第 58 章
印方的接待人員是一位健談的高鼻深目, 容貌英氣白皙的高種姓。
深入印度之後,天氣的炎熱加劇了。
印度的城市之外,到處都是爛泥土路與破敗的村莊、叢林。
印度政府提供的外表鏽跡斑斑、濺滿了泥點的麵包車在前方領路,何雲鵬帶著張玉等一眾軍官坐來時的幾輛越野車, 跟在麵包車後麵。
印方司機極其警惕地左顧右盼,完全不顧車身被剮蹭,東扭西扭,將一輛咯吱作響的麵包車, 開出了悍馬在高速公路狂飆的速度,飛過了叢林。
汽車兵在對講機裏呼叫了好幾聲,他們就跟聽不見似的。
越野車隻得加緊速度,才沒有被甩下。
風嗚得急, 葉子時不時刮過窗戶, 發出刺啦聲。
茂密的叢林間, 張玉忽然扭過頭,往一個方向看去。
“怎麽?”
“有東西, 白的。竄過去。”張玉說。
但是其他軍官、士官觀察了一陣, 卻隻見到肆意生長, 層層遮蔽陽光的綠植,沒有看見她說的“白東西”。
等離開叢林區, 不知顛簸多久,疲憊的汽車兵換了一輪, 空氣裏水汽漸重, 窗外看去, 漸漸他們似乎在沿河而去了。
這條河兩岸淌著黑黝黝、黏糊糊、臭熏熏的淤泥,河麵漂浮著稻草與糞便,磊著粗糙的幾級石階,有穿著紗麗的婦女,正低著頭在河邊的石階上浸洗衣服。也有瘦得隻剩皮包骨頭的赤身坦體者,正緩緩步入這條河沐浴。
河邊的村子大多是土坯屋,黃土路塵土飛揚,有光屁股的小孩子在跑來跑去,還有就地而坐的擺攤者組成了一個小小的集市。
印方人員用不熟練的普通話介紹,這是“解脫之河”。
“解脫之河?”
“用你們的話來說,就是恒河。”
恒河作為印度的聖河,別名解脫之河,貫穿了印度的三分之一國土,在印度的信仰裏,代表著連通生死。
他們沿河而去,往印度聖城之一的貝拿勒斯駛去。沿路聚居的村、鎮的密度也驟然拔高,路倒還是照樣坑坑窪窪,時不時有幾個聚著水窪的大坑。
這樣坑坑窪窪的土路相當考驗汽車的質量。
開了一會,麵包車開始飆不動了。
吭哧一聲,汽車兵啪地拍了一下在轉盤上,前方引路的那輛麵包車卻紋絲不動。
中國一行人有了不詳的預感,果然,下一刻,麵包車的印度司機吭哧吭哧跑過來,滿頭大汗地嘰裏呱啦幾句。
接待員說:“請各位貴客稍等一會。正在修繕汽車中。”
沒人領路,人生地不熟。沒辦法,幾輛越野車隻好停在路邊休息,等印方修好麵包車。
但是一等就是漫長的遲延,最後中方的汽車兵等不及,跟幾位也等得不耐煩的士官,軍官,一起拎著工具箱跳下去,幫那邊修了半天還沒修出個頭緒的印度司機搶修去了。
低種姓的印度司機看一群有軍銜的外國軍人跳下來幫他修車,嚇了一跳,唯唯諾諾地感激在站在一旁打下手。
越野車裏,對修車不怎麽擅長的人都還坐在車上,因嫌天氣太熱,開了窗戶車門通風,還有跳下車,觀察四周的。
張玉坐在車上,看到另一頭的黃土路上,走來了一行緩緩的印度當地人,盡量穿著貧窮的生活所能拿出的隆重衣著,做苦力活做得彎腰駝背的男性走在前麵,抬著藤床,床上是一具用絲布從頭蓋到腳的屍體,上麵撒著玫瑰花瓣和茉莉花環。
屍體兩側和後邊,綴著小孩子和家裏的其餘婦女,一邊走一邊揮手在喊。
其中最小的男孩才六、七歲,揮舞著手臂,懵懵懂懂地跟著婦女們一起喊。
看張玉盯著這個方向,印方人員知道一點內情,知道這個年紀輕輕的女孩是一行人軍銜最高的,也是印方主要迎接的貴客,連忙為她翻譯:“這是葬禮,他們在喊,‘濕婆大神,您的名字是唯一的真諦’。這應該是死去的婦女,她的丈夫、兒子、丈夫的兄弟們、妯娌、婆婆,送她去貝拿勒斯,在恒河邊火化。”
他聽到少女說:“可是,她,還沒有死。”
一隻蒼白的腳從絲布裏彈了出來,虛弱無力地伸著腳趾頭晃了晃。
那個最小的男孩兒驚奇地叫了起來:“奶奶,媽動了,她活著。”
妯娌們互相看了一臉,低下頭去,年紀最大的女人歎了一口氣,她看起來大約有五六十歲,滿臉生活刻下的褶子,她把那隻腳塞了回去,掃視一圈。
所有的男人,包括絲布裏婦女的丈夫—一生了癆病,不停咳嗽著的病弱男人,都移開了眼。
老年婦女慈愛地撫摸了一下男孩兒的頭頂,答道:“孩子,你的媽媽病得太重了,治病吃藥太久了。可是,你還要上學,你爸爸還要治病,你的堂姐們還要出嫁。你記著,她死啦。”
男孩兒懵懂地點點了頭。
於是隊伍便安然地繼續往前走。
但他們再往前走的時候,便被一尺紅綾攔住了。
異族的少女攔在他們麵前。
“她,還,活著。”
他們聽不懂她的話,她身邊的婆羅門的大人,翻譯了她的語言。
小男孩兒便笑起來:“奶奶,我沒看錯!”
送葬的隊伍誠惶誠恐的,但是他們眼裏的婆羅門大人礙於少女的意見,略有為難,卻仍舊說:“人還活著,叫她起來。”
老年婦女便對那藤床上裹蓋著絲布的屍體說:“大兒媳,你活著,還是死了?”
那屍體透過薄薄的絲布回答,聲音氣若遊絲:“先生,我的孩子還要上學,我的丈夫還要治病,求求您,我是死了的。”
男孩兒駭了一大跳,眼神在蓋著屍體的絲布和少女間猶疑,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生的人說著死了的話。
死人卻為生人求一線生機。
解脫之河的河畔,河水散發著腐臭,表麵卻仍舊是渾濁的平靜,照著天空的浮雲與盤旋的禿鷹。
少女的紅綾終於垂下。
翻譯轉述的一刹,她宛如霎時分不清水底冥府與天上浮雲,誰是誰的倒影。因此隻能怔怔地無言,任由送葬的隊伍離開。
遠處叢林裏,一抹白影一竄而過。
何雲鵬放水回來,便見少女緊緊握著腕上嗡鳴的金圈,紅綾纏在她的胳膊上,柔和地輕輕地撫著她的背。
“怎麽了這是?”
半晌,少女卻隻是一語不發。
她的目光不斷地在天空河麵梭巡,時不時在那些因為做苦工而傷痕累累的黃土塵間的黝黑居民身上掠過,又似乎在忍耐,又似乎在尋找什麽。
“我不知道。”她說,“我不知道。”
汽車終是沒有修好。
重要的零件擺在一邊,便被那些小小而勤快的手不知不覺摸走了。
印度司機苦著臉去追打那些小孩子,然而終沒有用,他們寧可挨幾頓打,可以換錢的金屬零件,也是不能交出來的。
汽車兵看那些瘦弱不堪,頭大身子小的小孩子搖搖晃晃,而他們的父母們圍在遠處,便製止了印度司機。
更糟糕的是,他們已經為此耽誤了大半個下午。
剩餘的時間,不足以在日落前趕到貝拿勒斯。
而外地人都知道,不要輕易在城市安全區以外,包括城中村,和更危險的城市以外過夜。
誰知道會有什麽。
拿著鐮刀的野獸?
一群瘦弱不堪,白天還是人力車夫、農民、小商販、煤炭工的強盜?
誰都不知道。
幸而印方接待員是一個婆羅門,作為婆羅門,他在附近的村莊,也有認識的七歪罷拐論得上關係的大學同學的老家——當然,也是屬於婆羅門的一個姓。
畢竟,印度的大學的圈子說大,算不上太大。
房子很好找,一大片土坯屋,爛泥房,茅草屋過去,遠離村落的主體,一大片造型華麗的房子連成片,略有些像中國浙江農村裏富裕農民蓋起來的那種小洋樓,走廊連接,還帶著專門停轎車、騾馬的倉庫。
隻是緊緊挨著小洋樓的,有一些極不體麵的木板搭起來的小隔間,進出的似乎是仆人。
這家主人聽說是兒子的同學帶著外國客人,便十分熱情地迎出門來。
一排穿著卡其色衣服的仆人,男仆齊刷刷彎腰,女仆跪在地上迎接他們。
他們低眉順眼,給他們拿來了拖鞋換上,就把客人換下的鞋子拿去洗了。
女仆則跟在他們身後撒香料和“潔淨”用的鹽,主人家解釋,因為他們過來的方向,那個是低種姓居住的,所以要為客人祛除肮髒,是一種儀式。
搞得一群共和國的軍人十分不自在,隻能強行按捺。
晚餐安排了咖喱雞肉,閑聊間,主人家的小兒子領著一群男仆回來了,身上血淋淋的,看有客人,連忙叫了女仆先服侍他沐浴去了。
那血淋淋的樣子,何雲鵬他們私下跟印方接待員打聽,出身印度鄉村婆羅門家族的接待員從小見慣了鄉村的習俗,自然地答道:
“應該是去‘處理’了。”
“處理?”
“冒犯他們一家的人。”
一行人悚然得知,由於大兒子和這家的老爺在縣裏當公務員,留在家的除了女眷,就隻有小兒子。
因此小兒子時不時地就要巡視村子土地,像今天這樣子血淋淋地回來,就是有一些不恭敬的村民,被他處理了,可能是不小心濺了血。
這家的成員據說還有一個女兒。但是他們並沒有見到,似乎是因為十四歲的小姑娘正在待嫁,不久就要舉行婚禮,因此不能隨便見外客。
這一切在仆人恭敬地跪在床邊,端來洗腳水,小心翼翼地要為他們脫鞋洗腳開始,終於讓一群出身中國普通家庭的共和國解放軍忍受到極點了,雖然說入鄉隨俗,但是他們寧可跳起來,去睡停在院子裏的越野車上,被蚊子叮得滿頭包。
而張玉精神一直在高度的緊張狀態,大而圓,帶著多情的貓眼痕跡的眼睛,一直半合著,神態銳利無比,似乎一直維持著傾聽的姿勢,除卻何雲鵬他們之外,誰敢接近,她便要暴起一般。
但是,不待何雲鵬他們忍無可忍,委婉地提出睡回越野車的提議,好客熱情的主人家驚慌失措,整幢房子都熄了燈,印方接待員如喪考妣地摸進來:
“納薩爾來了!”
“納薩爾?”
印方接待員渾身抖得跟篩子一樣,近乎神經錯亂地喃喃自語:“不應該啊,不應該啊,這裏不是他們活動的地帶啊.……”
看他嚇得都在喃喃自語了,何雲鵬忍無可忍,掏出特許被帶上的手.槍,頂在他太陽穴上:
“你給我說清楚!”
他厲聲道:“一路上,我們就覺得不對勁,印方特邀我們前來,說好是軍方交接,為什麽隻有你帶著個印度司機,和一輛麵包車!還有,納薩爾是指什麽!”
接待員兩腿戰戰,聽著外麵主人家的兵荒馬亂,總算說了實話:“納薩爾、納薩爾,就是你們中國人經常講的,毛、毛派遊擊隊……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出來之前,新德裏外麵的城市就都被納薩爾包圍了……他們明明本來隻是固定一帶地區活動的.……政府、政府好不容易繞了一條路派我出來……”
槍頂得更緊了,接待員咽下一口唾沫:
“讓我出來把各位接回去,人少,不容易驚動納薩爾,我熟悉當地的路.……可以繞過納薩爾的包圍……”
“啊!”
燦烈的慘叫聲伴隨著篤篤篤的槍擊聲,在夜裏的空曠地傳得很遠,有人慌亂地喊著“納薩爾來了!”
窗外一個巨大的白影一閃而過,接待員一下子尿了褲子,險些癱倒。
而壓抑了一夜的張玉,卻驟然一鬆,眼睛一亮,既是為無形的忍耐不必持續,也為的是找到了自己要找的。
混天綾飆起,她的腳尖在窗沿一點,直直地追著白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