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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路西法之怒(6)

  當晚霞再次燒紅西方的天空時,慘烈的直布羅陀海峽之戰終於落下帷幕。勝負從開戰以前,便已經分曉,隻是戰場上的廝殺剛剛收尾而已。除了被格裏菲斯招安的降兵以外,西班牙艦隊中的幸存者隻剩加西亞和他身邊的少年。雖然二人都是狼狽地跪倒在地的姿勢,卻給人淩然不可侵犯的感覺。斯第爾頓家族的另外六位旗艦船長也登上“聖馬丁號”,卻也無意羞辱戰俘,隻是默默地圍在他們效忠的對象身後——不是英格蘭女王,而是英格蘭的女船王。


  雖然斯第爾頓家族船隊是勝利者,兩位總指揮官第一次麵對麵地見到彼此,看向對方的眼神中,卻都沒有敵意,隻有敬意。


  “我隻放一個人回去。”過了半天,菲澤塔才開口,“你們兩個誰走?”


  “加西亞將軍,您走吧。”少年毫不猶豫地答道,“隻要有您在,西班牙就沒有輸。”


  加西亞打量了一下看起來隻有十多歲的少年:“孩子,你叫什麽名字?”


  “米蓋爾?德?阿昆多。”直布羅陀海峽之戰顯然是少年經曆的第一次戰役,而且是一場西班牙輸得一敗塗地、“海上霸主”被打得顏麵無存的大敗仗。第一次領教到戰場殘酷的少年麵對氣勢洶洶的敵人,分明嚇得渾身發抖,依然勉強擠出了一點笑容,還以為自己幼稚的逞強能騙過年齡是他數倍的老將軍:“能麵對麵地見到您,還能和您說話,我此生無憾了。加西亞將軍,您走吧。”


  加西亞卻對阿昆多充滿瘋狂崇拜的目光視而不見,轉而抬頭看向菲澤塔:“讓這個孩子回去吧。”


  “加西亞將軍……”


  “無條件服從上級的任何命令,這是軍人的天職,你要是還當我是你的上司,就服從我的命令,給我滾回西班牙去!”加西亞閉上眼睛,似是不想再理會阿昆多,“我這把老骨頭本來就快進棺材了,可你還年輕。走吧,孩子。”


  “決定了?”菲澤塔揮了揮手,阿昆多立刻被人抓小貓一樣拎起來。人高馬大的水手們全然不顧他的抗議,硬把他拖走。


  “斯第爾頓,你給我等著!”雖然手腳受製,阿昆多依然氣勢洶洶,“今天放我回去,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我等著你來殺我的那一天。”菲澤塔坦然接受他的挑戰,“不過請你先回去告訴你們的國王,你今天在這裏看到的一切。告訴他,誰才是真正的海上霸主!我或許無法阻止一兩隻小老鼠藏在船上溜進英格蘭的國土,但隻要他敢往英格蘭的國土上派軍隊,不管來多少人,隻要敢踏進大海,我就會讓他們有來無回。”


  “我會的!我一定會的!總有一天,我一定會讓你不得好死!”阿昆多死死地盯著菲澤塔,似是要把她的身影刻在眼睛裏,卻沒注意到在不遠的“人魚號”上,有個和他同名的孩子也在好奇地看著他(1),而那個現在隻有兩歲的孩子,才是他命中注定的真正對手。


  這是米迦勒?羅伊?斯第爾頓與米蓋爾?德?阿昆多的第一次見麵。兩人第二次見麵時,是在十八年後的英吉利海峽。三十一歲的阿昆多作為西班牙“無敵艦隊”的古普茲可支隊的指揮官出戰,而與他在英吉利海峽遭遇的,就是二十歲的米迦勒率領的斯第爾頓家族武裝商船。


  不過沒有人能預測未來,英西戰爭已經是後話了。此時的阿昆多眼中的敵人隻有菲澤塔一個,而此時隻有兩歲的米迦勒則是在非常嚴肅地考慮怎樣才能把自己的拳頭整個兒地塞進嘴裏。


  加西亞看著徒勞掙紮的阿昆多消失在他的視線中:“小孩不懂事,請別介意。”


  菲澤塔卻搖頭:“我殺了他的這麽多同胞,他會恨我,也是無可厚非的事。”


  “你會去攻打西班牙嗎?”


  “我是商人,不是軍人。”菲澤塔隻是抬起手,“尼可”立刻湊過來,讓她撓它的下巴,“你也看到了。如果我有心侵略西班牙,現在西班牙還會有活人嗎?要不是你們的國王野心勃勃,妄圖幹涉英格蘭的內政、想在英格蘭的土地上重演瑪麗一世統治時期的暴虐,今天的事根本就不會發生。你我無冤無仇,可是如果我不在這裏重創西班牙的軍隊,難保某一天,你們的國王不會命令你們來侵略英國。我也是情非得已。”


  “你不會去攻打西班牙就好。”老將軍滿是皺紋的臉上浮起欣慰的笑容。他知道,戰場上的陣營與善惡無關,敵我雙方不過是效忠於不同的君主罷了。向彼此舉起屠刀,都是出於忠誠心驅使下的無奈之舉。


  “其實說起來,今天發生的一切,也不能全都怪你們的國王,我們的女王也有責任。”說到這兒,菲澤塔歎了一口氣,“要不是女王陛下太心慈手軟,不肯處死瑪麗?斯圖亞特那條蘇格蘭毒蛇,什麽都希望能通過談判來解決,我們也不會在戰場上見麵了。不過我已經宣誓過,要為女王陛下效忠,既然女王陛下不想弄髒她的雙手,就隻能由我們這些做臣子的替她當惡人了。對不起,害得那麽多無辜的人送命,可如果今天我不殺他們,明天死的可能就是我的同胞了,我也是出於無奈。”


  就是因為有你們這些愚忠的臣子替女王背黑鍋,伊麗莎白女王才能做她道貌岸然的“好女王貝絲”。約瑟看到羅賓在冷笑。


  死到臨頭,加西亞已經什麽都不在乎了,隻想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你很厲害,年輕人。你打敗的是西班牙海軍的迭戈?加西亞?德爾加多將軍。我有榮幸知道打敗我的人的名字嗎?”


  “沒有。”菲澤塔答得斬釘截鐵,甚至有些不禮貌。


  “作為戰場上的對手,我很尊重你。”加西亞皺起了眉頭,“難道你認為我是個不值得尊重的人嗎?”


  菲澤塔就是因為欽佩加西亞,不願意對他說謊,也不想用自己的年齡和性別來侮辱他,才拒絕自報家門。


  “怎麽?堂堂西班牙將軍對一個平民婦女舉起屠刀,還好意思問對方的名字?”羅賓語中帶刺地冷冷嘲諷,“偶爾遇到一個麵對全副武裝的軍人,還有能力自保,而不是隻能任人宰割的平民女人,就讓你那麽不痛快嗎?”羅賓特別重重地強調了“平民”和“女人”兩個詞。


  “你是女人?”加西亞像吃了霹靂,目瞪口呆地重新打量菲澤塔,“你……你是女人?”


  事已至此,再隱瞞也沒有必要了。菲澤塔親自扶加西亞起來,按照西班牙人的習慣自報家門:“菲澤塔?維多利亞?斯第爾頓?皇甫爵士。能做您的對手,我也深感榮幸。”


  “連真名都報出來了,你還想隱瞞性別嗎?”加西亞發出神經質的笑聲,“還是你想說,你們的女王一直把你當男人,所以我不必為向女士拔刀的醜行內疚?”


  “‘爵士’的頭銜和隱不隱瞞性別無關,隻是別人稱呼我的頭銜時,經常會故意把‘女爵(Dame)’說成‘該死的(Damn)’,所以我隻用‘爵士’做頭銜。”


  菲澤塔似乎是想緩和一下過於凝重的氣氛,但是於事無補。作為一個老海軍,加西亞向來很看不起陸軍,海軍與陸軍的任何不同之處,都是他看不起對方的理由。最令加西亞對陸軍感到不齒的,就是陸軍士兵往往是臨時征召入伍的農夫,組織性紀律性極差,每到一處,隻要打了勝仗,就在當地*擄掠、無惡不作,並視之為勝利者的特權,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行為。海軍的對手都是職業軍人,而且隻有男人,因此加西亞認為軍人向平民舉刀,是極為可恥的事。向正值青壯年而且手中有武器的平民男子舉刀,是加西亞所能容忍的下限了,而他一直認為軍人如果向婦女和小孩舉刀,說明他們不敢堂堂正正地與強者一較高下、隻敢欺負弱小,是膽小懦弱的表現。加西亞堅持認為軍人屠殺婦女和小孩,是比當逃兵更可恥的行為,不論對方是什麽身份,不論在任何情況下。可今天,就是加西亞自己,居然率領他引以為傲的海軍艦隊攻擊一個平民婦女、讓她的私有財產蒙受巨大損失,盡管這個女人是海上第一劍客、麾下有兵力不亞於西班牙正規海軍的船隊、還有一頭體型恐怖的海怪做寵物。


  加西亞終於為自己的失敗找到了理由——他自己居然破了自己的誡、親手做了他自己最為不齒的事。加西亞仰起頭,發出無力的苦笑,似是在質問上帝為何要做出這樣的安排,毀了他的一世英名。加西亞自問一生沒有犯過什麽大錯誤。他是對國王忠心耿耿的軍人,是孝順父母的兒子,是善待妻兒的好丈夫好父親,更是從來不曾違反過《聖經》教誨的虔誠天主教徒。可是上帝為什麽要對他如此殘忍?通過一個誤會,把西班牙老將軍清白的靈魂扔進垃圾堆,蹂躪得汙濁不堪。被對方打得一敗塗地、西班牙的常勝將軍晚節不保,都是他活該。事到如今,加西亞隻後悔自己怎麽把阿昆多放了回去。全副武裝的軍人居然攻擊一個平民婦女,他和他手下的兵都死有餘辜!


  從加西亞的表情就不難看出,羅賓出言捅破菲澤塔的秘密,就是為了*死加西亞。他也看出來了,加西亞是個難得的將才,即使菲澤塔在這裏重創西班牙海軍,隻要放加西亞活著回去,難保不會放虎歸山。如果要保證英格蘭的不受到西班牙侵略,他就非死不可。


  不過菲澤塔也是個愛才惜才的人。


  “既然你知道了一切,我就不能放你回去了。”


  加西亞點了點頭,似乎反而為自己的死感到如釋重負。自從看到“尼可”,加西亞就沒打算活著回去,現在他更是沒臉繼續活在世上了。


  “但你不一定非死不可。你可以加入我們。”菲澤塔向加西亞拋出橄欖枝,“別回西班牙了,把你的家人一起接到英格蘭來,請你加入我們的陣營。”


  加西亞疑惑地抬起頭來。


  “看看他們,”菲澤塔指著自己麾下膚色各異的旗艦船長們,“看看他們,其中有幾個是英國人?我不在乎年齡和性別,不在乎國籍和宗教信仰,隻在乎有沒有能力和肯不肯為我效力。隻要你願意加入我的陣營,你也可以和他們一樣。我保證,我絕不會幹涉你的宗教信仰。你可以保留你的國籍,保留你的尊嚴,保留你想要的一切。你可以重新擁有引以為傲的艦隊,隻要你肯為我工作,其他的我都不會計較。”


  “我可以保留對菲利普國王的忠誠嗎?”加西亞苦笑道。


  “對不起……”菲澤塔扭過頭,似是無顏麵對西班牙老將軍的驕傲,“對不起,我不該羞辱你的。你走吧。”


  “可是你已經侮辱我了,女士。”加西亞動了動手腕,再動了動腳,發現自己還能活動自如,冷不防拔劍刺向菲澤塔。


  菲澤塔的頭腦還來不及反應,手已經出自本能地拔劍自衛。


  可當加西亞衝到菲澤塔麵前時,卻把手裏的劍扔到一旁,用自己的胸膛迎向她手裏的利刃。


  菲澤塔已經了解加西亞的決心了。盡管以她的身手,看到加西亞扔開劍時,依然有足夠的時間閃避,可持劍的手紋絲不動,任由加西亞用驕傲的胸膛迎向她手中的利刃。


  嗤……


  “北鬥”黑色的利刃輕鬆地插進加西亞的心髒,帶出一片殷紅。


  加西亞低下頭,看了看在胸前蔓延開來的血色,反而像是放下了心裏的一塊大石頭:“謝謝你願意原諒我的冒犯,女士。”


  “不客氣。”菲澤塔把劍輕輕往前送。


  加西亞的屍體被推得越過船舷,落入寬容的大海。因為上了年紀而略顯佝僂的偉岸身軀消失在茫茫海水中,隻剩甲板上的斑駁血跡證明他曾經存在過。


  在1570年10月的直布羅陀海峽之戰中,斯第爾頓家族的船隻損失近半,船員傷亡人數達六千餘人,而西班牙艦隊除降兵以外,全軍覆沒,幸存者僅米蓋爾?德?阿昆多一人。然而這場幾乎可以扭轉曆史的戰爭卻遭到英格蘭和西班牙雙方政府的刻意抹殺,因此沒有在史書中留下任何隻字片語的記錄。


  西班牙方麵否認這一事實,固然是因為海軍襲擊外國平民的事不甚光彩,尤其是史學家們非常喜歡在“平民”這個詞前麵冠以“無辜”或者“手無寸鐵”之類的頭銜,盡管稍有常識的人都應該能猜得到,如果英格蘭的“平民”真的“無辜”,就不會引得西班牙國王不惜出動八支艦隊的兵力來圍剿;如果英格蘭的“平民”真的“手無寸鐵”,直布羅陀海峽之戰的結果就不會是西班牙的八支全副武裝的艦隊全軍覆沒。


  兩相比較之下,英國政府方麵將直布羅陀海峽之戰這一扮演無辜受害者的好機會連同斯第爾頓家族的存在一並抹殺掉的行為,就頗耐人尋味了。


  史書出現了難以填補的空白,就出現了許多難以解釋的問題。當被問及“裏多爾菲陰謀”為什麽沒有得逞時,後世的史學家們還能以“阿爾瓦公爵是個務實的人。因此1571年3月底,裏多爾菲帶著推翻伊麗莎白女王在英格蘭的統治、讓瑪麗女王篡位的陰謀計劃前往歐洲大陸,拜會阿爾瓦公爵、庇護五世和菲利普國王時,阿爾瓦公爵認為裏多爾菲提出的陰謀計劃可行性不高,因此不同意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匆忙出兵英國”這樣牽強附會的理由來解釋為什麽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二世身為一個狂熱到幾乎沒有理性的天主教徒,在己方理應兵強馬壯的情況下,卻沒有出兵幫蘇格蘭的瑪麗女王大舉反旗、奪取英格蘭王位的行為。但是當有人問及庇護五世於1571年莫名其妙地發動十字軍東征土耳其的原因時,掌握不到具體資料的史學家就隻能用“穆斯林的教義和基督教的教義是矛盾的,因此信奉伊斯蘭教的奧斯曼土耳其與信奉基督教的歐洲國家之間的矛盾古已有之。羅馬教廷會一有兵力,就發動東征,希望能讓全世界都信天主教,也符合當時人們的心理”來搪塞。至於為什麽西班牙不在兵力強盛的時候,先滅了在他們看來同樣是“邪惡的異教徒”的英格蘭,反而要向同樣兵強馬壯的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宣戰,史學家們就隻能解釋為“當時英格蘭還隻是個貧窮落後的小島國,‘海上霸主’西班牙根本沒把英國放在眼中。在他們看來,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才是更值得上心的敵人”。每一個理由聽起來都像是牽強附會的借口,無法讓人滿意。


  然而事實上,當時西班牙沒有配合蘇格蘭發起政變的真正原因,是史書上沒有記載的直布羅陀海峽之戰讓西班牙海軍損失慘重,直到十多年後,才恢複元氣。期間,斯第爾頓家族的私人船隊就像母狼守著狼崽子般守著英格蘭的海岸線,才讓伊麗莎白女王有足夠的時間去糾結到底要不要把她那個被朝臣們稱為“抱在懷裏的毒蛇”的表侄女瑪麗女王送上斷頭台,而不必擔心來自歐洲大陸的後顧之憂。教皇庇護五世受到菲澤塔羞辱,卻無法向英格蘭出兵討回公道,好在菲澤塔是“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太後外甥的王妃”,於是他隻能向奧斯曼土耳帝國宣戰,以期挽回麵子。幸運的是這次東征的結果還不錯,羅馬教廷召集的軍隊甚至還贏得了勒班陀海戰的勝利。


  然而區區一場小小的海戰所取得的勝利還抵不上教皇所受到的羞辱的萬分之一。勒班陀海戰之後不到一年,庇護五世還沒來得及向“菲澤塔的夫家”奧斯曼土耳其帝國進一步討回“公道”,便氣得一命嗚呼,光榮駕崩了。


  然而,久居“海上霸主”之位的西班牙和意圖篡奪海上霸權的英格蘭之間的矛盾,才剛拉開序幕。


  注釋:(1)“米迦勒(Michael)”在西班牙語中是“米蓋爾(Migu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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