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大修)
茅草屋裏, 小男孩氣息奄奄地躺在地上的稻草堆裏,虱子、跳蚤順著草稈,在他蠟黃的臉上爬,四肢瘦得跟蘆柴棒一樣。
他忽地吃力地伸出手, 胡亂地揮舞了兩下。
他的祖母,散亂著花白的頭發,摸索著爬過來了:“怎麽了?怎麽了”
“阿姆.……”小男孩一把握住她的手:“阿姆,我們出去看看.……”
“看啥, 孩子?”祖母含糊不清地問——她的牙齒早就掉得差不多了,有幾顆是給孫子偷土豆充饑的時候,被人打掉的。
“我做夢了,阿姆。”
“你夢到了啥?”
“我夢到, 頭上有閃閃的紅色的星星的菩薩。他們來接我了, 來接我們了……”小男孩囈語道:“我還夢到了, 我變成了一隻白老虎……我們吃得飽了,我還上學……”
他黯淡的眼裏, 慢慢亮了起來:“阿姆, 阿姆, 我們出去看一眼,出去看一眼.……在村口, 有.……有.……”
他用細弱的聲音哀求了一遍又一遍。
於是,他們兩個, 餓得幾乎走不動路的祖孫, 赤著腳, 一步步互相扶持著,慢騰騰地離開了快要倒塌的茅草屋。
小男孩勉力撐住了一口氣,他想:這一定是真的,一定.……是真的。村口有……有.……
他們走在路上,行人像看見什麽髒東西一樣,立刻避開,連他們的影子,都不願意碰到。
老婦發聾的雙耳隱約聽到,人們嫌惡地低語:
“我們怎麽就和達利特一起混……做夢……鬼迷心竅……”
“河對岸……地主……跟夢裏一樣,死了……”
不知走了多久,走了一段路,就走得頭昏眼花,幾乎要昏死過去的祖孫兩個,終於到了村口。
小男孩仰頭看去,尋找那麵豔紅的旗幟,上麵有鐮刀錘頭的。
可是,村頭的杆子上,光禿禿的,除了一麵陳舊的、印度的社會黨人的宣傳畫,一麵血淋淋寫著“交租”的地主貼上的報紙外,別的,什麽都沒有。
一霎時,他強行撐住的那口氣就散掉了,眼睛一散,紅彤彤一片光暈。
此時,人世給他的昏聵,一下子不見了,唯剩下孩童出乎意料的敏銳。
他能聽見老婦慌亂的:“孩子,我這就去討水和吃的,你等等阿姆,等等.……”
也能聽見遠處有人在嘀咕:“我們村子裏的恥辱的達利特死光了,真是謝天謝地.……”
他還聽見了恒河流淌的聲音,聽見了恒河畔的樹,在輕輕地搖著枝幹,風在輕緩地吹著渡舟,聽見了水牛哞哞的叫聲,聽見了水鳥拍打翅膀的聲音。
聽見了他在教室裏,肚子裏裝了白米飯,聲氣充足地,被慈藹的教師點起來念課文:
“富饒的土地上,一條解脫之河.……”
聽見得越來越遠,身體也越來越輕.……
老婦捧著別人施舍的一塊熟了的紅薯,回來的時候,孫子卻不見了。
老婦慌亂而無力地,用嘶啞的嗓子喊著他的名字,半走辦爬地,佝僂著身子,一直找到天黑了,她看不見的時候,也沒有再找到孫子。
她伏在恒河岸邊,嚎啕大哭了起來。
“老人家,你沒事吧?”耳邊,卻有腳步聲響起。
老婦抬起頭,熬夜幹活熬得半瞎的眼,勉強能看到了一些光芒。
那是一隻提著燈的手。
她順著這隻手往上看,卻看到,在黑夜裏,一張看不大清五官的麵孔,還有一頂戴在頭上的帽子。
帽子上,有著一顆在無邊黑夜裏,在微弱的燈光裏,在恒河的水波聲裏,顯得有些暗沉的紅星星。
“同誌,你在幹嘛?我們得趕緊坐船過河。”
“哎,可是這裏有一位老人家跌倒了。”
“啊?”黑暗裏,更多的腳步聲傳來,依稀有更多的人靠近了,他們頭上,似乎也戴著紅星帽。
老婦人呆呆地看著那顆紅星星,卻聽他們七嘴八舌道:“老人家,你怎麽了?”
嘴唇蠕動了半晌,似乎有千言萬語,最終,老婦人說:“啊,原來你們,是真的。”
她又想哭,又想笑,卻一動不動,不知道在想什麽。
其中一顆“紅星星”說:“係著鈴鐺。好像是附近的達利特。她似乎跌傷了腿。”
“那怎麽辦?”
“帶回去吧,一起渡河。”
他們問:“老人家,我們不是壞人,你們應該聽過我們的名字。你願意和我們一起走嗎?”
老婦人緩緩地搖搖頭:“我要,找我的孫子。”
“孫子?是不是一個八歲左右,餓壞了的小男孩?”來人拍了拍額頭,對旁邊的同誌苦笑著說:“啊呀,我們這是撿到了祖孫倆。”
很快,老婦就聽到,不遠處,有一個虛弱的聲音在喊:“阿姆.……阿姆……來.……”
老婦佝僂著背,慢慢爬了起來,她說:“走……走.……我跟著你們,一起走……”
於是,其中一個年輕人,脫下自己的鞋子,給老婦人穿上,又把她背了起來,跟著一群人,走向恒河。
黑暗中,恒河水濤隱隱。
傳說中,恒河也是解脫之河,是死去的人,離開的亡者,去往另一個世界的通路。
夢中,紅星星們,明明隨著白虎一起離去了。
老婦不知道此時要渡解脫之河的他們,是不是活人,也不知道剛剛呼喚阿姆的孫兒,還是不是活人。
可是。那又怎麽樣?
老婦看著前麵的“紅星星”們,心裏想:即使他們是隻在夜裏出沒的,即使他們是要去往另一個世界,那又怎麽樣?
*
納薩爾派收縮,從新德裏撤軍了。
一夜之間,納薩爾派莫名擴張的隊伍,消失了大半。
一行人回去的時候,遇上了印度政府來人。
他們一臉春光燦爛地送來了車子、地圖,還有給他們帶路的官員。
這官員大概是政府裏不受歡迎的,並且是被排擠來給他們帶路的,一路上強顏歡笑,帶著他們沿著恒河北上的時候,一路東張西望,萬分小心,不停地提醒他們:注意納薩爾。
“納薩爾不是縮了不少隊伍和底盤嗎?”褚星奇隨口說了一句。
“那是政府覺得.……”官員腹誹了一句,說:“可是,他們向自己的根據地撤退,肯定會經過這個方向.……”
“而且,他們早就知道你們做的事情,肯定會報複.……”
“報複?”陶術突然道:“為什麽要報複我們?”
“我們隻是按國家的任務要求,也按印度政府的要求,驅逐了文本。納薩爾知道我們驅逐文本世界的事?”
一連串的提問砸在了印度官員臉上,他冷汗淋漓,明顯是說漏了嘴:“這個,也隻是胡說.……”
“胡說?”褚星奇冷笑一聲,忽然猛地一踩刹車,拉了手刹。回身道:“恐怕不是胡說吧?我們一直都很奇怪,為什麽我國聽說,你們的核心文本,是從納薩爾手裏得到的。”
此時,他們正經過一處叢林。
王勇道:“星奇,先不要停車,這裏不對勁,我們離開再說。”
他打量著周圍,麵色嚴峻。
但向導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叢林深處,傳來高高的喇叭聲:
“你們已經被包圍了。”
“再說一遍,你們已經被包圍了。我們沒有惡意嗎,放下武器,停車,舉手下車,否則,我們默認你們是在宣戰。”
印度官員嚇得兩股戰戰:“納薩爾……是納薩爾來報複了……”
叢林掩隱中,黑洞洞的槍口露了出來,包圍他們的,果然是身穿迷彩服,全幅武裝,戴著紅星帽的納薩爾遊擊隊的大部隊。
王勇拍了拍兔子,準備好隨時開大洞,傳送離開,因此,一行人相當鎮靜地下了車,按納薩爾的要求舉起了雙手。
而納薩爾的隊伍裏,也緩緩走出了為首的,須發皆白,看起來像是一位知識分子的納薩爾高層領導人。
他笑了笑:“請各位不要害怕,我們隻是想見見驅逐了文本世界的那幾位中國政府的來客,沒有別的意思。”
王勇看著團團包圍他們,荷槍實彈的納薩爾武裝。盡管他們的領導人,看起來像是溫文爾雅的知識分子,但他卻絲毫不敢放鬆。
“我們隻是奉令行事。”王勇道:“相信貴方也有渠道得知文本世界的相關消息。這關乎人類,不是印度一家之事。”
領導人道:“我們確實知道這件事。”
“甚至於,《白老虎》本來就是我們找到的。不過,《白老虎》雖然是我們找到的,但是新德裏政府中途把它劫走了。”
王勇和褚星奇對視一眼。心道,果然如此。
頓了頓,這位領導人帶著一點譏笑道:“甚至於,而作為‘融合點’的反抗意識的化身,也不是主動與我們融合的。新德裏政府發現我們大為擴張,又手握文本,因此深為驚恐,當得知是‘白老虎’後,就派人半路劫走了我們運送往根據地的核心文本,並動用了掌握的‘資深者’,將其中的‘反抗意識’抽出。”
“隨後,他們發現,‘反抗意識’,並不能為他們所控製,反而其途經之處,都產生了他們所不能掌握的變化.……”
王勇不客氣道:“但是,你們作為印度目前大部分鄉村社會的實際控製者,已經知道了這種變化,卻沒有動手。”
老人道:“我們解放印度的鬥爭還在進行,沒有功夫,也暫時沒有必要管這件事。這種變化不是壞的變化。‘白虎’所經之地,民眾的反抗意識增強,於我們解放印度的進程,沒有妨礙。”
老人這句沒有妨礙,是說得極委婉了,應當說,是大有裨益的。
“當然,我們一直在尋找被竊走的核心文本。隻是沒有想到,卻被新德裏政府送到中國去了。”
“那麽,”王勇看著周圍的大部隊,緩緩道:“貴方現在的意思,是什麽?”
納薩爾的領導人道:“你們終究損毀了我們的珍貴物資。”
王勇道:“請貴方理解。”
“如果我們不理解呢?”
氣氛一變,王勇的臉色也一變,他正待說話,那領導人卻哈哈大笑起來,老來俏地眨了眨眼:“不必緊張,不必緊張。開個玩笑。”
他笑道:“文本世界已經被驅逐,成了既定事實。我們無法追究,也無力追究。更不想與貴國政府結仇。”
“外界,經常有報導我們殺死警察、滅口地主一家的惡意新聞。”
“但是,你們中國的那位先生,也曾說過,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我們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當手無寸鐵的窮人,麵對的是一群窮凶極惡,武裝到牙齒,隻要你稍有冒犯,就會闖進你家的門,將你全家十幾口人,甚至全村幾十口人,都殺得一幹二淨的地主武裝。能怎麽辦呢?難道我們還要請他們吃飯,苦苦地哀求他們,放過我們窮人一碼?”
“我們當中的不少人,也曾信過神佛,也曾拜過尊神,也曾妄想做順民。”
“但是,終究,我們隻能拿起槍。”
“特異的‘白老虎’,不是生下來就特殊,都是被苦難生活所逼迫出來的反抗的勇氣。”
須發皆白的領導人在胸口點了一點:“你們就算驅逐了它,又怎麽樣呢?本來,它就在這裏。它一直在這裏。”
“越是有對抗生活的勇氣,有改變環境、改變被時間刻在骨子裏,磨去自己骨髓的勇氣,才是一隻真正的白老虎。”
“就算,我們一時戰略撤退,但是,這不代表,我們不會再次打回新德裏,真正解放全印度。”
領導人道:“隻是,我們有一件事,想請各位轉告給貴國。”
王勇道:“請講。”
“文本既然已經驅逐,別的事,就請貴國不要參與了。比如,我們與新德裏政府之間的戰爭。”
王勇道:“這與我的任務無關。”
“我知道,隻是煩請這位中國的特殊上校,轉告你們國內,不要插手別的事情。”
王勇點點頭:“話,我會帶到。我們可以走了嗎?”
這位年邁的領導人,就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納薩爾的部隊齊刷刷地讓開了一條路。
“等一等。”
一行人繃著一顆心,略帶僵硬地在一眾黑洞洞的槍口下轉過身來。
“請留下你們手中的文本碎片。”老人道:“我們想把它埋在恒河岸邊。”
陳薇接過張玉手中的文本碎片,交給了一位背槍的納薩爾戰士。
然後,納薩爾們果然不再有別的舉動,甚至給了地圖,指了路,送了鑰匙,目送著他們一路離去。
等汽車的尾氣都看不到了,老人才回過頭,看向剛剛從另一邊出來的,藏了很久的一支隊伍:
“中國同誌,這些受雇於中國政府的特殊人員,在當地待的太久了,有可能發現了一些情況。就這樣放他們離開,不妥吧?”
為首的頭戴紅星帽,又黑又瘦的中年人說:“沒關係,印度同誌,你們先顧著國內吧。先把被印度政府包剿的隊伍戰略轉移,安全渡河。然後鞏固幾個新打下來的據點,以謀解放全印度,才是正事。”
“移風易俗,本非一朝之功。白老虎雖然離開了,但是它留下了一個好處。”
中年人道:“在文本世界的內核層裏,被處決的農村的地主、惡霸,不會複活。”
他意味深長的說:“這些鄉村,本來不是我們的區域,但因當地地主被處決審判了,現在正處於權力真空期。可以一邊撤退,一邊先灑下火種。”
老人頷首:“我們早已做好了準備。經過此前在文本世界裏的實踐,我們的人員對這些地區也摸底摸得差不多了。可以考慮一下發展這些地區了。”
一旁的一位納薩爾將領道:“主席,如果沿途的民眾,要跟著我們一起轉移回根據地呢?”
“那就一起走吧。”老人說:“白虎尚知民眾之心,難道我們要拋棄願意跟隨我們的鄉親嗎?”
“願意跟我們一起走的,我們決不放棄。”
*
終於徹底離開印度境內,那印度官員灰溜溜地趕緊溜回去了。車子往國內開去時,由方向感最好的陶術負責開車。
“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褚星奇坐在副駕駛,摸著下巴,扭過頭去:“王隊,聽他們的口氣,也就是說,印度的政變,就算沒有文本的幫忙,也頂多延遲個十幾年?”
“這有什麽奇怪的?納薩爾本來就是印度境內最大的武裝勢力,占據了近三分之一的印度國土。”
一向關心時事的陶術,一邊開車,一邊說:“前段時間,打打停停,進進退退的納薩爾勢力,好像忽然改了不少策略,改得非常高明,地方上控製區控製得更加好,底盤又擴大了不少。隻是,他們的勢力以不正常的速度飛漲,乃至於直接打到新德裏,是因為文本世界的幫助。”
王勇道:“星奇,你在懷疑什麽?”
褚星奇壓低聲音道:“你不覺得很不對勁嗎?我們之前住的那個村,文本世界裏,帶著我國方言口音的納薩爾戰士,還有筷子,還有那製式的建築,很像我國早年的風格啊.……”
“《白老虎》是印度的小說,怎麽會無緣無故地,出現這些東西呢?”
“唉,對了,我還看到,之前,好家夥,有一部分納薩爾兵,手裏拿的槍是我國從前著名的某種樣式……”
王勇道:“這不能說明什麽。我國一向不幹涉別國內政。但某些武器,我們是出售給印度的。納薩爾可能是從印度警方手裏繳的。”
“但是,王隊,”陶術說:“我也和褚哥有差不多的感覺。從之前俄羅斯回來開始,我就覺得,哪裏脫離了軌道。”
“我和陳薇,從俄羅斯回東北,看到了一些事情。雖然表麵上沒什麽,但是,我總是心裏不安穩。”
“是你托我轉叫郝主任查東北文本波動的那次?”
“是。”
王勇沉思片刻,道:“回國之後,我們可以讓主任再主持一次全國性的排查檢測。”
但是,他們的車,還沒進國境,就收到了一條爆炸性地,幾乎可以稱得上是轟動全世界的新聞。
美國邪教血拚,白宮被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