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胡姬傳(20)
難得陪了外婆和幾位姨娘一整天,聽女人嘮嗑對學習語言真的很有幫助,但是平時上躥下跳慣了,一整天坐著不動,讓菲澤塔渾身難受,離開鳳鳴軒,就硬拖著景兒在皇甫府兜圈子,兜到景兒討饒,才不情不願地回居竹軒準備就寢。
看景兒真的是累趴下了,菲澤塔隻能自己燒水洗澡。澡盆子夠大,看景兒一臉想洗澡,但是又不想再去打水的糾結表情,菲澤塔招招手,讓她一起進來洗。
“表少爺,這不好吧?”
都是姑娘家,菲澤塔把景兒當姐妹,沒什麽不好意思的。
隔著屏風,隻能隱約看到浴桶裏的人肩膀以上的部分。“小公子”大大方方,小丫鬟扭扭捏捏,看得不速之客都快吐了。這些個富家少爺真惡心,居然和丫鬟一起洗澡。細長的手指挑起放在衣服上的項墜,鏈條碰撞的細微聲音立刻讓菲澤塔警覺起來:“誰!”
房裏還有人,而且很可能是采花賊。景兒嚇得大叫起來。菲澤塔抓起浴巾蓋住景兒,自己拿了件裏衣胡亂裹上就追出去,跳上屋頂,才看到是一個黑衣蒙麵的男子。
“小賊!”
男子停了停,抄起手回過頭來看她:“小公子有何賜教?”
“你不要臉……”菲澤塔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幾個顫音。晚上的風很大,吹在濕漉漉的皮膚上很涼,還老是把她的衣服掀開。要不是得抓著衣服防止走光,麵前的小賊恐怕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一枝梅向來劫財不劫色,要說不要臉,自認比不上和丫鬟一起洗澡的小公子。”不過一枝梅不得不承認,“小公子”長得真的很漂亮。晚風吹動他罕見的金色頭發,絲綢裏衣的麵料也比不上他潔白的肌膚,敞開的衣領處露出性感的鎖骨,被風掀起的衣擺下麵是纖細卻結實的半截大腿和晶瑩剔透的裸足,就算是男人看了,也會動心,難怪丫鬟會被他迷得做出那麽不要臉的事。
“關你什麽事?”菲澤塔不知道自己體諒丫鬟、和她一起洗澡有什麽不對。
“不關我的事,告辭!”一枝梅三跳兩跳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菲澤塔剛想去追,就聽見房裏傳來景兒的驚呼:“表少爺!”
算了,被他看個精光,也不會少快肉,景兒一個人在房裏,別出事才好。菲澤塔硬壓下怒火,回到房裏。
“表少爺,晚上風大,可別著涼。”景兒見菲澤塔一件鬆鬆垮垮的裏衣穿得幾乎和沒穿一樣,連忙拿衣服來給她穿上。“別追了,那是一枝梅。”
什麽一枝梅?
“南京城確實有個梅青天,不過不是知縣梅大人,而是義賊一枝梅。”景兒拿掉菲澤塔身上洇濕的裏衣,給她擦幹身子和頭發、穿上衣服,一邊講著和一枝梅有關的種種奇聞軼事,“一枝梅自號‘懶龍’,從嘉靖年間,就開始在蘇州做神偷,到了隆慶年間,才到南京。雖是偷兒,一枝梅那才叫盜亦有道——不*婦女,不欺良善,出言不悔,仗義疏財,專和那些個貪官汙吏,還有為富不仁的人過不去。所到之處,但得了手,就畫一枝梅花在牆上,所以大家都叫他‘一枝梅’。景兒小時候家裏窮,被賣到一個劣紳手裏當丫鬟。他專愛淩辱幼女,要不是一枝梅相救,景兒怕是早就一頭撞死在他家了。”
嘉靖年間?那是什麽時候?
“算起來,一枝梅怕是該有六十多歲了。”景兒拿過梳子給菲澤塔梳頭,“不過他是神仙,可不像我們凡夫俗子,會生老病死。”
神仙?
“據說一枝梅的娘親是在一所枯廟裏躲雨,後來在廟裏睡著了,夢見神道與她交感,歸來以後,發現自己懷了孩子,便是一枝梅(1)。”
景兒喋喋不休地說著一枝梅如何行俠仗義,菲澤塔正納悶,突然發現項墜沒了,屏風上畫著一朵墨梅。
“小姐,別怕,一枝梅大概隻是看了覺得稀罕,拿去把玩幾天就會送回來。”
驚天動地的叫聲還是撕破了夜的寧靜。
一枝梅躲在遠處的樹上,拿了蒙麵巾,仰起臉,讓項墜落在額頭,嘴角勾起一點笑,靜靜體味黃金綴飾冰涼的觸感。欺負慣了惡人,偶爾欺負欺負小孩,也挺有意思。
*****自從一夢之後,王月如的音容笑貌又開始時時縈繞在皇甫淩皓心頭,一直過了五六日,才發現以前嘰嘰喳喳地纏著他的小麻雀再也沒有來找過他。
居竹軒一片死寂。
“表少爺,吃點東西吧。”
搖頭。
“表少爺,那麽睡會兒?”
還是搖頭。
“表少爺……”景兒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飛鷹!”才幾天不見,菲澤塔瘦了整整一圈,像活死人一樣雙眼無神,皇甫淩皓看得心疼,“景兒,你怎麽照顧表少爺的?”
“少爺,冤枉啊。”景兒自己都急得想去撞牆了,“表少爺的項墜被一枝梅偷了以後,就一直這樣,不肯吃飯,也不肯睡覺,天天守在房裏,等著一枝梅把項墜送回來。要是打死景兒,就能讓表少爺活過來,少爺你就打死我吧。”“表少爺”是多好的人啊,把她當姐妹一樣,處處都護著她、照顧著她,可要不是她這個丫鬟沒規沒矩,要是當時她在旁邊看著衣服,“表少爺”也不會變成現在的樣子了。
皇甫淩皓支開景兒,到菲澤塔身邊坐下:“現在後悔去惹清源了吧?”
為什麽要後悔?他害得千鶴小小年紀就夭折,她隻不過潑他一身涼水,很過分嗎?
“你以為清源真傻?”
她知道梅清源不傻,可要是官府抓得到一枝梅,恐怕神偷飛賊的傳奇早就結束了。
“他現在什麽都不幹,南京城的百姓都照樣能安居樂業,他要是認真起來,你還怕找不回小小一個項墜?去縣衙好好向他賠禮道歉,或許他真的會幫你。”
說得好像有道理。
“好好吃點東西,提提神,等你把自己收拾得能見人了,我們就去縣衙。”其實菲澤塔不修邊幅的模樣帶著一種頹廢的野性,比平時更加迷人,皇甫淩皓實在是不想讓帶她上街變得更危險。
菲澤塔不想見到梅清源,不過挺想念夭夭,在路上讓皇甫淩皓買了不少小孩喜歡的零食。可夭夭對零食看都不看,隻會一刻不停地纏著金黃色頭發的“胡人小哥哥”。不想讓夭夭聽到不該聽的話,皇甫淩皓和梅清源很有默契地把兩個小孩都趕到院子裏去玩,自己坐在裏屋聊天。
“飛鷹潑了你一身水,還在生氣?”皇甫淩皓光是想象梅清源被潑成落湯雞的模樣都想笑,“行了,飛鷹不過是個孩子,貪玩些罷了,也沒有什麽惡意。”
那是他沒見過他的“表弟”身手有多好。梅清源不接話。
“那個項墜是飛鷹的爹娘唯一的遺物,從他出生起,就沒有離過身,為了那個項墜,他已經連續五天不吃不喝不睡,就算是罰他,也罰得差不多了。”
“項墜是一枝梅拿的。”梅清源放下茶杯,“與我何幹?”
皇甫淩皓一臉促狹:“知縣大人,南京城盜賊橫行,與你無關?”
“官府是真的拿一枝梅沒轍。”梅清源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誠懇。
“他們沒轍,你未必沒有。”
“抬愛。”梅清源隻掀了掀眼皮,“抓到一枝梅,可是大功一件,不愁升官發財,我若是真能抓到他,早就不是隻有樹葉子水可以招待客人的七品窮知縣了。”
皇甫淩皓看了看茶碗中顏色詭異的液體,心想味道應該至少比清水好,剛小小呷了一口,從小養尊處優的舌頭立刻命令他吐掉。發現梅清源盯著自己,皇甫淩皓硬把嘴裏的東西咽下去,心道他說茶碗裏是樹葉子水,果然不假。
看梅清源一臉淡定,皇甫淩皓決定使出撒手鐧了:“官匪一家不少見,不過官匪一……”
院子裏突然傳出一聲驚叫,打斷了他的話。梅清源扔下茶碗就衝出去,等皇甫淩皓反應過來的時候,隻來得及在茶碗落地以前接住。
菲澤塔靠在井欄上和夭夭玩,臉上掛著笑,但滿腦子都是丟失的項墜,突然覺得腰上一鬆,整個人就失去平衡向後倒去。
“小哥哥!”夭夭想去抓她,卻被她一把推開——才八歲多的孩子,怎麽拉得住她?隻會多一個人落井罷了。
菲澤塔想抓住什麽結實一點的東西,腐朽的木欄杆?還是鬆散的石頭?不容她細想,一隻穩健有力的手就接住了她的手腕,一把將她拉進一個結實的胸膛。淩皓?菲澤塔定下神,隻看到滿眼都是在漢人中極為少見的卷發。
皇甫小公子原來是個女扮男裝的姑娘,難怪長得如此秀麗。兩個人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梅清源才發現菲澤塔原來是個女孩。她個子真小,身高才到梅清源的肩膀,小孩戴的驅蚊香囊的清幽香味灌滿他的鼻腔,輕盈柔軟的身軀抱在懷裏,像抱著一團冬暖夏涼的棉花一樣舒服。
“老爺?”
夭夭一喊,梅清源才驚覺失態,連忙鬆手:“井欄不是很牢了,小心點。”說完就趕緊走,生怕又會情不自禁地想抱她。
菲澤塔一把抓住梅清源的袖子。潑他一身水的事算是她錯了,能找回她的項墜嗎?
“愛莫能助。”
低頭,垂眼,細碎的銀齒咬破紅唇,捏在菲澤塔手裏的衣袖迅速縮成一團。
“不是記恨你給我搗亂,是官府真的對一枝梅無能為力。皇甫小……公子。”差點叫錯,梅清源連忙改口,“我是真的沒辦法。”原來別人叫菲澤塔“小公子”不是因為她人小,也不是為了和皇甫淩皓區分,而是因為知道她的真實性別的人會一個不小心叫她“小姐”,叫了一半,才想到改口。
菲澤塔的眉頭漸漸蹙緊,突然抬起頭,眼底的狠戾讓梅清源看得膽戰心驚,她卻把他的袖子一甩:“淩皓,找大叔。”
見菲澤塔走得決然,皇甫淩皓連忙跟上去,生怕一不小心又把她弄丟:“清源,告辭。”
直到二人離開視線,梅清源才發現夭夭一直在拽他的袖子。
“老爺?”夭夭眨巴著晶亮的眼睛,“小哥哥……他怎麽了?”
“不知道。”梅清源自己也在納悶。看她的模樣,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孩子,可剛才凶狠的眼神,分明是一頭獨狼。
不肯幫她?好得很!要不然再這麽安逸下去,她真的要以為自己是動動嘴皮子,就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皇甫大小姐了。憑一己之力打江山,又不是一天兩天,就算有母親的娘家可以依靠,她依然是隻相信自己的英格蘭女船王。
皇甫淩皓跟在菲澤塔後麵,不知道她在想什麽,隻看到身邊的路人都被她的眼神嚇得退避三舍。
注釋:(1)關於嘉靖年間的“一枝梅”的身世,參考自《二刻拍案驚奇》卷三十九《神偷寄興一枝梅俠盜慣性三昧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