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大修)
昏黃的燈光, 男孩貓狀的影子,身後晃動的雪白的尾。老婦若無所覺的麵龐,那影子佝僂的鼠。
所有人都記得, 常教授說,這一次的文本, 要重點關注“白老虎”這個形象。
而方才, 那白虎才親口告訴他們:“這就是我,來找我。”。
而這篇核心文本, 就叫做《白老虎》。
他們麵色微變之時, 老婦煮著的飯也差不多好了, 她給幾人端來了米飯,上麵澆了咖喱,碗旁,還放了筷子。
印度吃飯用筷子嗎?陳薇問。
他們吃飯用手抓。陶術答道。
老婦笑嗬嗬地說:“這是孩子們教我們用的,好像, 好像叫筷子。孩子們說啥洗手洗不幹淨陳年泥垢, 這樣吃,不會壞肚子。”
她說著, 自己也笨拙地拿起了筷子。
她的孫子, 那小男孩,卻極熱心地要教幾個外鄉人用筷子。
為什麽納薩爾還會教他們用筷子?
幾人麵麵相覷, 隻得裝出一副不擅長“筷子”的樣子, 演技拙劣地跟著小男孩“學”用筷子。
小男孩說:“這個姐姐學得最快。”他指了指張玉, 很是高興。
“.……”演技最拙劣, 甚至根本不明白要“裝”的張玉,懵懂地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
捧著那白米飯,小心翼翼地吃,祖孫倆卻不懂食不語,一邊吃,一邊,視力極差的老婦小心翼翼地在地上摸索孫子掉落的白米飯,卻被小男孩拿走:“阿姆,學校裏說,不能吃掉在地上的飯,吃了會壞肚子。”
老婦點點頭,連聲道:“阿姆知道了,阿姆知道了。可是,米不能浪費。”
“我們可以喂豬。”
聽是納薩爾們的學校教的東西,老婦固然心疼,也隻得將撿起的米,放到了桌上,不再送進嘴裏,隻是嘟囔著:“唉,這些孩子,和我們所有人都不一樣——太不一樣了,太不一樣了。”
陶術的筷子頓了頓,他在頻道中道:王隊,褚哥,我有一個想法。關於白老虎的。
你們還記得,白老虎在文中第一次出現,書中,是怎麽形容它的嗎?
陶術的記憶力一向過人,他和張玉兩個人都記憶力非凡,隻是,張玉的記憶力似乎與特質相關,而他的記憶力,卻來自於長期的學術訓練,捕捉某些關鍵詞,關鍵詞句,對於陶術來說,幾乎是本能了。
《白老虎》一文中,“白老虎”總共出現了六次。
第一次,最重要的其中一次,是故事的最開始。
白老虎,本意是指孟加拉白老虎,是印度的國寶,世界一級保護動物。
主人公巴爾拉姆人生當中,曾在童年時期,在印度鄉下的破爛學校裏,遇到過一次為了政績做做表麵功夫,而下鄉考察的督導。
在這次突擊教育檢查中,所有的一切都那麽糟糕。
貪汙腐敗——因為當地政府根本發不出工資,所以隻能靠貪汙政府撥款過活的教師。
饑餓無知——餓著肚皮上課,連一段最基本的內容,都讀不出來的,上了學,也照舊是睜著兩隻眼的瞎子的學生。
對此心知肚明,而隻是想敷衍的督導。
唯有少年巴爾拉姆,他答出來了,將那一段檢查識字水平的話,完整的讀出來了。
也隻有巴爾拉姆,是這所簡陋的學校當中,唯一還認真地讀書上課的人。
因為他苦命的父親的堅持,因為他早逝的不甘命運的母親的願望。
他繼承了母親對真正的美的向往,便有了對知識,對擺脫塵埃的渴求。
而督導聽完巴爾拉姆的朗讀,便告訴他,在原始叢林裏,有一種最罕見的動物,你一生隻能見到一次。他問巴爾拉姆,這是什麽動物?
這是印度民間流傳的一個傳說。
少年巴爾拉姆答道:這是白老虎。
於是,督導告訴巴爾拉姆,你就是這片叢林裏的一隻白老虎。他許諾了巴爾拉姆,將給他獎學金,並推薦他去更好的學校,接受真正的教育。
隻是,最終沒有成行。巴爾拉姆,因堂姐出嫁的一大筆嫁妝,被迫輟學。
白老虎,在原文當中,是指巴爾拉姆與叢林裏的其他動物格格不入,是一隻特別的白老虎。而這裏,其他動物,隱喻的就是印度社會,包括底層的大部分人。
我們看見,這裏的當地人,大部分影子都是動物。是否可以認為,他們也是《白老虎》中隱喻的動物,傳統的印度社會,是動物的社會。
而在這裏,與過去的傳統的印度社會,與其他動物不同的,截然相反的,卻是……
見幾個外鄉人的筷子突然停住了,小男孩向祖母低語了幾句,老婦連忙問:“是不好吃嗎?”
“沒有,沒有。我們隻是幾乎沒有吃過白米飯,太感動了。”
老婦寬慰幾個外邦的窮老鄉:“沒有了地主,地是自己的,我們一起種,有力氣的使力氣,米飯總不會吃了這一頓就沒有了。你們那邦,遲早也能吃上米飯。”
吃完飯,收拾了碗筷,兄妹五人,都睡另一間屋子,陳薇和張玉睡一個角落的席子上,其他三個男子睡另一個角落的大席子。
說實話,即使是真的要睡,也是沒法睡著的。
條件實在是太惡劣了,地麵雖然打掃過幾遍,還是土的,螞蟻在地上爬上腳背,席子也洗過曬過,但疑似虱子一時清不幹淨,席子上順著稻草爬。
據說,這還是納薩爾們大大提倡“衛生運動”之後,比從前“幹淨得多了”。
王勇是軍人,可以忍耐。但其他幾人中,除了張玉,即使資深如褚星奇,也睡不下這樣的環境。
何況他們背負任務而來,卻甚至弄不清自己是在內核層,還是在現實。便不敢絲毫放鬆。
他們把此前的想法,匯報給了文學參謀團,文學參謀團的意見是:他們的想法,可以一試。
幾人等著老婦和其孫子睡下,就毫無睡意地從窗戶跳了出去。
納薩爾巡邏隊的人,住在哪裏?
他們的駐紮地,在村東。王勇跟著一行人回來的時候,早已觀察了村中的軍事建築,發現了村東有插著紅旗的建築,就讓兔子去轉了一圈。
陶術,你盡力撐住,我們此去,隻是去看看情況,不可暴露。
是。
隱身潛入納薩爾駐地,有納薩爾戰士在值班巡邏,也有人在沉沉睡著。
月光泠泠照下,照得人間清輝一片。
入目所及的,大部分納薩爾的影子,卻並無異樣。
便再走近,直到近到軍帳中,齊刷刷睡了一排年紀最大也不過三十來歲的戰士,他們的衣物,繡著紅星的帽,整整齊齊地放在一旁。
陳薇差點驚呼出聲,及時捂住了自己的嘴。
月輝照下,這些在睡夢中,在同誌們身邊,放心睡去的年輕人,身影開始變幻。
他們定睛再看時,再沒有了睡下的年輕戰士們,隻有一頭頭伏在原地打盹的,皮毛雪白,身上斑紋各異的白虎!
就在他們觀察的時候,其中一頭口音帶著濃重口音的白虎,忽地睜開了雙眼,說:“有生人味。”
一聲虎嘯,滿營的虎都醒來了,一雙雙在月下發著光的虎目,嗡嗡地整齊的吼聲:
“生人,有生人進來了!”
隱身的眾人微驚,王勇正待讓隊中不要慌張時,白老虎們嗅動鼻子,卻似嗅到了什麽熟悉的味道,紛紛將頭扭了過來,對準了他們的方向:
“透明的。”
“透明的小賊。”
“透明的小賊,拿著盜竊來的東西。”
它們竟似直接看到了他們。
“還來!”
“還來!”
來不及多說,褚星奇立刻施展土遁,帶著幾人飛速遁逃。
但他施展的動作,卻十分艱澀,竟被其中一頭白虎撲到了邊,在胳膊上狠狠劃了一道,血濺在地。
白老虎終撲了空。
他們化回人形,穿戴好,立刻給中央打電話:“報告!我們找到了被竊走的核心文本了!”
*
土遁一遁不知多遠,到負傷的褚星奇再也撐不住,終於帶著幾人浮出了地麵——他們浮現的地方,竟然是林中的神廟廢墟。
此時四下平靜,褚星奇微微喘了一口氣,陳薇見拿了醫療箱,急忙給他包紮。
王勇道:“星奇,你不應該躲不過這樣的一擊。”
“是土遁拖累了我。”褚星奇被陳薇拿消毒水、止血噴霧一通毫不溫柔的操作,疼得嘶了一聲,齜牙咧嘴地說:“剛剛,我施展土遁等道術,很不方便,阻礙很大,就像是在現實當中。”
“這就是在現實當中。”一個聲音說。
皮毛雪白,眼睛湛藍,聲音磁性而輕靈的白虎再次從廢墟中轉了出來。
幾人後退了一步,沒有受傷的張玉、王勇立刻擋在褚星奇跟前。
王勇道:“這是在現實當中?”
白虎道:“不錯。這裏既是內核層,也是現實。”
它舔了舔一處亂掉的毛,見理得一絲不亂了,才道:“他們把我偷到了現實當中,用掉了。所以,現實世界與內核層銜接了。”
“你是誰?”
“你們不是在找我嗎?卻不知道我是誰。”白虎笑了笑:“他們來了。就要被你們引來了。他們來了後,我會將他們身上的能量全部吸回。那時候,內核層會逐漸與現實世界脫鉤。你們趁此機會,毀了核心文本。”
它話音剛落,震天的虎嘯聲傳來。
無數禽鳥鋪天蓋地飛來,各色走獸狂奔驚起煙塵無數,在眾多額前閃著紅星的白老虎率領下,驚雷一般,奔向此處。
眾人麵色大變,眼看它們就要到廢墟前,褚星奇勉力撐起身子,要再次發動土遁,卻覺身體滯重,動彈不得。
這頭身長最長,眼眸湛藍,皮毛與雪同色的白虎,攔在百獸之前,阻止它們攻擊王勇一行人。語氣溫柔:“好孩子們,把我的東西還給我吧。”
百獸說:“您不能走,您走了,我們怎麽辦?”
白虎搖了搖頭:“如果留下我的代價,是地裂天崩呢?”
下一刻,王勇在懷中的《白老虎》文本金光大盛,竟然自動浮出。
金光所到之處,天地間,無形的波紋一晃。
無數的金芒,正從印度大地上騰起,從百獸身上被剝出來,一齊飛向白虎。
藍眸白虎正欲吸收了金芒,卻渾身一顫,好似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扯了下來。
它怔了怔,低頭看去,卻見天地變幻,現實的景象褪去,取代代之的,是一片炎熱而濕潤的土地,解脫之河從北向南,滔滔而去。而諸神的聖座,高舉在恒河之上。
河畔,正無數野獸哀哀伏地而歌。
婆羅門地主婆正坐著,仆人侍立一旁。溫柔慈愛地囑咐自己胖嘟嘟的孫子,吃得飽一些。
孩子吃飽了,就穿得厚厚實實,騎在一個年紀隻有七八歲的,瘦小的低種姓男孩身上,命令被鞭打得渾身血痕的他,馱著自己在雪中前進。
而門外,大雪紛飛,一個餓得皮包骨頭的老人,赤著腳,在雪地裏匍匐,搜盡了土坯屋裏的每一個角落,拿起家裏的最後一捧稻穀,深深舉過頭頂,卻仍沒有交齊租子。
與這一幕交替出現的,是尊神腳下的牛馬,奄奄一息。
老牛與小馬一起唱道:“您莫行,此行西去無還日。我父常做牛,我兒永做馬。”
波紋輕蕩,年幼的少女,則披上了婚禮的莎麗,望著大了她幾十歲的丈夫,茫然地聽著周圍人祝賀她新婚,羨慕地望著窗外,穿著校裙走過的富裕同窗。
但她隻是溫順地低下頭了,心裏想:這大約,就是女子的宿命。
身披黑紗的青年女子,夫婿的家人,正將她拖拖拉拉,拉向一個放滿了柴火的大坑,上麵躺著男子的屍骸,等著活著的妻子一起在火中去往神國輪回。女子本是貞烈的,也溫馴的。
但是,那火焰燒得太熊熊了,太痛了。她一被推入火中,便掙紮哀嚎起來,伸手向哥哥們,希望他們能拉她出去。
迎頭打來的,卻是親人們的棍子。
他們含淚說,不能讓她在這種時候因為自私的生欲,而壞了貞潔,從此來世不能享福。
柔婉的小雀們流淚唱道:“您莫行,此行西去無還日。西天山高江海深,難聞天下女兒啼。”
膚色黝黑,戴著鈴鐺的老婦人,眼睛早已熬得半瞎了,艱苦的生活,千溝萬壑刻在臉龐。她摸索著出了門,呼喚著一去不回的兒子兒媳。
而同樣衣衫破爛的人們,剛剛點頭哈腰地送走地主,扭頭,卻以跟地主麵對他們時,差不多的神氣,頤指氣使地驅趕她。
老婦人不敢有半點違逆,她驚恐地跌跌撞撞,畏畏縮縮,縮在陰影裏,去尋她的兒子兒媳。
其實,所有人都看到了,她那瘦得皮包骨頭的兒子媳婦,因為去偷兩個玉米棒子,被地主打死在了田頭。但是沒有一個人肯對汙穢的賤民開口,任由老婦佝僂著脊背,一寸寸摸遍了附近的土地,終於摸到了兩具開始散發異味的屍首。
而遠處,地主帶著打手回來滅口的時候,眾人吵成一團。
每個人都說著,自己之下,還有更低的種性,沒必要真拚出去命去與地主們作對。
這個村子,就這樣,一代代地,繼續彎腰駝背,直到終有一日,死的一個不剩為止。
老婦呆呆地試圖背起屍體,極吃力地一具一具拖動著,她的陰影投在過路的人身上,如為他們每一個人,蓋上了巨大的枷鎖。
瘠瘦蒼老的鼠,歎了口氣,低低地唱道:
“您莫行,此行西去無還日。神放鷹,鷹捕蛇,蛇吞鼠,苦海無邊,眾生枷鎖無處解。”
無數的野獸的哀歌,終於匯成了一首:
“您莫行,
您莫行。
此行西去無還日,
人間何處尋自由?”
他們的歌聲匯作一條巨大的無形的鎖鏈,死死地纏住了白虎的虎身。
百獸中為首的,是蒼老瘠瘦的鼠,她說:“您問我們,天災怎麽辦?”
“可是,白色的虎呀,天災雖然可怖。卻不如千百年間,這片土地上卑躬屈膝,順從而死的人多。”
百獸伏地,將頭顱,深深地,深深地,抵在河畔濕潤的泥土上。
“請您莫行。您若西行,我們將墜幽冥。”
這條鎖鏈漸漸融入白虎的虎身。
白虎停住了腳,身形開始變幻,似乎是主動變換,也似乎是正在崩潰扭曲。
一時青春年少,一時老成穩重,既是英俊男子,又是嬌美女兒。這一刻還是華冠帛帶,做王子皇孫。下一刻赤足跛腳,是苦行僧侶。
眨眼是衣衫破爛的窮苦人,又變換作義旗高舉殺身士。
唯一不變的,是那雙湛藍的眸子。
最終,白虎額頭上刻了一顆閃閃的紅星。那雙眸子滲出了一滴晶瑩的淚,白虎低歎道:
“癡兒,如果這是你們的心願,我留下。”
須臾,它抬起藍眸,望向王勇等人。
王勇麵色一變,立刻帶著眾人後退。
此時,白虎的眸子裏已經沒有了遲疑與善意,唯有堅定。但它給他的感覺,卻變得十分危險。
“中國來的客人們。”藍眸的白虎說:“我的人民,不願意我離開。謝謝你們將被竊走的核心帶回來給我。你們可以離開印度了。”
便伸出虎爪,閃著金光的核心文本,緩緩飛向它的掌心。
啪。
它的虎爪被一記金環擊中,虎身被傳來的力道逼得退後了十幾米,重重落在地上,化為一位容貌端正俊秀,與其他納薩爾打扮無異的藍眸少年,不停地咳嗽,似乎受了傷。
張玉出手了。
趁此之機,她身上的紅綾忽地飛起,閃電似的向空中浮著的金光熠熠的書冊襲去,想要將它卷回。
但身後的獸類大軍早已趕到,數頭額生紅星的虎,怒吼著用自己的身子撞開了紅綾,大鷹立刻銜著書籍飛了出去。
大鷹將嘴裏的書籍,放到了藍眸少年的手中。
書籍剛剛碰到手中,忽然周圍地麵下陷,泥土有意識一般,化作沼澤地,張開軟泥構成的大嘴,死死地咬住他的行動。
百獸們,也陷入了泥潭一般的地麵,哀鳴著動彈不得。
王勇發動童話化,驅使土地為自己所用,鬆開按住地麵的手,正要上前取回文本,陳薇在身後叫道:“小心!”
數不清的各色鳥雀組成了“雀陣”,啄得王勇睜不開眼,它們前仆後繼地,竟然是用身子,從泥潭中拱起了藍眸少年。
“吼——”藍眸少年一脫離沼澤,立刻化作白虎,呼嘯一聲,銜著書籍,騰空而去。
張玉腳尖一點,立即追去。
他們在恒河上相逐,夜色將曉,黎明曙光將現,河上水汽蒸騰,鸛鳥停在渡舟上,水牛初初下河。
微弱的光線,極豔的紅綾與雪白的皮毛,在水汽間穿梭,纏鬥。
白虎不停地幻化不同的模樣。
它化作手持淨瓶,腳踩蓮花的模樣,輕點楊柳枝,無邊河水從天邊灌下,它化作高舉義旗的士人,身後金戈鐵馬的大軍咆哮著滾滾而來。
煙波之上,各種奇景輪流顯現。
少女卻如一支破雲的箭矢,直直地穿過所有的景象,不為所惑,始終跟著白虎。
曾經,少女相逐白虎,始終追逐不上。
但這一次,早已負傷的白虎,卻最終被少女追上了。
在這條著名的解脫之河上空,混天綾浸沒在水中。乾坤圈指著白虎,少女居高臨下,俯視落在水中的白虎,眉目冷凝:“交出來。”
白虎眼中的光芒慢慢散去,它苦笑一聲,竟然有些黯然:“你的懲惡特質,這一次,竟然對我起效果了。難道,我真的.……”
少女隻作不聞,重複了一遍:“交出來。”
白虎:“罷了。”回身望了百獸一眼,白虎將毛發一抖,抖下了一本《白老虎》,輕輕地在水麵一推。
少女伸手去拾,卻忽聽身後恒河咆哮。
平靜流淌的恒河,一霎時無風起浪,怒濤掀起幾重,拍向她。
少女驚覺,重重地一蹬,立刻借紅綾之力,飛射而去。
但江浪比她的速度更快,她將紅綾卷住的書冊護在了懷中,挨了攜著千鈞力度的重浪一擊,被拍入河中。
她悶哼一聲,隨即被被怒濤淹沒。
“小玉!”
身後追跟著飛禽走獸大軍,匆匆趕來的王勇一行人見到這一幕,目眥欲裂。
但下一刻,卷起十幾米高的腥臭怒濤,卻化作漫天飛雨,緩緩下落。
少女臂挽紅綾,金環護身,從漫天腥臭的恒河雨中穿出,除了唇角的一絲血跡外,並無異樣,甚至連衣物都沒有沾上一滴腥臭的河水。
夜色將退,黎明初至。
藍眸少年見此低低一歎,似有遺憾,卻不再掙紮,身形慢慢消退。
百獸見此,一時悲鳴,獸吼似哭泣。
少女卻一手摟著那本書冊,一手揩去了嘴角溢出的一絲血跡,毫不猶豫,手中發力,將手中的核心文本“嘶”地扯碎,化作無數紙片飄零而落,落在了被河水打濕的岸邊泥土中。
下一刻,隨著核心文本四分五裂,天地間一聲“啵”的輕響,仿佛一層玻璃罩碎裂了,周遭景物煥然。
陳薇、陶術等人鬆了一口氣。
王勇卻道:“不對。小玉,小心!”
恒河的水汽不斷地匯聚,藍眸少年的身形又再次凝實,原本四分五裂的文本,再次被某種力量強行凝聚,化作虛影,飛向了藍眸少年。
身影重新凝實的藍眸少年,容貌隱約發生了一些變化,肌膚白得越發透明,臉上生了幾片鱗片,烏發也一點一點變得如雪一般。
“他”低眸望著手中的被重新凝聚的《白老虎》,語調輕柔,似笑似歎:“.……真是沒用啊,這樣就放棄了。”
他身後,整條恒河似乎都沸騰了,入目皆波翻浪滾,似乎有巨獸在咆哮。
“轟——”天空上,原本露出魚肚白,開始大亮,此時,卻猛地有驚雷劈下。
烏雲不知從何處湧來,鋪天蓋地,雷蛇四竄,似乎暴雨前夕。
紅綾如感應到了極大的惡意,被激得飛飆而起,飄蕩在驟然陰沉的天色下,金環不停嗡鳴,如在示警。
少女卻眯起眼,看著眼前整個人都純白化的藍眸少年:“你不是、他。”
“他,不壞。你,壞。”
白發藍眸的少年含著微微的笑,竟顯得有空靈之美:“什麽叫壞?我隻是順應人民的想法,不忍見我離開後,他們受苦而已。”
他說得輕柔,如是慈悲。
但混天綾卻像炸了毛,無限延長,變大,將正驚喜的百獸、與懵了的桃樹、陳薇等人,乃至於附近被無辜卷入的船夫一起裹住,裹成了一個碩大的紅球。
下一刻,恒河倒轉,所有的河水化作滔天巨浪,河水化作巨大的水柱,直有百米之高,淩空而起,袒露出底下的淤泥的河床。
而上遊的河水,更加洶湧得衝下,填補空了的河道。
紅球像一巨型顆繡球,被洶湧而下填充河道的河水衝擊得左搖右擺,最終停在了水麵。
少女臂挽金環,淩空踏浪,立在河麵之上,銳利的雙目緊緊盯著站在水柱頂端的白發藍眸的少年。
他一眼都不看那些被裹在紅球裏,險險被救下的百獸、無辜的印度民眾。隻是臉上身上的鱗片變多了,頭上開始生出犄角,望著連衣角都不曾沾濕的張玉,歎道:“哎呀,‘哪吒’,身懷龍筋,‘水火不侵,身具神異’,真是麻煩呀。”
一聲如震動風雲的長嘯,從天地間隱隱響起。
非獸,非人。漫天烏雲一齊震動,驚雷大作,似乎響應這一聲長嘯。
有東西從雲間探出身子,順著直衝霄雲的水柱盤旋而下,“紅繡球”滾到了岸上遠離了河邊,重新縮小,化回紅綾,纏回少女臂膀。
眾人一落地,就看到了這一幕,驚呼出聲:“龍!”
風從虎,雲從龍,從烏雲間沿著水柱遊下的,竟是一條通體雪白,靈光微微的龍。
鹿角、鯉須,蛇身,鷹爪,脖子處的鬢毛被烈風吹得揚起,鱗片原應是雪一般的潔白,此時卻沾著點點黑斑,雙目無神。
白龍遊到了白發藍眸的少年身邊,他伸出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龍身上的鱗片,然後,身形虛化,隱入了白龍的額頭。
隨後,白龍的眼珠子亮了起來。
它活了。
白龍一聲咆哮,攜來漫天烏雲,卷起恒河水,衝向少女。
少女毫不畏懼,騰空而起,與龍纏鬥起來。
風雲激蕩,雷蛇激射間,隻見雪一樣的龍身若隱若現,金環作響,紅綾出沒,時而相撞,乍而分離。
似乎神話中的場景再現人間,凡人凡獸早已無法插手這樣的戰鬥。
一點,兩點,三點,烏雲頓作傾盆雨。
陳薇愣愣地,摸了摸臉上,如夢初醒:“啊,下雨了。”
漫天暴雨,在恒河流域,傾斜而下。
雨中,百獸的皮毛都被濕透了。
一匹小馬驚叫起來:“河水、河水!”
雨水中漸漸夾雜了一絲金血。
金血濺入恒河,與漫天的雨一道,使河水暴漲,河麵不斷地增高。
陶術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王隊,這樣下去,會發特大洪水的。”
其他動物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們在地上悲鳴起來。
雲中,躲過龍尾攜來水汽的重擊,少女微微喘了一口氣,緊盯著龍。
龍仿佛絲毫不聞人間百獸的悲鳴,它的犄角,被少女打斷了一根,雙目殺得已近乎通紅,身上的黑斑湧現得越發的多。
少女艱難地揩去唇角的血痕,冷冷地盯著它:“騙子。他,為了他們。你是,為了自己。”
金環蕩開,一生二,二生三,三生無數,漫空遍布蕩邪之氣。
她身後,一道虛影浮現,是同樣臂挽紅綾,金環繞身,貌若蓮花,卻神姿銳似青鋒劍的美少年。
金環與紅綾化作無數的蕩邪之氣,鋪天而下。
*
長江上的雨停了。
霍闕在幽深的水府底下,忽地吐出一口血,卻心胸一暢。
他抬頭望向頭上的煙波浩渺,似乎要穿過水波,看到千裏以外的情景。
半晌,他麵帶些微的困惑,搖了搖頭,似乎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看向這個方向。
*
恒河兩岸的雨,一點,一點小下去。滿天烏雲散開。
空中,緩緩降下少女。
她不停咳嗽,麵色蒼白,唇角帶著血。
“小玉!”褚星奇立刻奔過去扶住她,陳薇手忙腳亂地翻藥。
王勇慢了一步,卻見少女身上落了一本書冊。
《白老虎》的書冊,曾經四分五裂,勉強被某種力量縫合,此時靜靜躺在雨後的濕泥中,慢慢黯去光澤。
百獸們圍著那文本悲泣,但隨著它黯去光澤,動物們身上的羽毛、皮毛,褪去,重新化作人形,如夢初醒地化作一團團光芒,散回大地上的各處村落。
王勇和陶術彼此看了一眼,問道:“小玉,你為什麽說,‘他’不是他。”
張玉道:“他身上,有兩個,影子。”
“乾坤圈、混天綾,不打第一個。”
“第二個,汙染第一個。”
“兩個,都髒了。”
她的特質,如同對俄羅斯的紅軍並不起效一般,對一直心懷善意的白虎也並不起效。
這一點,當初,她第一次到印度的時候,就印證過了。
而這一次,她的特質卻重新對白虎起了效果。
眾人聽明白了,而通過鏡花水月目睹了一切的文學參謀團的一幹人等,卻也終於猜到了白虎是誰。
白虎顯現的,都是印度曆史上著名的人物——以對抗當時的社會上反動勢力,以不屈不饒的抗爭而聞名的人物。
白虎說,他們一直在找它。
文本缺失的有關於“抗爭”的文字。
巴爾拉姆反抗意識的失去。
與內核層銜接的現實,野獸們的歌唱。
睡在帳中,卻變作白虎的納薩爾們。
常教授歎道:“它就是文本裏缺失的‘抗爭’。也是融合點。”
郝主任還沒有明白,一位文學參謀團的老教授說:“小常說的不錯。真正的白老虎,並不是指巴爾拉姆,而是指巴爾拉姆身上所體現出的,永不對非人的生活屈服的,反抗的意識。”
融合點並不一定就是無形無質的,就如百鬼夜行的融合點,是小林美子女兒外貌的“小女孩”。
“所以白虎可以有千百種變幻的模樣,因為,它本來就是無數的‘反抗意識’的集合體。”
“而納薩爾派的勢力,之所以能在印度如火如荼,恰恰是一向馴服於層層等級,看似順從的印度民眾,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之後,奮起的反抗,所造就的。”
“是納薩爾們的存在,是印度幾十年不息的星火,是人們內心的憤怒和反抗,才引來了‘白老虎’,引來了內核層的融合點——‘反抗意識’。才造成文本世界的內核層和現實世界銜接在一起。”
王勇聽了鏡中,文學參謀團為代表的分析,看著明顯受了不輕的傷的張玉,皺著眉:
“可是,小玉說,白虎身上有兩重影子。”
“而且,第二重的龍,是典型的中國龍。”
文學參謀團低語了一陣子,麵露為難之色,常教授聽了他們的說法,沉吟說:“我們也暫時沒有想透,隻能這麽揣測:第一重的白虎,是融合點與地球生物,比如納薩爾們反抗意識的結合體。所以,白虎怕天災危害民眾,尚有猶豫之色。”
“第二重的白龍,則是文本皮子下麵的文本生物的原型,是不願意離開,想侵占地球的惡念的文本生物。”
“小玉說的第二個,汙染第一個。應該指的就是白龍白虎共用一體,因為融合點是雙向的。是地球生物與文本生物共同造就的。”
陶術推了推眼鏡,道:“老師,常教授,如果是你們推測的這樣,白老虎代表反抗意識的話,那目前的納薩爾派的勢力,之所以一種不合正常速度的局麵席卷全國,是否有《白老虎》文本的影響?”
郝主任和常教授麵麵相覷,半晌,常教授點頭道:“確實如此。這裏的文本消散了,可能會對外界的印度社會局勢,產生較大的影響。”
此時,暴雨散,烏雲去,本該到來的清晨終於到來了。
天色終明。
幾人怔了怔。
他們眼前,卻再也不見了粗糙的水泥路,不見了代表電力傳送文明的電線杆,依舊是爛泥土路,依舊是荒草叢。
而遠處的村莊,也恢複了一片土坯屋,爛泥牆的模樣。
村頭飄揚的紅旗,也一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