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對手
因天花是極易在衣裳被褥等物上殘餘的,晏昭昭往日的用度皆付之一炬,新的院子和衣裳頭麵等物早已置辦好。
紅梅軒的院子比碧雪館還要大,其中甚至有兩間一樣規格的正房,還配有念書的小院子。
南明和也遷入紅梅軒,與晏昭昭住在一個院子裏,日後也好照應。
這是公主的原話,誰也不敢揣測這話代表著什麽——但至少意味著,南明和的地位比從前還要高了。
紅袖此次伺候有力,公主直接將她提為了晏昭昭的大丫頭,讓她伺候昭昭的起居等一應事物。
沒有人敢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告訴晏昭昭,小翠也因著天花之禍,人已然沒了。
晏昭昭的身體還很虛,了了二房之禍後,她便鬆了氣力,徹底睡了過去。
紅袖幫她徹底梳洗一番之後,終於將她伺候睡下了。
南明和比晏昭昭還要累,但少年人還有事兒做。
他的往日穿著也盡數焚毀了,重新洗漱之後,便要往碧霄館去。
南明和知道,公主在等他。
但走前,他還是去了晏昭昭的房裏。
見晏昭昭睡得實在不安穩,他忍不住坐在她的床邊,伸手想要撫平她緊皺的眉頭。
小丫頭即使在夢中也記得與自己同生共死過的少年郎,她下意識地握住了南明和的手,嘴中嘟囔了一句:“二哥哥,不要死啊......”
南明和失笑,情不自禁的俯下身去,卻終究還是發乎情止乎禮,輕輕地將她的鬢發別在耳邊,又將她的錦被束好,站起身離去。
他自然不會死,就算是為了保護她,他也永遠會竭盡全力地活下去。
“膽子不小。”
公主冷笑了一聲。
她沒有讓南明和進門。
南明和跟著公主這樣多年,怎麽會不知道她是個什麽脾性的人,大約是自己這回先斬後奏,叫她覺得心中不痛快了。
更何況,自己心中那點見不得人的心思在公主這裏簡直昭然若揭,她要動怒,也是理所應當的。
“跪下。”
南明和便跪。
他知道自己不是什麽有資格在公主麵前硬氣的人,南明和從小到大的所有環境都隻血淋淋地告訴他四個字。
能屈能伸。
他過去還做過許多比跪更屈辱得更多的事兒。
公主見南明和跪得幹淨利落,眉目裏的那點兒戾氣終於散了些許。
但她終究還是沒說話,隻是靜靜地站在南明和的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的發頂。
月色悄然而至。
南明和始終沒有發話。
他跪著,公主也就這般靜靜地站在他的身前,陪他站著。
南明和猜測公主是有話想要與他說的。
果然在月光悄然撒在他的發尾的時候,他聽到公主疲倦歎氣的聲音。
“你要知道,陪伴她並不是易事。”
她——南明和的目光微微閃動。
他知道,公主說的她,正是他的昭昭。
“你其實已經做到最好了,我不應當對你苛責至此,隻是我總想告訴你,要陪在她的身邊,一定會比你想的還要困難。”
“你的身份,你知道,我也一直知道,但她不知道。你的風險,她的風險——你擔得起嗎?”
這幾乎不是一個問句。
往日南明和也是這樣詰問自己的。
他從未害怕過一切高山,但他投鼠忌器,所以正是這害怕令他退了一步又一步。
公主轉身,親手倒了兩杯茶。
這是一個緩和的訊號。
南明和站了起來,雙膝僵硬刺痛,他便定定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目光幽深地看著公主。
他走過去,並沒有言語。
公主這才直視他:“我知道你的抱負,可她是我一輩子的掌珠。
我情願她在一個普通人身邊,開開心心地過一輩子。
你的路太長太難,她恐怕會受傷。
更何況她的路也並不好走,即使如今看上去花團錦繡,可我都不知我還能護著她多久。
刺蝟牢牢地護住自己,卻也將身邊之人紮得遍體鱗傷。
我知道你是聰明人,聰明人往往會抉擇。”
碧霄館之中沒有一個下人,大約這場談話她已經預備好了許久。
公主將一塊兒沉重的東西一下子丟在了桌案上,碰撞發出沉悶的響聲。
那是半塊兒虎符,是琮陽公主一輩子的榮耀。
南明和明白公主的言下之語。
晏昭昭背後的責任同樣深重難返,而如今的大羲朝看上去一團和氣,其實背後的風雨飄搖與暗潮湧動已經漸漸露出爪牙。
但其實話說的多麽冠冕堂皇,也不過是公主覺得自己配不上她。
這偏偏不是侮辱,而是明明白白的事實。
往日南明和也是這般覺得的,可如今他知道自己不是一個沒有感情的工具,他能守住自己的理智,卻守不住自己的心。
可正是事實,這塊虎符便變得尤為可笑起來。
高高在上的施舍與同情比侮辱更擲地有聲,甚至更令人覺得絕望。
若是往日的他,恐怕已然醒悟,默默地帶著公主賜下的榮耀,轉身奔赴日漸明朗的前程。
但如今他不肯了。
南明和記得那一日的晏昭昭,她滿身皰疹,臉上也長了好幾顆,絲毫沒有往日的傾城絕豔,可她緩緩勾唇,告訴他她想要知道他的秘密。
那樣的她是融進他骨血裏難以割舍的日光,千金難抵,無一物可換。
公主想要提醒他的身份,但給一巴掌還贈與一塊甜棗。
虎符當然不是指要將所有的兵權都給他,但背後代表的是他曾經渴求,是現在的自己難以觸碰的——有了這些,他的執念和噩夢終於可以終結。
無聲在碧霄館之中蔓延。
公主不在局中,她覺得結果已經十分明顯——野心勃勃的少年郎,是選擇自己年少的朦朧月光,還是選擇從前難以企及的權勢?
這是一個很好選的問題。
南明和笑了。
他沒有去看那塊虎符,也沒有去接公主給他倒好的茶。
公主饋贈的禮物當然已經明碼標價,但如果代價是生生將自己的日光剜去,他是決計不肯的。
這世上決沒有比她更為珍貴的東西。
公主以為她是他的朦朧月光,可望而不可及;
可公主不知道,她是他心底暗暗叫囂的期望,是照亮他所有晦暗的灼灼日芒。
如鯨向海,似鳥投林,不可避免,退無可退。
公主第一次覺得她沒有看明白少年的笑容。
她轉過身來,南明和便輕聲問道:“公主,假使我做這一切,都不過是為了挾持她來換取您的信任與權勢,正如現在一樣,您又當如何?”
公主的笑容一窒。
她忽然明白過來,以南明和的心智,他確實可做這局中局中局,要騙取這一切。
無疑,他做的很成功。
但公主又旋即想起來,以南明和的脾性,他是最不屑做這等窩裏反的事兒的——可他剛剛的樣子,分明是連她也糊弄過去了。
非池中物,非池中物啊。
所幸公主從未想過將這樣一個年輕人掌控於掌中。
若非心甘情願,這樣的人無論受過髒樣的養育之恩,也終究不會做掌中之物。
南明和緊緊地看著公主臉上驟變神情,忍不住歎息:“我想好了。”
他的手朝那塊虎符拿去。
公主的心高高一提,又高高地墜落下去。
她不知自己的失落忽然從何而來,目光不受控製地落在南明和蒼白的指節上,看著他抿著唇角,緩緩打量這塊斑駁平凡卻意義深重的虎符。
他合該如此,縱橫捭闔。
但南明和的目光絲毫沒有在這塊虎符上停留,他的目光一如剛剛進來的時候一樣冷靜無情,仿佛從一開始就沒有被公主話語之中的任何一句話打動。
他將這塊虎符重新放回公主的手中,低頭單膝跪地,朝公主磕了三個頭,緩緩喟歎:“我不要這些。”
事情可以緩緩,我也可以等她長大。
公主將快要衝出口的那一句“你所求為何”咽了回去,她當然知道答案。
剛剛莫名的失落感已經緩緩墜地,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種莫名的安穩,公主終於失笑了。
“那你要知道,你已經拒絕的,隻能你自己去掙了。”
南明和挑了挑眉,並未言語,很顯然,他心意已決。
“我明白了,你去吧。”
公主想了想,自己以為自己已經掌控全局,卻不知從一開始的時候,他便已不在局中,反而看著她這個自以為自己是局外人的上位者在局中張望。
這一局棋逢對手,而公主卻已落敗。
罷了,兒孫自有兒孫福。
公主終於是明白這句話的含義了。
有聲音在外頭細細索索,有隻白鴿直接越過院牆,落在了南明和的指尖。
他將白鴿腿上係著的小紙卷解開,姿態恭敬地呈到了公主的麵前。
公主不明所以,展開一眼,眸色便深了。
小趙氏口中隻撬出兩個字。
福王。
公主知道的事情當然比南明和和晏昭昭多得多,福王這兩個字代表的意義更是非同小可。
她的目光如鷹一般緊緊地盯著南明和,南明和卻說道:“小趙氏已經移交給您的屬下了,若是不信,大可再審一次。”
公主的目光更深了些許,拍了拍手,便有人離去的聲音。
大約一個時辰之後,公主的消息也終於傳來。
仍是兩個字,福王。
小趙氏受不住刑,已然昏死過去。
公主霍然站起了身,連夜進宮去了。
南明和就在她背後躬身送她,蒼白的唇上終於有了些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