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神子(2)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在監獄裏了。”約瑟深深地歎出一口氣,“當初被關在梵蒂岡的監獄裏時,我倒不是非常怕,因為那已經是我第二次進監獄了,而且那時候還有羅賓和我在一起。而第一次進監獄的時候,我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你就沒想過辯解嗎?”奧尼恩被約瑟的故事吸引得沒心思睡覺了,也開始加入“插嘴大軍”。
約瑟搖頭:“摩西是個心思縝密的人。從他刻意去模仿父親的筆跡和在我的房間裏裝暗格等等跡象來看,我推斷他的弑父計劃肯定不是一兩天內匆匆忙忙製定的,他肯定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得滴水不漏。奧利維爾家有權有勢的正統繼承人已經為我安排好了一切‘鐵證’,我一個無權無勢還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的私生子要想翻案,恐怕難於上青天。而且‘父親去世的真相’和這突如其來的一切變故讓我徹底失去了判斷能力。我以為真的是我親手殺了我親愛的父親,實在是嚇傻了。更何況那時在監獄裏,還有獄卒和其他犯人欺負我,我光是應付他們都來不及,更沒有心思也沒有機會為自己翻案,直到出獄以後,才發現摩西做得有多絕……”
“怎麽了?”
“我一直以為我是因為被懷疑謀殺了約翰?奧利維爾男爵,才會被捕的,而且摩西的話讓我以為這是他已經秘密策劃了許久的陰謀。我也想過自救,於是一冷靜下來,就拚命地想從摩西提出的‘罪證’裏麵找出破綻,證明自己的清白無辜。直到出獄以後我才知道,我的罪名不是弑父,而是參與去年的天主教徒叛亂。”約瑟神經質地笑了起來,“我到那時候才明白,摩西告訴我的弑父計劃可能從頭到尾都是假的,是從來都沒有發生過的事。真正參與叛亂的是裏多爾菲。英格蘭北部的叛亂被鎮壓下去以後,倫敦也開始大肆搜捕天主教徒,以找出叛軍的內應,一舉將叛軍勢力拔除。他們查到了裏多爾菲。於是裏多爾菲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摩西為了除掉我,就一起策劃了這麽一件事,讓我做裏多爾菲的替罪羊。摩西說的一切隻是為了讓我起疑心。他知道我……說好聽點是謹慎小心,說難聽點是膽小怕事。總之,摩西非常了解我,知道我如果沒有掌握到足以推翻他為我捏造的罪證的事實,就不會冒冒然浪費一個見到法官、為自己辯護、從而爭取到自由的機會,而我在監獄裏思考如何脫困的樣子在*官看來,可能就是在考慮越獄,或者在考慮如何庇護我的‘同謀’,不讓他們順著我把我的‘同夥’都揪出來。我自己的反應反而成了謀反罪的‘罪證’。就這樣,約瑟?奧利維爾的叛國罪已經定案了,隻等著上絞刑架。從此以後,摩西和裏多爾菲都可以高枕無憂了。可惜他們沒有想到,我沒死,反而還得到了自由。”
“你自己逃出來的?”
約瑟搖頭:“是一個獄卒幫我的。別以為他是好心。為了這個代價,我一直被他當女人睡。長得好看的囚犯會成為牢房看守發泄獸欲的對象,在監獄裏的時候,我也沒能逃過這樣的命運。拜這副好皮相所賜,我在監獄裏的時候沒有受過刑,甚至放風的機會還比別人多,吃住也比一般的犯人好,僅僅是因為我的看守不想失去在床上折磨我的樂趣,想讓我活得長一點,他也可以在我被處死以前多享受我幾天。最後那個獄卒還是因為欠了賭債沒法還,才依依不舍地拿我去抵債。
“他的債主是個奴隸販子,到監獄來找他索要賭債的時候看中了我。——那時我正一絲不掛地躺在獄卒的床上,像隻剛宰的豬玀,在奴隸販子眼裏,或許當時的我就像一件待價而沽的貨物。——牢房看守欠了一大筆錢,奴隸販子看他實在是榨不出油水了,於是暗示他可以利用手頭的一點小小的權力,把我賣給他,用來抵消一筆小小的賭債。
“原本我的叛國罪已經定案,是個不可能翻案的死囚,隻能等著上絞刑架。可是聽到奴隸販子慫恿獄卒賣了我時,我靈機一動,想到奴隸販子的提議或許是個活命的機會。如果我死了,就一切都完了,可隻要能活下去,就還有希望。聽到自己的死刑判決書的時候,我已經自暴自棄地放棄了一切希望,是奴隸販子的提議重新激發了我的求生欲。為了能活下去,我也向奴隸販子推銷我自己,——很可悲吧?作為貨物,我居然還要向買主推銷自己,——告訴他我不但有這副雌雄莫辨的長相,可以滿足主人的不良嗜好,還會讀書寫字和做算術,懂好幾種語言……我的價值遠比他期望的更高。最後奴隸販子被我說服了,我把自己賣了個好價錢,但前提是我的看守願意濫用手中的職權徇私,把我賣給他。接著我就開始說服我的看守,告訴他如果他不救我,我也隻會上絞架,不可能給他玩一輩子。與其讓我白白地死去,還不如用我換一筆錢,可以給他自己抵消掉一大筆債務,還能讓我對他的‘救命之恩’感激涕零。看守本來就覺得我不像是有膽子謀朝篡位的人,就算放出去,應該也不會有什麽危險,而我這番‘機靈’的表現讓奴隸販子也在我為自己定的身價上再加了一筆錢,以幫助獄卒下定決心。按照奴隸販子最後給我定下的身價,我的牢房看守不但能把賭債一筆勾銷,還能有一筆小小的額外收入。雖然費了不少口舌,最後我和奴隸販子還是成功地說服了獄卒,讓他覺得這確實是一筆劃得來的買賣,於是欣然接受了奴隸販子的提議,利用手中的職權把我賣了。
“就這樣,在我應該被處死的那天,獄卒找了具和我差不多身材的屍體,——那個人是病死的,——打到麵目全非,替我掛在絞刑架上,然後偷偷地把我送出了監獄,交到奴隸主手裏。我被帶到奴隸市場上,然後被一個長得窮凶極惡的老海盜買了下來。看到買主時,我以為我遇到了一個比絞刑架更可怕的主人,連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隻覺得或許是時候結束我悲慘的命運……別緊張,奧尼恩,故事結束了。那個買下我的‘老海盜’就是凱撒。再後麵的事,你們就都知道了。”
故事結束了。奧尼恩為故事裏的主人公鬆了口氣,似乎忘了經曆過這一切的人就坐在他麵前。凱撒咧著嘴,一口參差不齊的大黃牙全都露在外麵,似乎很高興自己在其中扮演了一個讓結局圓滿的角色。約瑟最後看了看菲澤塔,發現她對他的故事完全無動於衷,隻是看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麽,以至於他叫了她兩次,她才回過神來。
“船長,我一直都覺得很幸運,能夠認識你。”約瑟看著菲澤塔,像是在看救世主,“我過去一直想與摩西交好,但是他的所作所為已經摧毀了我對他最後的情誼。請你幫我奪回屬於我的一切……”
“奪回你的什麽?”菲澤塔不解,“財產和爵位本來就不是你的吧?你的羅芙緹貌似也是自願嫁給你哥哥,心裏未必有你。我要奪回什麽?”
“我的姓氏,我的名字……”約瑟咬著自己的手指,似乎隻有這樣,才能在激動的情緒下讓疼痛幫助自己保持冷靜,“約瑟?奧利維爾成了一個已經被處死的叛賊,因為摩西強加於我的罪名,我甚至都不能再用自己的名字。我想要回我的清白、我的身份、使用我自己的名字的權力。既然摩西百般加害於我,就是因為害怕我影響到他的繼承權,那麽好得很,我就如他所願。他的爵位、他的財產、他的妻子,我都要……”
“哈哈哈,這才像是給丫頭幹活的人!”凱撒大笑起來。
“可是我能得到什麽好處呢?”菲澤塔毫不留情地當頭一盆冷水澆下去,“約瑟,我可以幫你,可是你能給我什麽回報?”
“你還要回報?我們不是朋友嗎?”
菲澤塔搖了搖手指:“親兄弟明算賬。而且你別忘了,你是凱撒用我的錢買下的奴隸,從法律上來說,我是你的主人,盡管我至今為止還沒有行使過這方麵的權力。”
“你還留著我的賣身契!”約瑟呆住了。
菲澤塔點頭:“每個人都有不想說出來的事,我尊重你的隱私權,所以即使你連自己的全名都不願意說出來,我也從來沒有因此而強迫你向我坦白一切。不過尊重是建立在你不會危害我的利益的前提下。你說你不敢相信一個不願意以真麵目示人的人,我又敢信任一個身份來曆不明、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不願意說出來的人多少呢?所以為了以防萬一,我一直都把你的賣身契好好地保存著。”
約瑟有些泄氣,但還沒有放棄希望:“難道我的故事激不起你的半分同情嗎?”
“很值得同情嗎?”菲澤塔有些不明就裏,“你的故事隻讓我覺得有一副好皮相真是一件幸運的事,隻要出賣肉體,就能處處得到眷顧。”
約瑟沒有想到自己的悲慘經曆換來的居然是菲澤塔如此冷酷的評價:“那些格外受上帝恩寵的人都是看不到其他人的不幸的,說得真是一點都沒錯。他們被上帝保護得無微不至,從來都沒有體會到過別人的不幸,因此別人的不幸遭遇無法讓他們感同身受,從而激起他們的憐憫之心……”
“格外受上帝恩寵?”菲澤塔指著自己的鼻尖,“抱歉,你是在說我嗎?我怎麽覺得格外受上帝恩寵的人應該是你才對?”
“我是個一無所有的私生子,上帝哪裏眷顧我了?可是看看上帝給過你多少恩寵?你有個貴族母親,可以讓你從中國皇帝的口袋裏源源不斷地往外掏錢,享受窮奢極侈的生活;你有對你千依百順、忠貞不二的戀人;你有無數對你忠心耿耿的屬下,隨時準備為你付出生命;你有迷戀你的英俊容貌而對你寵愛有加的伊麗莎白女王,用她的特權保護你在英國橫行霸道;……”
“你覺得一個女人被人用‘英俊’來形容,是一件好事嗎?”菲澤塔插嘴道。
但是約瑟沒有理會她:“‘七劍客’中的另外六個都尊敬甚至畏懼你;你還有一頭海怪做寵物,給你保駕護航;甚至就連流落荒島的時候,上帝都讓你用無與倫比的運氣撿到無數的財富,就連魔鬼都成了你的貼身保鏢,確保沒有人能傷害你;……”
菲澤塔向後靠在椅子上,傲慢地抱起胳膊:“如果你是想一一曆數我現在擁有的特權……對,這些特權我都有,而且我的特權比你想象的還多。我還有個名義上的丈夫,是慕蘭的先王,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太後的外甥。我享有慕蘭太後的身份,姻姨母的夫家讓我有使用蘇伊士運河的特權,就算我得罪了羅馬教廷,也有整個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給我撐腰。你想象不到的事還多了。我不僅可以在大明國經商,當初去大明國途徑日本的時候,我還靠北鬥的鬼眼認識了不少當地的異教神明,其中包括日本海的海神。雖然離開日本以後,我就和他們沒有聯係了,想不到他們還記得我。每次‘沙利爾船隊’去大明國,日本海永遠是最安全的一片海域。龍皇陛下的保護實在是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隻能讓白晨每次都準備一船的祭品,在日本海鑿沉……”
“小姐,那可不能算祭品喲。”真介插嘴道,“祭品是有去無回的,可是龍皇陛下除了保佑小姐的商船平安無事以外,也一直都有記得回禮。這次不是讓白大人捎回來一株一人高的珊瑚嗎?上次也讓他帶回來十八顆拳頭大的珍珠。突然出現在船上的東西把白大人都嚇傻了的說。”
一人高的珊瑚!拳頭大的珍珠!別說是親眼看到這樣的奇珍異寶,約瑟光是聽說世界上居然有這些匪夷所思的東西,就已經被嚇傻了。
“要是真的讓他看到一條活生生的龍,他才該嚇傻了。”菲澤塔抱著胳膊看窗外,“那些東西也隻有人類會稀罕吧?在海底都是隨處撿得到的便宜貨。”
“呀嘞呀嘞,難道小姐讓白大人送去作祭品的望遠鏡、地球儀、火槍、蔗糖、胡椒……就是奢侈品了嗎?”
“胡椒和蔗糖難道不是奢侈品嗎?”約瑟忍不住提出疑問。一般材質的望遠鏡、地球儀確實不是奢侈品,火槍的價格也算不上非常昂貴,可是真介把蔗糖、胡椒和那些歐洲出產的便宜貨相提並論,算是什麽意思?要知道在當時的歐洲,胡椒貴得像珍珠一樣,隻能論顆賣,蔗糖則因為過於昂貴的價格,被稱為“甜白銀”。
“胡椒和蔗糖很貴嗎?”菲澤塔回了約瑟一臉的不解,“它們僅僅是在歐洲比較貴而已,在原產地其實都是很便宜的東西。”
“多便宜?”
“即使是零售,不以‘磅’為單位來賣,就沒法計算價錢。”
“可是胡椒和蔗糖都隻在新大陸和非洲才出產吧?”約瑟突然想起來了,“對,你還有你的‘叔公’卡斯蒂利亞公爵給你撐腰。船長,你可真厲害。別人能做到黑道白道通吃,就很可怕了,你居然能天主教徒和新教徒通吃,基督徒和異教徒通吃,東方人和西方人通吃,甚至人類和鬼神通吃……”
“是啊,我不否認,”菲澤塔倨傲地瞥了約瑟一眼,“不過你以為這些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她是什麽意思?
“約瑟,我記得我們同齡吧?可是我去過的國家比你在遊記上讀過的還多,我上過的戰場比你去過的舞會還多,我殺過的人比你的點頭之交還多,我身上的傷疤比你擁有過的珠寶還多,我進過的監獄比你住過的房子還多……”
不知為什麽,菲澤塔輕描淡寫的語氣讓約瑟不由自主地膽寒。
似乎是約瑟開始泛白的臉色讓菲澤塔起了憐憫之心,她換了個話題:“約瑟,我沒記錯的話,你剛上‘人魚號’的時候,好像有兩次想尋短見未遂,兩次都是我救你回來的。難道你想不開,就是為了這點小事?”
“我也知道,自殺是很不明智的行為,謝謝你幫當時的我打消了尋短見的愚蠢念頭,我一直都很感激。”
似乎每個人都對約瑟的身世無動於衷,因此盡管菲澤塔對他冷嘲熱諷,除了真介插過幾句無關緊要的話以外,甚至沒有一個幫約瑟說話的。孤立無援的約瑟隻能服軟,希望自己的態度能讓菲澤塔高抬貴手。畢竟菲澤塔依然是約瑟的老板,而且還拿著約瑟的賣身契,從法律上來說,菲澤塔是他的主人,掌握著他的生殺大權,隻是她一直不曾動用這項權力而已。雖然約瑟並沒有覺得自己說錯或者做錯什麽,為了別讓身為主人的菲澤塔想起來約瑟的命握在她的手中,也為了以後的日子不太難過,還是別惹怒菲澤塔比較明智。
然而麵對服軟的約瑟,菲澤塔卻是發出不屑的嗤笑。馬車停在羅思麗莊園的門口時,菲澤塔幾乎是踹開車門,第一個跳下車,隻扔給約瑟一句:“為了那麽一點小事就沒膽子活下去的膽小鬼,居然還有膽子羨慕我的命運。要是我們的命運換一換,我倒要看看以你的膽量處在我的境地,你會有勇氣活到幾歲!”
“船長!”這個在自己家裏都能迷路的家夥,知道自己不認路,還到處亂跑!盡管羅思麗莊園確實大得誇張了點。約瑟看了看車上的其他人,見大家都是一副“你自己惹的禍,你自己去解決”表情,盡管不知道自己究竟得罪她什麽了,還是去追菲澤塔,一邊追一邊暗暗詛咒自己改不掉的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