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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2章 女子之交(11)

  不出路德維希所料。之後沒過幾天,王宮裏就傳出女王的珠寶失竊的消息,對那件珠寶隻有一個特征描述,但這一描述也足夠了——那是一顆足有成年人的拳頭那麽大的珍珠。


  居然有人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從警衛森嚴的王宮裏盜走女王的珠寶,簡直是王宮警衛的奇恥大辱。這場盜竊案實在太驚世駭俗,以至於隻要稍微放縱一下想象力,大多數人都不難猜到如果這位大盜的目標不是珍珠,而是女王的人頭,恐怕也是一樣輕而易舉。空前絕後的驚天盜竊案甚至驚動了弗朗西斯?沃爾辛厄姆的秘密警察。在伊麗莎白女王因為瑪麗女王而與羅馬教廷以及各天主教大國僵持不下的微妙時刻發生如此大手筆的盜竊案,沃爾辛厄姆實在是不能不懷疑這是羅馬教廷指使其安插在倫敦的爪牙進行的一次有預謀的示威,旨在威脅伊麗莎白女王釋放瑪麗女王,否則他們就會像偷走女王的珍珠一樣偷走女王的性命。可是政治形勢容不得女王在與羅馬教廷的鬥爭中示弱,於是查出這場盜竊案的幕後主使者、揪出羅馬教廷的間諜的工作就理所當然地落在了沃爾辛厄姆的頭上。經過多方調查無果,就在沃爾辛厄姆幾乎要放棄時,突然接到舉報,說倫敦的一位羅芙緹?奧利維爾男爵夫人曾經向女友炫耀她新近得到的一件稀世珍寶,就是一顆足有拳頭大小的珍珠,很可能就是從王宮中盜竊出來的贓物,更糟的是奧利維爾男爵一家是天主教徒,很可能就是教廷安插在倫敦的臥底。


  沃爾辛厄姆帶著秘密警察上門搜捕。摩西?奧利維爾男爵說那可能是仇家蓄意誣陷,或者是什麽人的惡作劇,積極主動地配合搜查。沃爾辛厄姆對他的配合表示感謝,也當真毫不留情地把奧利維爾男爵府搜了個遍,甚至連老鼠洞都沒放過,但是根本沒有發現有舉報的贓物,隻能鄭重其事地向奧利維爾男爵夫婦道歉,然後灰溜溜地離開。


  “你臉上的巴掌印是怎麽回事?”幾天後,路德維希在自己家的溫室接待羅賓,十分意外地發現他兩邊臉頰上有兩個十分對稱的巴掌印,“右邊臉頰的那個是菲茲的傑作吧?你做了什麽了?能把她氣得失去理智,居然對你這樣的人動手。”


  “知道她懷孕的事了嗎?”


  路德維希點了點頭。


  “我不過是告訴她不能留下這個孩子,但是不必急著打掉,或許可以用來讓奧利維爾男爵覺得有機可趁、釣奧利維爾男爵上鉤,結果就……”羅賓側過臉,給路德維希看右邊臉上的巴掌印。


  路德維希十分困難地憋住笑:“左邊的呢?夫人的傑作?”


  “是約瑟。我不過是說他和奧利維爾男爵作為血緣上的堂兄弟,長得太相像了,他就也像個女人一樣給了我一巴掌。”羅賓歎了口氣,“我真懷疑他知不知道他現在的力氣和以前隻會耍筆杆子的時候比,根本不是一個檔次。”


  路德維希這下毫不客氣地大笑起來:“現在你知道了吧?適當地學點武技和擁有好的頭腦同樣重要。”


  “在斯第爾頓小姐麵前,‘適當’的武技隻會讓我死得更快。”羅賓無奈地撫著額頭,“如果不是人人都知道我這羸弱得可憐的身體能被她一拳打死,斯第爾頓小姐覺得對我動手勝之不武,才會在我盤算她的胎兒、給出太理智的意見時,僅僅給了我一巴掌,而不是直接一劍捅死我。約瑟的學習速度也遠比任何人想象的快。你能想象嗎?幾個月前還和我一樣隻會耍筆杆子和嘴皮子的家夥現在已經敢提出決鬥了,要不是我連劍都提不動,他恐怕也會在決鬥場上要了我的命。”


  “不過你別說,你們船上的那個奧利維爾家的私生子和奧利維爾長得還真像,”路德維希呷了一口自己杯子裏的瓊漿玉液,“如果不說,誰都會以為他們是親兄弟。”


  “說到奧利維爾男爵,他們家現在怎麽樣了?”


  “奧利維爾家剛被沃爾辛厄姆的人搜得天翻地覆。”路德維希看到羅賓的杯子也快空了,給他麵前的威尼斯雕花玻璃杯重新滿上,“舉報信是你送給沃爾辛厄姆的吧?”清澄的酒液像是夏季的陽光融化在了杯子中,溫暖了周圍的整個世界,黑斯廷斯男爵府的溫室一片綠意盎然,讓人想不起溫室外麵時值冬日。


  “當然是我。”羅賓看著眼前的威尼斯玻璃酒杯中的蘋果酒,輕輕地歎了口氣,“果然沒有啊。”


  “不是你叫我去銷毀那顆珍珠的嗎?沃爾辛厄姆當然找不到。”路德維希則是欣賞藝術品一般欣賞杯子裏的佳釀和盛佳釀的精美容器。


  “我不是說珍珠,黑斯廷斯男爵,我說的是他們通敵賣國的證據。”


  路德維希聽到了有趣的內容:“怎麽說?”


  “知道為什麽麗貝卡送給奧利維爾男爵夫人那顆珍珠以後,我又讓你去銷毀它嗎?”


  “洗耳恭聽。”


  “先是麗貝卡以斯第爾頓船長的名義送了那顆珍珠,現在我再讓你去銷毀它,就是為了讓弗朗西斯?沃爾辛厄姆爵士有個借口去搜查他們家。一聽說女王的珍珠失竊,劫後餘生的奧利維爾肯定會此地無銀三百兩地任由秘密警察搜查他的家,以證明他的無辜。當然,珍珠是肯定找不到的,但是有可能搜出他的背後主使人的身份和通敵叛國的證據。”


  “他就不會把證據藏起來?”


  “他都被涉嫌盜竊王室珠寶的罪名嚇傻了,更不用說疑神疑鬼的沃爾辛厄姆還把這件事和羅馬教廷聯係在了一起,奧利維爾男爵還碰巧就是個天主教徒。經過這麽大的驚嚇,奧利維爾男爵的注意力全都在那顆已經被銷毀的珍珠上,怎麽想得到其他的東西?”


  “可惜證據也沒找到,白白讓弗朗西斯爵士和他的秘密警察送上門去挨了一頓數落。”路德維希趁機嘲笑羅賓。


  “他又不是我手下的人,丟不丟臉關我什麽事?”羅賓隻是惋惜從目前的情況看來,摩西可能隻是叛亂組織中的一個小人物,為自己花那麽多心思,對付的卻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物,感到有些不值。要知道羅賓的對手向來都是伊麗莎白女王、威廉?塞西爾、教皇之類的大人物,現在卻要費盡心思對付區區一個男爵,還是一個在叛亂中隻但當跑腿工作的男爵,實在是讓羅賓沒法不覺得自己的身價掉得太厲害了。但願摩西的智力能彌補他的身份的缺憾,讓羅賓盡情享受鬥智的樂趣。


  路德維希有些同情被羅賓當槍使的沃爾辛厄姆了:“對,他丟不丟臉不關你的事,可是為了一個搜查的機會,就打草驚蛇,你不覺得不合算嗎?還讓尊夫人蒙受了那麽大的損失,在枕頭邊沒少聽她數落吧?”


  “連在枕頭邊聽她數落的機會都沒有——她是直接把我趕出房門,要我獨睡。”


  “可憐……”


  “不過不是為了把她的珍珠送人的事。”


  “那還能是為了什麽?”


  “不是所有女人的長相都和智力成反比。”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那麽大的珍珠留在一個平民手裏,就是禍根。要是麗貝卡空有一副花容月貌,連這點事理都不明白,羅賓也不會娶她了。“珍珠是麗貝卡自作主張送的,我隻是一開始覺得她做得有些欠考慮,後來覺得這是個讓奧利維爾男爵對你消除戒心的好機會,就將錯就錯安排了一出戲。麗貝卡知道一切後,覺得自己被我利用了,然後就……”


  “可還是打草驚蛇了——為了一個可能不存在的證據。”路德維希心情大好,倒不是因為羅賓娶了他曾經覬覦的女人然後被妻子冷落,而是因為抓到了羅賓計劃中的破綻,讓他有些得意。


  “應該是敲山震虎。”羅賓放下酒杯,“斯第爾頓小姐和令姐格裏菲斯太太都說你是個心思縝密的人,難道連這都猜不出來?”


  “我隻習慣於安排好自己計劃中的一切,不擅長參與別人的計劃、給別人補漏洞。”路德維希冷冷地提醒羅賓,他會聽從他的安排,僅僅是看在菲澤塔的麵子上。因此在羅賓的計劃裏,路德維希除了是個棋子以外,不會是任何東西,絕不會做他的後備智囊。


  “隱藏在朋友中的敵人才是最危險的敵人,你別在我背後捅刀子就行了。”羅賓看了看路德維希,“不過我們這次是在為共同的君王效忠,而且斯第爾頓小姐是你的朋友,我相信你是個聰明人,不會做不明智的事。”


  路德維希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不知是想硬擠出一個微笑而沒成功,還是被羅賓難得的直白嚇的。


  “言歸正傳,我來解釋一下我們美麗的‘珍珠陷阱’。”羅賓坐直身子,“那東西乍一看,是一個想置奧利維爾男爵於死地的陷阱。誰都知道斯第爾頓家族船隊是英國的秘密海軍,而且斯第爾頓船長的身份絕不僅僅是個商人。你去揭穿這個手法,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訴奧利維爾男爵,他已經被‘伊麗莎白的雜種狗’盯上了——至於盯上的原因,他自己清楚。被一個敢在海上和西班牙叫板的瘋子盯上,太可怕了!但如果這時候有個人站出來幫他一把,他肯定會感激涕零,至少不會懷疑到這個人其實也站在自己的對手一方。黑斯廷斯男爵,別這麽盯著我看,我不是懷疑你的演技,隻是你也知道,斯第爾頓小姐說謊的水準實在是不太高明,我是怕她一個不小心露出馬腳。”


  路德維希還是沒聽懂:“全英格蘭最有錢有勢的斯第爾頓要害他,唯一可以和斯第爾頓家族抗衡的我卻幫他,接下來就是我和‘斯第爾頓船長’掐架,奧利維爾隻要在一旁給我加油助威就可以了。這樣怎麽做到讓他四麵楚歌,以至於會覬覦‘維多利亞小姐’?”


  羅賓搖了搖頭:“天真的孩子……”


  路德維希白了他一眼,對於被一個比他年幼得多的人稱為“孩子”很不滿意,尤其因為羅賓還在“孩子”前麵冠上“天真”一詞。


  “你真的很天真。”羅賓把臂肘支到腿上,更靠近路德維希,“知道馬基雅維裏的《君主論》裏麵有一句話是怎麽說的嗎?‘關於人類,一般地可以這樣說:他們是忘恩負義、容易變心的,是偽裝者、冒牌貨,是逃避危難、追逐利益的。’別以為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人類,人類就會像上帝一樣高尚。恰恰相反,上帝隻創造了人類的外表,而人類的內心是由魔鬼創造的。對人類而言,在麵對利益誘惑時,還能知恩圖報,那是值得在史書中記載下來的稀罕事,以怨報德才是正常現象。《君主論》中還說‘人們冒犯一個自己愛戴的人,比冒犯一個自己畏懼的人較少顧忌,因為愛戴是靠恩義這條紐帶維係的;然而由於人性是惡劣的,在任何時候,隻要對自己有利,人們便把這條紐帶一刀兩斷了。’你對奧利維爾男爵的救命之恩隻能讓他感激你、信賴你,但並不表示他不會背叛你。既然他會參與叛亂,肯定不會是肯屈居人下的人,如果他連國王都想換,連國教都想改,或許也想趁機打壓一下你和斯第爾頓小姐這兩位信仰新教的英格蘭首富。現在我們讓他看到有一個在‘斯第爾頓船長’和‘黑斯廷斯男爵’之間挑撥的機會放在眼前,如果他真的和他崇拜的偶像切薩雷?博爾吉亞一樣野心勃勃,他就會想方設法讓你們去鬥得兩敗俱傷,他自己則是爭取到一個能幫他飛黃騰達的女人。然後等到蘇格蘭的瑪麗女王登上英格蘭的王位,英國重新聽命於羅馬教廷、成為天主教徒的天下,‘血腥瑪麗’時代對新教徒的血腥大清洗重新開始,你們兩個都被抄家、處死,他就能在賢內助的幫助下取代你們的位置……”


  “原來如此,”路德維希笑起來,“你送了一顆珍珠,再讓我去銷毀它,就是為了代表斯第爾頓家向奧利維爾宣戰,然後由我去宣布和他處於同一陣線,讓他看到一個挑撥我們的機會?”


  “對,就是這樣。”羅賓愜意地靠著椅背,“奧利維爾男爵隻是個誘餌。我們現在就像釣魚,蚯蚓釣小魚,小魚釣大魚。背後最大的那個指使者是大魚,就連裏多爾菲也不過是做魚餌的小魚,而奧利維爾男爵隻有做蚯蚓的資格,要是太早對他痛下殺手,隻會壞事——畢竟小魚除了用來釣大魚以外,還能用來熬魚湯,殺了還有點用處,但是人不吃蚯蚓啊。如果蚯蚓死了,沒法用來釣魚,那我們就什麽都得不到了。”


  “可惜證據也還是沒找到。”


  “找不到更好。遊戲的樂趣就在於有難度。要是那麽容易就找出幕後黑手、了結他,豈不是太無趣了?”羅賓重新靠在椅背上,“說真的,比起‘奧利維爾男爵不過是個跑腿的,還沒有資格接觸到反叛集團領導階層的機密’的可能性,我寧願相信他是個心思縝密的人,知道弗朗西斯爵士的秘密警察絕不會是真的衝著女王的珍珠而來,而是找了個借口要搜查他的家,所以事先把可能成為證據的東西都藏了起來。”羅賓對著空氣舉了舉杯,向不在眼前的摩西致敬,“接下來的表現可別讓我失望啊,奧利維爾男爵,我們的遊戲才剛開始。”


  “敬夠資格的對手。”路德維希用手裏的酒杯碰了碰羅賓手中的。


  羅賓一愣,立刻察覺到路德維希口中的“夠資格的對手”不僅僅是指摩西,也是指自己,卻不點穿,同樣掛著虛偽的微笑與路德維希碰杯:“敬難得的好對手。”


  政治家之間的交往和女人之間的交往很像,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但是都喜歡說得拐彎抹角。女人和外交家的共同點在於都喜歡用最禮貌的方式說出最惡毒的話,仿佛他們自己也為他們的交往中的肮髒感到羞恥,隻好在言語間的意思上多拐幾個彎來遮羞。


  兩隻晶瑩剔透的玻璃杯碰在一起,發出悅耳的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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