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知更鳥之死(16)
索姆斯菲爾德?戈貢佐拉已經死了,世上隻有索菲?斯第爾頓。到了菲澤塔的家門口,範在外麵就從窗口看見馬修和索菲依偎在一起,猶如父母等待女兒一樣期盼菲澤塔回家。範沒有進去,在門口放下菲澤塔,一刻也不敢逗留,生怕團圓的歡聲笑語會讓他心痛得想去死。他走得太快太急,沒發覺屋裏的氣氛有些異樣。
女王宣布俗世的索姆斯菲爾德?戈貢佐拉已經死了,重生的卻不是索菲?斯第爾頓太太,而是索菲?斯第爾頓修女。
倫敦郊外的聖露琪亞女修道院名不見經傳,除了院長嬤嬤以外,隻有四個修女、七個見習修女,雖然離倫敦的鬧市不遠,卻難得的清靜。早晨五點半,已經到了起床時間。晨曦透過臥室的小窗口照進小得像監獄一樣的臥室,硬板床不見得比公園裏的長凳寬多少,床頭櫃裏放著筆墨和一本用來記錄罪過的本子——記錄自己的罪過是修女們每天的必修課,到了每個月懺悔的日子,修女都要把上麵的內容朗讀給神父聽,然後才能燒掉。必要的梳洗之後,修女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房間一角的聖像前進行兩個半小時的晨禱,然後才能吃早飯。
壁龕中的聖母像隻是一座樸素的木雕,連漆都沒上過,穿白色見習修女袍的姑娘跪在聖像前,年輕的臉龐洗淨鉛華後,反而帶著一種別樣的淳樸風情,遠比聖母更美麗,雙手擺出祈禱的姿勢,但沒有人知道她心裏到底在想什麽。人世間的宗教在刺客眼中,都不過是統治階級管理愚民的一種方式,他們唯一的信仰,就是不惜代價地活下去。對一個曾經的刺客而言,每天對著一塊木頭祈禱,是一件很可笑的事,索菲選擇出家,不是因為決心獻身於上帝,而是為了逃避俗世的煩惱。
菲澤塔已經越來越厲害了,索菲悄悄給她下了安眠藥,才順利逃離斯第爾頓家。幾天以來的恩愛像一場讓人不願清醒的美夢,她狠心地在馬修最幸福的時候逃離他的身邊,不敢想象他看到她留下的信,會是什麽樣的痛心疾首。她知道馬修愛她,但更清楚那不過是一個不諳世事的男孩被她迷惑。她比馬修年長四歲,等馬修到了最迷人的年紀時,她已經人老珠黃。她是個妓女,還是個殺人無數的刺客,她有什麽資格留在大天使一樣純潔善良的馬修身邊?等馬修再長大一些,成熟一些,立刻就會後悔與她在一起。索菲從來不曾指望與馬修天長地久,隻想要片刻的歡樂來積攢勇氣,以麵對一生的不幸,想不到菲澤塔那個傻孩子居然拿救駕的大功來換取她的自由。一直在“萬福瑪利亞”過著半是刺客半是娼妓的生涯,索菲太了解男人的心性了。她承受不了那麽大的幸福,她更承受不了以後被馬修冷落、漠視、甚至拋棄,所以才選擇以最殘忍的方式先離開他。馬修以後會與一個配得上他的女子結婚,成為很多孩子的父親,安詳地度過一生,死後與他的妻子葬在一起,但是痛徹心扉的初戀會讓他一輩子都記得索菲。夠了,一個雙手沾滿鮮血的刺客不該奢求更多的幸福。
晨禱結束的鍾聲把索菲從遐想中拉回來。
“讚美你和你的私生子,蕩婦。”索菲對聖母像囁嚅了一句,隨別的修女一起去吃早餐。索菲一直認為妓女和聖母瑪利亞的區別僅僅在於一個是和所有願意付錢的男人上床,一個是和上帝上過床,一個是被生活*迫無奈,一個是心甘情願背叛丈夫、懷上其他男人的孩子,不過出現在她的懺悔本上的罪過永遠是“在陰雨天心情不好”、“想念世俗的美味佳肴”、“工作中與別的修女聊天”、“務農時不小心踩死了毛毛蟲”等等。對宗教的鄙視在俗世都是罪大惡極,更不用說在修道院,她不會蠢到讓人看出她的與眾不同。
在修道院絕對禁止吃肉,通常的食物是燕麥粥、胡蘿卜、洋蔥和麵包。如果不是齋戒期,還可以吃到奶渣和魚——齋戒期包括每個星期三(猶大出賣耶穌的日子)和星期五(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的日子)以及形形色色的宗教節日,每個月不是齋戒期的日子屈指可數,修女的三餐基本上都是粥。坐到餐桌旁以後,先要進行餐前祈禱,然後才可以進食,索菲聽到桌子末端的見習修女在餐前祈禱結束時悄悄加了一句“感謝上帝,今天不是輪到索菲?斯第爾頓修女做飯。”盡管距離非常遠,而且小修女的音量近乎耳語,修女們在吃飯時不允許說話,餐桌上很安靜,加上當刺客練出的耳力,這句話還是完整地溜進索菲的耳朵。按照《聖經》上的教義,花費心思準備可口的飯菜已經犯了貪吃的罪過,在這點上,索菲絕對問心無愧——隻要輪到她做飯,她就能讓吃飯變成一種折磨,院長嬤嬤要求修女們視之為上天的考驗,而整個修道院經得住“考驗”的也隻有院長一個人。
修女的作息時間嚴苛堪比軍隊,除了去廁所以外,去任何地方、和任何人說話都要經過院長的允許,除了聖經以及宗教書籍以外沒有任何讀物,除了聖歌以外聽不到任何音樂,每天的生活除了祈禱還是祈禱,近乎自虐的生活方式很適合贖罪——索菲對於當刺客時死在她手裏的人問心無愧,唯一讓她愧疚的隻有那個被她拋棄的大男孩。讓索菲慶幸的是修女的思想都很簡單——把一切幸福歸於上帝,把一切不幸歸於魔鬼,然後祈禱上帝庇佑她們遠離魔鬼。而且誰都不會過問修女出家以前的事——她們選擇出家,就意味著她們在塵世的身份已經死了。這一切都讓索菲很滿意。
午飯後原本是務農時間,不過到了一個月一次的懺悔日,院長瑪麗?克拉倫斯修女會帶領眾修女們去教堂向神父懺悔。修女們排著隊,一個一個進懺悔室,出來時都是容光煥發。輪到索菲時,她例行公事地低著頭進去,拿著本子懺悔一堆無足輕重的“罪過”,正打算走,卻被神父一把拉住。
“索菲,你難道沒有別的什麽要懺悔的嗎?”
索菲抬起頭,看到懺悔室裏的神父,脫口而出:“拉斐爾!”
教堂外麵,老得像個仙人掌一樣的瑪麗?克拉倫斯修女正對同樣滿頭銀絲的斯科特?魯丁神父抱怨:“我真不敢相信,一個品德高尚的神父會因為懼怕一個世俗的貴族,而做出讓人冒充神職人員的事。你不知道你的所作所為是瀆神嗎?你死後會下地獄的!”
“我不認為上帝會因為我挽救了兩個年輕人的愛情而懲罰我,上帝的博愛也決不會因為我成全了一個年輕人的善心而懲罰我。”老神父一派淡定,“難道你成為修女,不是為了幫助世人嗎,瑪麗?克拉倫斯修女?”
“當然是!”
斯科特?魯丁神父指給她看教堂外的人:“打動我的不是他的侯爵頭銜,而是他的善良。”
俊美如同太陽神阿波羅的年輕人斜倚在教堂外的牆上,白色的牆在陽光下亮得刺眼,仿佛是他在發光,劉海投下的陰影卻遮住了他的眼睛,撲克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一個十多歲的孩子緊張地拽著他的手指:“對不起,範,我知道你心裏一定不好受,可我不知道還能找誰幫忙。”
寬厚的手掌覆上菲澤塔的金棕色頭發,菲澤塔抬起頭,看見範的鋼藍色眼睛中隻有愛憐。
教堂裏傳出喧嘩聲,菲澤塔笑眯了眼睛:“找到了。”
索菲從懺悔室逃出來,卻被驚訝的修女們圍得無處可逃,一回頭,就對上緊跟出來的馬修。
看清穿神父黑袍的人,旁邊的修女畫著十字:“上帝呀,拉……”
“不是拉斐爾!”索菲和馬修異口同聲喝住她。心有靈犀般的默契同時把兩個人嚇了一跳。
為什麽?為什麽他要追過來?為什麽要讓她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再起波瀾?為什麽要讓她重新意識到她心中好不容易才忽視的痛?索菲捂住口鼻,竭力不讓眼淚流下來:“為什麽不肯放過我?為什麽不讓我在修道院安靜地度過餘生?為什麽還要來找我?”
“你為什麽離開我?”馬修死死盯著她,“告訴我,我做錯了什麽?讓你寧願出家,也不願意和我在一起。”
“馬修,去找個純潔的姑娘結婚吧,我配不上你。”
“可我們都……”馬修對房事說不出口,尤其是當著一大群修女的麵,“我必須對你負責。”
“傻孩子,第一次嫖娼嗎?”索菲擺出妓女的媚笑,卻不知配上見習修女的白色長袍,讓她更像一個幸福的新娘,“對婊子隻需要付錢,不需要負責。你已經付過五十馬克了,我們再也沒有任何瓜葛。”
“可萬一你懷了我的孩子怎麽辦?”
“你的孩子……”索菲撫上自己的小腹,“不用擔心,忘了我,就當我從來沒有出現在你身邊。就算我這樣的罪人配做母親,我也永遠不會讓我們的孩子知道他的父親是誰。”
“你不配做母親!你不能對我的孩子那麽殘忍。”
“我一直都是個殘忍的人。”索菲絕望地冷笑,“現在你肯讓我出家了嗎?”
“不!”
“如果我堅持!”
“那我就在這個教堂做神父,每個月來聽你懺悔,盡管我知道男人和女人的肋骨一樣多。”馬修走近兩步,緊緊捏著她的臂膀*她直視自己,“既然想出家,為什麽要留下字條說你出家了,為什麽不是不辭而別?你不是為了讓我來找你嗎?”
離開他的時候,索菲實在太傷心,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寫了些什麽:“馬修……”
馬修用熱吻堵住她的嘴:“我不在乎你以前是什麽,隻要你以後能做個忠貞的妻子。我會愛你、照顧你、珍惜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用我的一生來證明對你的愛。”
老修女們無動於衷,年輕的見習修女卻興奮得尖叫起來:“上帝啊,也來個男人把我從修道院搶走吧。”
“瑪麗?帕特裏克修女!”教堂門口傳來院長瑪麗?克拉倫斯修女的厲喝,“修女是上帝的妻子,必須對上帝保持忠貞,割斷和俗世的一切聯係,才能全心全意地侍奉上帝,成為一個合格的修女。明白了嗎,瑪麗?帕特裏克修女?”
“是,院長嬤嬤。”小修女立刻噤若寒蟬。
“還有你,索菲?斯第爾頓修女。”瑪麗?克拉倫斯修女轉向索菲。
“索菲?斯第爾頓?”馬修的唇邊浮起幾絲揶揄的味道,索菲第一次發現原來馬修也會有這種表情。
瑪麗?克拉倫斯修女咳嗽幾聲,拉回索菲的注意力:“索菲?斯第爾頓修女,正如我之前所說的,修女是上帝的妻子,不能有俗世的丈夫,不然就是重婚,是對主的侮辱和背叛。”
“他不是我的丈夫。”
“很快就是了。”馬修一把攬過索菲,“魯丁神父,請你為我們主持婚禮,現在,就在這裏。我怕過一會兒,她又會反悔。”
相識五年,馬修已經不再是個不諳世事的大孩子,而是一個可以讓她依靠一輩子的男人。索菲仰頭看馬修的側臉,就像看見大天使拉斐爾,讓她看得入迷,一輩子都看不夠。
“年輕人,我很樂意。”斯科特?魯丁神父看了看馬修,“不過能請你先把衣服換掉嗎?”
馬修剛發現自己還穿著神父的衣服,頓時窘得無地自容。
瑪麗?克拉倫斯修女趕走看熱鬧的小修女們:“姑娘們,還愣著幹什麽?聖壇、鮮花、唱詩班……快快快,我們不是每次都能遇上婚禮的。”
“婚禮?在這兒?現在?”雖然第一次看到優柔寡斷的叔叔當機立斷,讓菲澤塔覺得很有趣,“叔叔,你連戒指都沒準備。”
範搭上菲澤塔的肩膀,從自己的無名子和尾指上拔下一對對戒放到她手裏。他所愛的人已經是別人的新娘,他再也不需要它們了。
婚禮簡陋倉促,索菲就穿著見習修女的衣服結婚,已經幸福得不敢相信一切是真的。交換戒指的時候,索菲一眼就認出了套在她的無名指上的小東西:“範……”
給她戒指的年輕人早已離去。
“我想我知道你為什麽會幫助他們了。”瑪麗?克拉倫斯修女悄悄湊近斯科特?魯丁神父,“那孩子真是個聖人。”
魯丁神父在胸前劃了個十字:“上帝一定會加倍獎勵他的善行。”
婚禮結束後,新婚夫婦隻能借教堂用來運貨的驢車回家。望著他們幸福的背影,瑪麗?克拉倫斯修女和斯科特?魯丁神父無限感慨,直到背後不知哪個小修女囁嚅了一句:“感謝上帝,我們再也不用吃索菲?斯第爾頓修女做的飯了。”
“多塞特侯爵幫了我很大的忙。”馬修讓索菲靠在自己的身上,兩個人手上的戒指相映成輝,“要不是他出麵說情,魯丁神父不會同意我用這種辦法來找你。”
“你在我之前聽了多少懺悔?”
“整整一個星期,有多少修女來懺悔過,我也數不清。”
“看到拉斐爾親自來聽她們懺悔,她們一定很高興。”
其實在找到索菲以前,酷似大天使拉斐爾的容貌讓馬修鬧了不少笑話。“我們欠了多塞特侯爵一個大人情。他真的是個好人,我們至少應該去向他表示感謝。”
“你也是個好人。”索菲突然把馬修撲倒在車上,“我會負責慢慢把你教壞的。”
夕陽西下,拉長兩個怎麽也纏綿不夠的身影,田間微涼的風吹不散他們的熱情,回家的路還很長——至少在他們發現趕車的是菲澤塔以前,三個人都別想找到回家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