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原罪(8)
在總督府的豪華浴室裏麵舒舒服服地洗了個熱水澡,換上有精致刺繡的細亞麻布新衣服,好好地梳理過頭發,還噴上了昂貴的香水。把自己打理完畢,約瑟才開始納悶自己的處境。和船員們一起被捕以後,別人都進了監獄,隻有約瑟和羅賓被豪華的四輪馬車送入總督府,然後就是讓他看不懂的貴賓級待遇,弄得約瑟越來越莫名其妙。
美麗的女仆引領約瑟到一間很豪華的客房,奉上盛在玻璃器皿(1)中的葡萄酒和精致的小吃,還暗示如果他需要*,她會非常樂意滿足他,嚇得約瑟趕緊轟她出去。
過了一會兒,總督像個殷勤的管家一樣滿麵笑容地來了:“親愛的達德利先生,歡迎您來到那不勒斯。我是這裏的總督馬森?巴斯托尼。您對這裏的一切還滿意嗎,?”
“達德利先生?”約瑟連忙放下杯子,“你們是不是認錯人了?我不姓達德利。”
“您不是愛德華?達德利先生,簡?格雷女王的兒子?”
“女王?”約瑟隻覺得他的話越來越離譜了,“我的母親要是個女王,我怎麽會在‘人魚號’上做水手?”
“介意我問一下嗎?您的母親是……”
“我可憐的母親在我剛出生的時候就去世了。”
“父親呢?”
“父親……”約瑟歎了口氣,“也去世了。”
“可憐的孩子。”總督像個慈祥的老長輩,小心翼翼地坐到約瑟身邊,但諂媚的笑容隻讓約瑟覺得惡心,“你叫什麽名字?”
“約瑟。”
“全名?”
“約瑟……約瑟?希爾。”約瑟隨口胡謅了個名字。
是假名字!總督不動聲色:“關於您父母的事,難道您的監護人從來沒有對您提起過嗎?”
“監護人?”
“那個鋼藍色眼睛的男人,多塞特侯爵。”
他說的是範!約瑟還記得在加萊的時候,聽奧尼恩說有人把範當成了一個什麽侯爵,而且那個侯爵也有個叫羅賓的弟弟。總督在找的愛德華?達德利是羅賓!
“對了,羅賓呢?和我一起被帶進總督府的那個。”
“請別擔心,他非常好。”總督自以為已經看穿了一切,“您要見他嗎?”
“好的,謝謝您。”
約瑟沒有等很久,就看到女仆領了一個隻會出現在童話故事裏的王子來見他。王子穿著在領口和袖口用金線鑲邊的細亞麻布襯衫,滿頭金發燦爛得幾乎可以替蠟燭照亮房間,蒼白得讓人心疼的象牙色肌膚讓他看上去更像是一尊雕塑。若不是憂鬱的天藍色眼睛無時無刻不在靜靜地訴說著找不到心中的公主的悲傷,約瑟絕不會認為眼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哪怕親眼看到他會動。
“約瑟,原來你也沒事,嚇死我了……”“王子”撲到約瑟身上。
這家夥果然隻有閉著嘴的時候才能看,一開口就原形畢露了。約瑟無奈地拍了拍痛哭不已的羅賓:“好了好了,沒事了。”
羅賓依然湊在約瑟耳邊:“約瑟,把房裏的人都轟出去,我有話要和你說。”
果然不出約瑟所料……約瑟照做了。
房裏的男女仆人都被趕了出去,留下房間裏的兩個金發美少年獨處,不過一牆之隔,總督和多諾萬隊長正湊在監視孔上。被捕的時候,兩個年輕人一個在吉普賽雙胞胎的房間裏和他們一起玩牌,另一個在洗澡,沒有一個是和多塞特侯爵在一起。“人魚號”上的船員都說從來沒有聽說過愛德華?達德利這個人。唯一可以確定身份的多塞特侯爵什麽都不肯說。總督和隊長為了升官發財飛黃騰達的美夢,隻能發揮他們各自的聰明才智自己猜了。
“多諾萬,我看愛德華?達德利就是那個長得像女人的,絕對不會錯。”
“可是大人,我覺得應該是另一個。”
“不可能。你看那個叫約瑟的孩子,長得細皮嫩肉,父母雙亡,對我報假名字,一聽我提到多塞特侯爵,就忙著岔開話題。而且你看他的氣質、風度,像是普通的平民嗎?”
“可是大人,愛德華?達德利是在民間長大的,應該就像那個叫羅賓的孩子,一副沒見過世麵的鄉巴佬模樣。”
“可是愛德華?達德利從五歲開始,就住在英國女王的哈特菲爾德宮接受王室撫養,就算他不讀書,見慣了王室的排場,難道還會稀罕區區一個總督府的奢華?”
“大人,別忘了,愛德華?達德利可是在去世的瑪麗女王的追殺下順利逃亡了五年,這樣的人肯定城府極深,怎麽可能那麽容易就讓人看出破綻。依我看,羅賓才是愛德華?達德利。”
“你是想說我眼拙嗎?多諾萬,說話小心點。”
“不敢,大人。”
約瑟以為羅賓要說什麽,羅賓卻是一副鄉巴佬模樣地在房間裏東翻西找,突然兩眼放光:“約瑟,你看我找到什麽好東西了?棋盤!願意陪我下一盤棋嗎?”
“看到了嗎,大人?”隊長指著房間裏的羅賓,“如果是普通的平民孩子,字都不識、連飯都吃不飽,怎麽可能會下棋?”
“羅賓,亂動別人的東西不太好吧?”約瑟看了看門,生怕有人突然進來。
“有什麽關係。我看那個總督人挺好。再說我們又不會弄壞他的東西。”
“好吧。”約瑟也有些技癢,坐到羅賓對麵,和他一起擺好棋子,“太久沒玩,我都快不記得怎麽下了。”
對,普通的平民孩子怎麽可能會下棋?總督以同樣的眼神回答隊長。
約瑟知道自己在別的方麵不行,但是對頭腦還是自視甚高,棋藝也不錯,可想不到一和羅賓交上手,就被他帶著悠閑的笑容殺得節節敗退,全無還手之力。
“約瑟,你沒什麽要問我的嗎?”羅賓隻是盯著棋盤,說話時連頭都不抬,“肯定有人在隔壁房間監視我們,不過隻要小聲點,他們絕對聽不到我們說話。”
“你不打算繼續裝傻了嗎?”約瑟也不抬頭,隻是專注於棋盤上的勝負。
“現在還裝得過去嗎?”
“我不想聽。”
“難道你以為事到如今,你還能置身事外?”羅賓抬眼看了看約瑟,“世上從來就不曾有過羅賓?普蘭這個人,我受洗禮時得到的名字是愛德華?達德利。”
約瑟不答話。
羅賓自顧自繼續說下去:“給你講個故事吧,王子愛上平民女孩的故事……”
王子愛上了灰姑娘,兩個人結婚了,從此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讀故事的人帶著幸福的微笑翻過故事的最後一頁,卻沒有想過為什麽故事裏的王子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物,除了愛上灰姑娘以外,什麽都不需要做。畢竟童話裏的王子隻是一個象征著榮華富貴的符號,隻是講故事的人許諾給好女孩的一個獎勵。如果一份禮物有自己的想法和性格、會對禮物的接受者產生好惡,豈不可笑?可無數的傻女孩誤以為現實中的王子也像童話故事裏的一樣,隻是一份禮物,卻沒有想過王子為什麽要“愛上”灰姑娘。
嚴格來說,羅賓也算是個王子。
“普蘭”是範的母親的姓氏,“羅賓”這個名字則是來自於範無意中在書攤上瞄到的《羅賓漢故事集》。世上從來不曾有過羅賓?普蘭,他受洗時得到的名字是愛德華?達德利,祖父是諾森伯蘭公爵約翰?達德利,外祖父是薩福克公爵、多塞特侯爵亨利?格雷,外祖母的娘家身份更顯赫——薩福克公爵夫人、多塞特侯爵夫人弗朗西斯?格雷的父親是薩福克公爵一世查爾斯?布蘭登,母親瑪麗?都鐸公主與伊麗莎白女王的父親亨利八世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妹,羅賓口中的“表姨婆”就是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
羅賓出生時,當時的英格蘭國王、年僅十六歲的愛德華六世已經被肺癆折磨得奄奄一息,怎麽看都不可能等到留下子嗣再去見先王,而老王亨利八世指定的王位繼承人全都是女性,包括愛德華六世的兩位姐姐瑪麗公主和伊麗莎白公主,包括羅賓的外祖母弗朗西斯?格雷,包括他的倒黴鬼母親簡?格雷。雖然身上的王室血統少得可憐,當祖父母和外祖父母看到從簡?格雷的產房裏抱出的男嬰時,幾乎喜極而泣。為了防止英格蘭落入信仰天主教的瑪麗公主手中、引起宗教戰爭,已經被病魔折磨得神誌不清的愛德華六世看在簡?格雷生了個男孩的份上,剝奪了他的兩個“私生女”姐姐的王位繼承權,然後弗朗西斯?格雷放棄繼承權,簡?格雷一下子成了愛德華六世駕崩後王位的第一順位繼承人。祖父給這個男嬰起名為“愛德華”,就是希望他能在愛德華六世駕崩後成為愛德華七世,建立他們夢想的“達德利王朝”。
愛德華六世不負眾望地駕崩了,簡?格雷被推上英格蘭王位,隻做了九天女王,就被瑪麗公主連同丈夫、公公一起送上了斷頭台。若不是多塞特侯爵府的小侍衛範搶先一步從倫敦塔抱走了羅賓,恐怕陪他們一起上斷頭台的人還得再加一個。
“九日女王”的小風波過去之後,瑪麗公主順利地繼位,成為英格蘭女王瑪麗一世。但是在她執政五年中一直不曾忘記追捕愛德華?達德利,以免有人威脅到她的王位。於是羅賓從有記憶起,就過著政治犯的逃亡生涯,直到瑪麗女王駕崩、仁慈的伊麗莎白公主繼位成為女王。
在伊麗莎白女王的加冕遊行上,五歲的羅賓第一次見到同樣隻有五歲的菲澤塔。
伊麗莎白女王確實比瑪麗女王仁慈,她隻是把羅賓和範分別軟禁起來,並沒有把他們處死。五年的逃亡生涯之後是長達十年的軟禁,盡管沒有自由,盡管時時受到監視,盡管與監護人天各一方,盡管隨時可能喪命,囚徒生涯並沒有讓羅賓失去希望。他還有菲澤塔——一個有著絕佳身手,而且可以殺人不眨眼的啞巴小女孩。
王子就這樣“愛上”了出身貧寒的灰姑娘。錦衣玉食、香車豪宅、外加無數廉價的甜言蜜語,隻會出現在女孩春夢中的白馬王子像個年老色衰的娼妓妄圖挽留嫖客一樣百般討好她,隻希望能得到灰姑娘的心。他要奪得伊麗莎白女王的王位,他要做英格蘭的國王,他要向折磨了他一輩子的命運狠狠地出一口惡氣……至於灰姑娘能不能在王子得到王位以後坐上王後的寶座,那就要看王子的心情了。可惜天不遂人願。灰姑娘不知是太聰明還是太傻,對王子的殷勤視而不見,卻深深地迷戀上了王子身邊忠心耿耿的侍衛。
為了心愛的侍衛,灰姑娘不惜出生入死,終於成為女王麵前的第一寵臣,用自己的一切換來心上人和他的主子的自由。就這樣,失勢的王子和他的侍衛成了被流放到“人魚號”上的囚犯,灰姑娘成了看守他們的獄卒。
這就是王子作為“獎品”太有主見的下場。羅賓抑不住苦笑,隻能用手遮住下半張臉,假裝沉思。或許還是做童話故事裏的“獎品”王子更幸福一些吧?就算娶個沒長相沒身份的女人,也好過他現在的處境。
“可是那不勒斯的總督找你幹什麽?”約瑟終於開口。
“為了奪回教廷在英格蘭的勢力。”直到約瑟敲了敲棋盤,羅賓才意識到自己太久沒動棋子了,隨手碰了碰離自己最近的小兵,“教皇一心想讓伊麗莎白女王下台,讓蘇格蘭的瑪麗女王繼位。但是所有人都更偏愛男性統治者。如果有一個有英格蘭王位繼承權的男人存在,即使瑪麗女王得到了英格蘭的王位,一旦這個男性繼承人宣布自己的繼承權,她立刻就會被英格蘭貴族和人民趕下台,教廷前功盡棄。但如果是支持一個被剝奪了王位繼承權的男性繼承人去篡取英格蘭的王位,要把伊麗莎白女王趕下台,就會變得容易很多。而且教廷是在這個男性繼承人失勢的時候幫他,一旦篡位成功,新的英格蘭國王肯定會對羅馬教廷感激涕零,教廷也就達到了控製英格蘭的目的。”
這是……政治陰謀?約瑟被嚇傻了:“那你打算怎麽辦?”
“問題不是我打算怎麽辦,而是你打算怎麽辦?”羅賓用手裏的白棋主教點了點約瑟的眉心,讓他回過神來,“如果讓人知道我是愛德華?達德利,失去利用價值的你立刻會被處死——連同‘人魚號’所有被捕的船員一起。”
約瑟咽了口唾沫。
“但如果你說你是愛德華?達德利,和船員們一起被處死的就會變成我,然後教廷會把你當耶穌?基督一樣供著,要你去英格蘭篡位。”羅賓放下手中的棋子,“約瑟,自從你上船以來,我就開始注意你了。你從來沒有對任何人報過全名。”
約瑟覺得羅賓的天藍色眼睛像是有什麽魔力,能把他完全看穿。
“雖然不知道你是什麽人,應該不至於身份顯赫到是王親國戚吧?冒充貴族是什麽下場,不用我說,你也應該知道。”
約瑟當然不會做這種傻事。
“就算你成功地冒充了我,你以為你鬥得過我親愛的表姨婆嗎?”羅賓冷笑,“我和她鬥了十年了,知道她的厲害。你不會是她的對手……”
“你呢?你是她的對手嗎?”約瑟隻是想借說話來平撫一下自己的情緒,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麽。
“現在英格蘭的國王是愛德華七世嗎?”羅賓把玩著手裏的棋子,“知道‘人魚號’為什麽會來那不勒斯嗎?”
約瑟搖頭。
“現在蘇格蘭的瑪麗女王大舉反旗,鼓動英格蘭的天主教徒支持她篡取英格蘭的王位,以‘恢複英格蘭的信仰,重回天主的懷抱’。她背後還有教廷的支持。現在英格蘭的國力還沒有強盛到能與眾天主教大國開戰,女王就下令把我送到意大利,然後放出愛德華?達德利還活著的謠言,以分散教廷對瑪麗女王的注意力,為她贏得喘息的時間。”
“她就不怕你真的倒向教廷,舉兵回英格蘭篡位?”
“就算我有心篡位,難道你以為對女王陛下愚忠到被稱為‘伊麗莎白的雜種狗’的斯第爾頓小姐會和我站在一邊嗎?更何況我的妻子麗貝卡可是個猶太人,就算我成功奪得王位,你覺得教廷會容得下一個猶太裔王後嗎?一旦失去了利用價值,我還是早晚會被教廷趕下台。不論怎樣,篡位都是徒勞無功。”
那麽隻要和妻子離婚,或者殺了她,不就行了?等等,殺了曾經一起在上帝麵前發誓要一輩子相親相愛、不離不棄的妻子!約瑟自己都震驚於自己的殘忍想法。
“你一定很愛你的妻子。”
“說不上。”羅賓垂下眼,“知道我為什麽一直想讓範和斯第爾頓小姐結婚嗎?原本斯第爾頓小姐對範的感情是我保命的唯一籌碼,可是範做事太瞻前顧後。我等不到他下定決心結婚,隻能先娶了斯第爾頓家族的女總管。斯第爾頓家族的生意都是麗貝卡在打理,隻要麗貝卡在我手裏,斯第爾頓家族的經濟命脈就在我手裏。”
伊麗莎白女王是位明君,約瑟不希望她倒台,但是他也絕不會希望自己成為女王為了保住王位而犧牲的棄卒。
“那你現在怎麽辦?”
“我說了,約瑟,關鍵不是我怎麽辦,而是你怎麽辦。”羅賓抬起眼來,眼底的陰沉嚇了約瑟一跳,“讓人知道我是愛德華?達德利,你必死無疑;你冒充愛德華?達德利去篡位,也是死路;唯一的活路就是我們兩個真真假假,讓他們猜不出我們兩個到底誰才是他們要找的人。在確定我們的身份以前,他們不敢隨便傷害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也不敢隨便殺了範或者別的船員——隻要他們活著,就可能有知道我身份的人說走嘴,或者範扛不住拷問,把我供出來……”
“拷問!”約瑟差點叫出聲,但是被羅賓用眼神喝住。
“作為侍衛,就要有隨時為主人犧牲性命的準備。”
隻是侍衛對主人的忠誠,就值得範為羅賓做到這地步嗎?
“範一定很愛你媽媽。”約瑟可以想象當時的故事:一個是有王室血統的貴族小姐,一個隻是個名不見經傳的侍衛,兩個人深深地相愛,卻因為身份天差地別而不能在一起。貴族小姐受父母*迫,成了政治聯姻的犧牲品,結果卷入政治陰謀,性命不保,深愛著她的侍衛隻能不惜一切地保住她的孩子,以對這個孩子的溺愛來慰藉對孩子的母親的相思之苦。
羅賓愣了半天,才意識到約瑟是在說什麽:“哦,是啊,大概吧……”僅僅是侍衛對主人的忠誠,當然不會為主人的孩子自我犧牲到如此地步,可是男女之間的愛情就會強大到為了撫養心上人和別人生的孩子,甚至不惜賣身做男娼嗎?羅賓可不覺得。
很多人都說新的多塞特侯爵範?格雷和老多塞特侯爵亨利?格雷長得太像了。範肯為羅賓不惜任何代價,是因為他是亨利?格雷的私生子,簡?格雷是他同父異母的親姐姐。不然的話,簡?格雷知道自己和丈夫早晚性命不保,為什麽不是把尚在繈褓中的兒子交給一個可以信賴的年長女仆,而是交給一個隻有十四歲的小男孩?
注釋:(1)當時隻有意大利人擁有玻璃製造技術,因此玻璃十分金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