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胡姬傳(19)
幾乎是一踏上大街,秦崢就意識到帶菲澤塔出門確實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武功不好的人最好還是別輕易嚐試,免得性命不保。
“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菲澤塔上街和《陌上桑》裏的羅敷姑娘相比,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從看到第一個路人開始,所有的眼睛就都盯在她身上。黃頭發的人已經夠惹眼了,偏偏除了一頭黃發,“皇甫小公子”更是漂亮得引人側目。不停地有人撞到路人身上、撞翻小販的攤子、撞上飛奔的馬車,攤子被人撞翻索賠的、誤以為遇賊吵架的、被馬車撞傷馬踩傷哀嚎的……鬧成亂糟糟的一片。三人所到之處,莫不是雞飛狗跳,遍地狼藉。走在她身邊也不安全。菲澤塔哪怕是站定不動,都會有兩眼發直的車夫忘了自己是在駕車,然後就可以看到翻飛的馬蹄帶著馬車一起撞過來。菲澤塔滿眼隻有琳琅滿目的小吃和玩具,皇甫淩皓睡眼惺忪,還沒睡醒,秦崢一麵自己躲閃不及,一麵還要保護他們的安全,總算在小命不保之前找了條巷子把兩個人拉進去,才能鬆口氣。
抹了抹額頭的汗,秦崢喘了好半天才能說話:“飛鷹,你上街的時候蒙上臉行嗎?”
蒙上臉怎麽吃東西?菲澤塔咬著手裏的糖葫蘆。
“那麽至少把頭發包起來。”
菲澤塔有假發,可是戴著很熱。
秦崢服了:“淩皓,你以前是怎麽護送他的?”
皇甫淩皓拿出扇子交到他手上。就這一把扇子,兵來將擋水來土淹,把所有妄圖靠近她的人統統打回去,完事!
秦崢對皇甫淩皓的武功佩服得五體投地。至於一臉神在在,顯然已經對所有的雞飛狗跳見怪不怪的罪魁禍首,秦崢隻能說“禍水”二字,她當得。
菲澤塔對秦崢伸出下嘴唇,對他的武功表示強烈的鄙視。
“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皇甫淩皓拍了拍秦崢的肩膀,“表叔,別逞強了,回去吧。”
這麽快就要回去。菲澤塔耷拉著一張臉。
“改天再帶你出來玩。”
菲澤塔心有不甘地看了看秦崢,估計他也很難再撐下去。他要是倒了,菲澤塔護送他們兩個倒是沒問題,問題是誰來帶路。盡管不盡興,菲澤塔還是懂事地點頭。
兩個人一唱一和,全然不顧身邊的秦崢是什麽感受。見他們轉身就要走,秦崢合起扇子,在他們的後腦勺上一人賞了一個麻栗:“目無尊長!”
“那你說去哪裏?”皇甫淩皓掩著嘴打嗬欠,“茶館子戲園子免談。”他以前帶菲澤塔去過,結果說書的唱戲的都隻會盯著她發傻,一點意思都沒有。
秦崢摸著下巴想了半天,終於想到一個好地方。
三個人幾乎是做賊一樣七彎八轉,才到了秦崢口中的“好地方”。是一條很寬敞的大街,兩邊的房子都極盡奢華之能事,卻很冷清,一個人都看不到。秦崢最後停在其中一幢房子前麵。房子像大戶人家的住宅,曲徑通幽的庭院配上江南建築典型的粉牆黛瓦,闊氣的鎏金大門不輸皇甫府,巨大的牌匾上龍飛鳳舞地寫了“鳳儀閣”三個字。菲澤塔看不懂寫的什麽,隻是緊緊抓著皇甫淩皓和秦崢的衣袖——她知道以該建築的占地麵積,如果和他們走散的話,她十天半個月以內是別想找到出來的路了。
皇甫淩皓一抬頭,就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不愧是南京城出了名的浪蕩公子秦八少爺,居然在大白天逛妓院。”
原來是妓院,難怪在白天那麽冷清。菲澤塔眯起眼看屋頂上的雕欄畫棟。真不愧是文明古國,居然還有專門讓妓女做生意的地方,房子很漂亮,屬於菲澤塔喜歡的“有地方特色的東西”的範疇。
他也不是真的願意整天花天酒地無所作為。秦崢用桃花扇掩過嘴角的一絲苦笑:“飛鷹才幾歲?我怎麽可能真的帶他來逛青樓?隻是想他在塞外肯定沒見過,帶他來開開眼就是。”
歐洲的妓女都是在客棧招徠生意,換句話說隻要出門在外住店,就是逛窯子。如此算來,菲澤塔逛過的“妓院”可是多了去了。
秦崢問菲澤塔有沒有逛過妓院,她居然非常肯定地點頭,反而讓秦崢不知所措:“淩皓,他……聽懂我剛才說的是什麽了嗎?”
皇甫淩皓才不關心,他隻關心到了裏麵以後就可以找張床睡個安穩覺。不過自從“表弟”來了以後,他確實很久沒來看蘇如煙了。
妓院裏一個人都沒有,三人隻得翻牆進去。皇甫淩皓不理會秦崢帶著菲澤塔去哪裏鬧騰,自己熟門熟路找到後院蘇如煙的房間,推門進去:“蘇媽媽,許久不見。”
房間用屏風隔成兩半,外間琴棋書畫,內間輕紗小帳。窗邊坐著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身上是素色錦緞衣衫,手裏捧的薄胎白瓷茶碗透明得可以看到裏麵翡翠色的茶,一支草書“壽”字的老銀發簪挽起她的蒼蒼白發,在太陽下像根根銀絲。蘇如煙看到皇甫淩皓,像看到外出歸來的孫兒,眼角的皺紋隨著她的笑容皺成金魚美麗的尾巴:“你怎麽來了?”
蘇如煙的年紀和皇甫老夫人差不多,歲月已經容不得她穿太花哨的衣服,但是用料窮奢極侈,氣度更是雍容華貴,若是不說,誰想得到眼前貴婦一樣的老太太曾是花街最大的妓院煙雨樓的鴇母。如今煙雨樓已經被當時的花魁歐陽鳳買去,改名為鳳儀閣。歐陽鳳感念蘇如煙收留自己,買下妓院以後,就在後院找了個僻靜的地方,讓她住在裏麵頤養天年。蘇如煙欣然接受,除了一步一步把歐陽鳳扶植成新的花街女帝以外,就是看鶯鶯燕燕們繼續用青春書寫脂粉堆裏的傳奇——她如今已經不是花街的女帝了,她是太後。
“前幾日被表弟纏得脫不開身,很久沒來看望媽媽了,還望蘇大美人莫要怪罪。”皇甫淩皓半開玩笑地做了個揖。
“我這老皮老肉還能叫‘美人’,鳳儀閣的年輕姑娘豈不是個個都是仙女下凡?”蘇如煙的笑容依然帶著年輕時的風情。
“年輕姑娘長得漂亮有什麽稀奇?蘇媽媽這樣的老美人才稀罕。”
妻子死後,皇甫淩皓流連花街柳巷,其實隻是到鳳儀閣找蘇如煙下棋聊天。以蘇如煙的年紀,自然是已經毫無姿色可言,可她的閱曆、學識、談吐、氣度,都是膚淺的年輕女人望塵莫及的。
“女人最喜歡別人說自己美,最怕別人說自己老,你這句‘老美人’,是討我喜歡,還是故意惹我生氣?”縱然上了年紀,蘇如煙優雅的姿態依然讓人賞心悅目。
“小生豈敢惹蘇媽媽生氣?這不幾天不見,就趕著來賠罪了。”
蘇如煙輕笑:“這是青樓,隻要付得起錢,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說吧,今天有何貴幹?若是無事,我可不奉陪了。”
“隻想借個地方睡覺。”皇甫淩皓不小心又溜出一個嗬欠。
“奴家賣藝不賣身,皇甫公子自重。”
“不和你開玩笑,是真的隻想借個房間睡會兒。我表叔和表弟也在鳳儀閣,不過不用*心,隨他們去就是。”
“可要找個姑娘作陪?”
皇甫淩皓連連擺手:“出門時銀兩帶得不多,到時候付不起錢,我怕是隻能把表弟押下了。”
“你說的表弟可是胡人小公子?素聞小公子俊美非凡,我可要留下他給姑娘們開開眼。”蘇如煙站起身,“隔壁就有空房,公子稍等,我去叫步離來接客。”
步離可是鳳儀閣的花魁!皇甫淩皓嚇得落荒而逃。
“傻小子。”蘇如煙從窗戶看到一叢金發在後院沒頭蒼蠅一樣地亂轉,“這哪是表弟呀?”
知道蘇如煙是開玩笑,皇甫淩皓一覺睡得香甜,夢見死去的妻子站在床頭。
“月如。”皇甫淩皓抓過妻子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你也想我了嗎?又來我的夢裏。”
“月如”卻一臉驚恐,連忙縮回手。
“月如,你怎麽了?不認識我了嗎?”皇甫淩皓走下床,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卻依然不忍被夢中的愛妻冷落,“月如……”
“哪來的登徒子!”隨著一聲嬌喝,冷不防一根大棒直擊皇甫淩皓的後腦。
皇甫淩皓在失去意識以前終於聽到“月如”開口:“紫菀!”好像不是月如的嗓音。
一覺醒來,人卻是在自己房裏,牆上掛的畫中美人巧笑倩兮,再也不會老。皇甫淩皓穿好衣服,看了畫中美人半天,才舍得離開,一走出臥房,就看見菲澤塔坐在外麵惡狠狠地啃著櫻桃給她準備的糕點。
“飛鷹,今天不帶你出去玩了,我有些事。”皇甫淩皓摁下她的頭,“明天好嗎?”
菲澤塔給了他兩個白眼。路上小心,他要是再被人打昏,可沒人抬他回來。
“乖。”皇甫淩皓一個人出去。
菲澤塔三下五除二解決完所有的點心,就想悄悄跟去。
“表少爺,別去了。少爺是去給少奶奶上墳,沒什麽好玩的。”櫻桃來收拾盤子。
原來還有個表嫂?菲澤塔抓著盆子,一定要把龍須酥上掉下來的碎屑全都舔完,才讓她收走。
“是,一年前難產死的。”櫻桃帶著菲澤塔去裏屋看王月如的畫像,“少爺那時整天隻會畫少奶奶,撲蝴蝶、賞花、觀燈、逗孩子玩……一直到兩個月後才好些,可昨天不知怎麽了,又開始在睡夢中喊少奶奶的名字。表少爺,昨天你們去哪裏玩了?”
菲澤塔指了指自己的嘴,擺了擺手。
櫻桃歎息。是啊,表少爺像啞巴一樣,怎麽才能問出個究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