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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3章 百鬼夜行(37)

  修羅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身負重傷,躺在一間茅草房子裏麵,一個穿大明國捕快衣服的清秀少年一臉關切地看著他:“你還有氣嗎?”


  “雯雯……”修羅向“少年”伸出手。還沒有他的巴掌大的小臉,隻到他肩膀的身高,白裏透紅的肌膚,任誰都能一眼看出她是女扮男裝。他想笑話她的男裝想了很久了。她是刑雯,他的妻子,他的摯愛,他的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切。


  “還有氣,就別在那給我裝死。”“刑雯”突然一巴掌扇過來,卻沒扇到。


  修羅一把接住她的手腕:“你這女人怎麽一點也不溫柔。”徹底醒過來以後,才發現被他抓住手腕的人長了一頭金棕色的頭發。


  女人?他怎麽知道她是女扮男裝?菲澤塔嚇傻了。


  “小惠姑娘真不愧是織田上總介推薦來的女子,果然是巾幗不讓須眉的女中豪傑。”足利義輝豪爽的笑聲幾乎要把房子震塌。


  “你知道我是女的?”菲澤塔從修羅手裏抽回手腕。


  修羅驚覺失態,收回手坐在一旁,才發現自己躺在寢殿的客房裏,房中隻有他和菲澤塔還有足利義輝三人,顯得整個房間空蕩蕩的。


  “織田上總介給我的信裏都說了。小惠姑娘雖是女子,武藝膽識都能讓男子自愧不如,更是兼具俠義之心,身為南蠻人,卻有心正日本的綱道,匡扶正義……”


  “停!”菲澤塔聽不下去了。


  “不是?”


  “不是。”菲澤塔回答得斬釘截鐵,絲毫不怕得罪將軍,“我隻是因為遇到海難,才漂到日本來,正打算去大明國,對日本的情況一點興趣都沒有。”


  “那麽想來你對小千鶴的下落,也一點興趣都沒有嘍?”


  菲澤塔的身子一下子繃直:“他的父親是我看中的船工,我要帶他們父女一起離開日本。”


  “千鶴的父親還在世?”


  “是,就是和彈正老爺爺一起來的那個。”足利義輝對鬆永久秀稱呼他的官名“彈正”,菲澤塔誤以為這是他的名字。


  千鶴的父親原來是個“鬼娃娃”!足利義輝“啪”地一下合上扇子:“你可知她是要刺殺我的刺客的女兒?!”


  “知道。”


  “你可知那個‘彈正老爺爺’就是他們的背後主謀?”


  “知道。”


  “知道他們是大逆不道的逆賊,你還有膽子來向我要人!”足利義輝目眥欲裂。


  菲澤塔毫無懼色:“雖然雅子嬸嬸行刺的時候,真介大叔還沒有答應追隨於我,行刺之事與我無關,但是現在他是我的屬下,我有責任保護好他的家人,才能讓他安心地為我工作。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既然雅子嬸嬸是行刺被殺,我也不計較將軍大人讓我的屬下痛失愛妻,但是請將千鶴還給我。若是將軍大人要一命換一命,才肯交出千鶴的,我在日本的時候可以幫你刺殺一個人——我說了,我是個不關心日本局勢的外國商人,不論日本的鬥爭勝負如何,我隻關心我自己的利益。隻要能讓我帶走真介和千鶴,不論要我殺什麽人,我都會照做。”


  “你會行刺?”


  “你想試試嗎?”


  足利義輝想了想:“那個‘彈正老爺爺’的夫人有一頭極美麗的頭發,若是你能把她的頭發偷來,我再考慮是不是接受你的交易。”


  菲澤塔不知道日本的女性有多珍愛自己的頭發,隻當是將軍要借此向鬆永久秀示威,不知道其中所含的羞辱,一口答應下來。鬆永久秀的夫人就是把足利義輝當傀儡的三好長慶的獨生女兒,三好長慶生前把足利義輝玩弄於鼓掌之間,如今他一命嗚呼,足利義輝才有了出頭之日,自然對他的女兒沒有什麽憐憫之心。


  菲澤塔做事雷厲風行,一答應下來,就直奔鬆永久秀府邸。她走了,修羅還一路目送她的背影:“真是個像青花魚一樣活蹦亂跳的姑娘。”


  “形容女子當用花朵才對,你怎麽把她比作青花魚?”足利義輝大笑。


  修羅的視線飄向繁花盛開的院子:“因為花隻會逆來順受,被人折下,也不會反抗,隻會在花瓶裏慢慢地枯萎。與其如此,還是做一條會反抗的青花魚比較幸福,就算逃不過被屠夫殺死的命運,至少還能留下在世上活過的痕跡。”


  “就像你的妻子那樣?”


  修羅不做聲。


  “師兄,你知不知道二條禦所的侍女怎麽形容你?”


  “怎麽說?”


  “容貌俊秀,武藝高超,還是個熱愛插花的風雅之人。這樣的人不以源氏公子(1)為榜樣、做個流連花叢、片葉不沾身的采花賊,真是可惜了。若是讓她們知道你喜歡青花魚多過鮮花,大概隻有廚娘會高興。”身為高高在上的將軍,足利義輝每日看到的都是阿諛奉承、爾虞我詐,這樣的日子讓他越來越懷念與修羅一起拜在塚原卜傳門下、心無旁騖地修習武藝的時候,也唯有比將軍年幼的師兄才看得到將軍也有愛開玩笑揶揄人的一麵。


  “就算是源氏公子,也會有為了紫之上(2)放棄整片花叢的時候。”


  “師兄,你的‘紫之上’去世多久了?”


  “兩年九個月十四天。”


  “還不打算續弦?”


  修羅再次把迷離的目光投向院子裏的姹紫嫣紅:“將軍,我的插花技藝如何?”


  “整個二條禦所的女人不都爭先恐後地要你幫她們做插花嗎?”見修羅似乎根本沒有開玩笑的意思,足利義輝也收起揶揄,“非常美麗,能讓看到的人都有一種幸福的感覺。”


  “你不覺得插花其實是一門很殘忍的藝術嗎?”


  “殘忍?”


  “草木無語,不論是生在幹旱的地方,還是貧瘠的地方,都不會抱怨,無論是否有人讚美欣賞,都會開出美麗的花朵。花朵若是長在枝頭,雖然終究難逃凋謝的命運,但是會留下累累碩果。可人類為了一己的私念,將花朵摘下、剪下,擺出自以為好看的樣子插在一起,眼睜睜地看著它們枯萎而死。能讓看到的人類感覺到幸福的插花,對花朵而言,卻是極大的不幸。插花是把人類的幸福寄托在花朵的痛苦之上,是一種極其殘忍的藝術。”


  聽聞此言,足利義輝板下臉來:“出家之人尚且以果蔬為食,忍心傷害草木的性命,師兄卻連區區幾朵花都不忍傷害,悲天憫人之心實在是讓得道高僧都自愧弗如。可是師兄是劍客,不是出家人,心懷仁慈之心固然可嘉,但是可不要折損了手中利劍的鋒刃才好。”足利義輝忍不住提醒修羅,他把他區區一個浪人引進將軍住的二條禦所,在時局動蕩、將軍自己的日子也不好過的時候,還把他好吃好住地供著,甚至任由他在女眷居住的內廷自由走動、恨不得連自己的妻妾侍女都一並雙手奉上,是為了身邊能多一把幫他對付三好氏的利劍,不是為了多一張對他說教的嘴。


  “將軍說笑了。”修羅聽出了將軍的弦外之音,“我是阿鼻地獄裏的修羅,是為禍人間的惡鬼,雙手沾滿鮮血,有何仁慈之心可言?隻是這些在我的手裏枯萎的花經常讓我想起雯雯……”刑雯是修羅一生中唯一的幸福,但是如果沒有遇見修羅,或許刑雯就不會如此不幸。被他摧殘的花朵,有刑雯一個就夠了。


  原來是觸景生情,在思念亡妻。足利義輝這才放下心來。


  “修羅大人。”將軍夫人的侍女在通報後進屋,“夫人想請您幫她插一盆花,用來供奉觀音菩薩。”


  “我就來。”修羅站起身,讓侍女在前麵帶路,自己遠遠地跟在她後麵。等二人拉開距離,修羅突然折返:“如果將軍依然堅持要我做流連花叢的源氏公子,我就從尊夫人開始我的源氏之路了。”


  足利義輝一愣,隨即大笑。在崇尚武藝的足利義輝看來,修羅的武術造詣值得他不惜代價地挽留,如果他真的能看上二條禦所的哪個女人,哪怕是將軍夫人,足利義輝也願意割愛。自從修羅來了以後,二條禦所的女人都愛慕他的美貌,喜歡拿請他插花做借口來接近他,足利義輝聽之任之,巴不得修羅真的能看上二條禦所的某個女人,他才好有借口留他下來為己所用。可惜修羅的心早已隨他的亡妻而去,不論來要求他插花的是將軍夫人,還是幹粗活的下女,他都一視同仁地來者不拒,對誰都不親不疏。


  注釋:(1)《源氏物語》的男主角,是個風流成性的花花公子。


  (2)《源氏物語》中光源氏的妻子,也是他所有的女人中最受寵愛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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