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8 章

  荀樂章那張臉完全不像是一個能給人講故事的樣子,他說完這話後連房旌都有些錯愕的看過來。


  房旌眼神裏滿是疑問,舌頭在嘴裏打了個圈,險些將下麵壓著的銅錢翻出來。他向前走了幾步,沙沙的腳步聲換來荀樂章一瞥,裏麵警告以為明顯。房旌隻能停住腳步,站在灶台旁邊。


  他身體尚有些虛弱,顧不得灶台是不是髒的,一屁股坐了下去,神色懨懨地像要睡過去。


  愛怎麽的就怎麽的罷,聽個故事也沒什麽不好,他還是第一次聽見荀樂章講故事。


  荀樂章收回目光,眼睛半合著,垂下的眼皮掩住他暗沉的目光,少傾,他道:“倒也算不上什麽故事,不過是一個傳說。”


  傳說二字一出,房旌立刻明白荀樂章要說什麽,頓時來了精神,雙手抱胸一副好看好戲的樣子。


  荀樂章:“不知衛姑娘有沒有注意過,這些特殊的銅錢與尋常銅錢差別很大,且不說紋路樣式如何,單是厚度都要比市麵上流動的薄許多。”


  “相傳這些銅錢起初並不是出現在人世間,而是出自於昆侖丘西王母與那山神之手。”


  “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後,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有神——人麵虎身,有文有尾,皆白——處之。其下有弱水之淵環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輒然。有人戴勝,虎齒,有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此山萬物盡有1。這是山海經裏對昆侖丘的說明,而這銅錢便是放置於這人麵虎身的山神身上。”


  “銅錢是神明給予人類的恩賜,山神護之,挑選善良之人進入昆侖丘,可圓其念,得常人不可得之物。”


  聽到這,連帶著房旌也是一愣,他隻知道銅錢出自昆侖丘,而隻有得到最後一枚銅錢,開啟那一重幻境才算圓滿,否則隻能無窮無盡地進進出出,直至送命。


  荀樂章不知道從哪聽的這些來龍去脈,用冷冰冰的嗓音平鋪直敘地繼續講著並不動聽的故事:“後來山神識人不明,招了奸人,趁他不備之際傷其根本,掠去銅錢,自此銅錢便流落人間至今未能收回。”


  “你知道為什麽未能收回嗎?”


  “為什麽?”房旌下意識地回了一句。


  荀樂章稍抬眼皮,終於舍得給房旌一個眼神,但這眼神也隻給了一半便收了回來。


  他懶洋洋的從桌子旁站正,拂掉劍刃上沾著的一點塵土:“因為最後一枚銅錢在離開的時候沾染了山神的血。”


  “起初銅錢輾轉在不同人手中,神明覺得這樣也好,有緣人自會進入,而後曆經數年,秘境變為味道,成了貪念之人所爭之物,神明再想收回時,那枚銅錢卻生了靈竅,投身凡世,遍尋不得。”


  “最後一重秘境無法開啟,前麵的秘境隻能無限輪回。”這一聲不再是出自荀樂章,而是一個極其溫柔的女聲,趴在衛凝的肩旁上,咬著她的耳朵。


  衛凝確實沒有逃出這間屋子,外麵的情況她不知曉,貿然出去且不說能不能找到藏身之地,難保還沒等她藏好便被抓了個正著。她聽過燈下黑的說法,想著就在這眼皮子低下,等著荀樂章他們出去追人後,她再伺機而動,不曾想荀樂章也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而且極其自信,完全沒想著萬一衛凝不在屋裏跑沒影了怎麽辦。


  隻不過衛凝藏身之處既不是不是櫥櫃裏,也不是木柴下。


  衛凝蜷縮在一個狹小的灶台裏,上麵的鍋不知道被放到了哪裏,隻蓋著一個鍋蓋,乍一看和周圍灶台無異,要不是先前楚瑜做麵的時候挨個掀開看了一圈,也不會發現會有這麽個地方。


  她還吐槽過容楠不會躲藏選地方,柴火堆那麽明顯,藏不藏有什麽區別。


  隻是這麽隱秘的一個藏身之處,竟還是輕易被發現。


  她正聽荀樂章說故事,平穩的聲調險些將她哄睡著,然而卻在她眼皮下垂的同一時刻便被一道寒氣驚醒。


  衛凝不敢轉過頭,斜著眼睛努力往旁邊看去,卻隻看見一片冷冰冰的布料。


  那女人手臂環著她脖子,下巴墊在肩膀上,說話時冷氣灌進衛凝的耳朵裏。


  “小妹妹,好久不見。”


  衛凝渾身倏地一哆嗦,她猶記得第一次聽見這個聲音的時候,麵前看見的還是個血淋淋的胳膊。


  “你……”她剛張口,冰冷的手指便壓在了嘴唇上攔住了接下來的話。


  這赫然是第一重秘境裏的那個跟在她身後的女鬼。


  “噓……”女鬼凹陷的腦袋不知經曆了什麽已經完全恢複,模樣看起來清秀許多,除了臉色依舊慘白外已經與尋常人無異。


  她頭發上的水草都已被清理幹淨,估摸著身體好了,也有了打理自己的心思。


  女鬼輕撫衛凝的頭發,順著荀樂章的故事接著道:“銅錢貪圖世間萬般浮華,不欲再回到冷冰冰的秘境,秘境自此閉鎖,直至近日方才重啟。”


  女鬼手指勾著頭發送到鼻尖嗅了嗅,像是聞到世間最好聞的香料,模樣有些沉醉。


  衛凝被她的動作激得渾身發顫,這哪裏是女鬼,而是一個放蕩的登徒子,這樣尷尬的氛圍一時讓她沒有注意女鬼話裏的意思。


  女鬼模樣雖然恢複,笑容卻依舊瘮人,她攬著衛凝:“小銅錢,這次莫要再逃”


  此話出口,頭上突然傳來轟鳴聲,原本封在上麵的蓋子頃刻間四分五裂,衛凝尚未來得及反應發生了什麽事,就見一個黑漆漆的腦袋冒了出來,長發掃了進來,上麵沾了些許灰塵。


  “沒想到竟然藏在這裏。”房旌的笑聲比女鬼還要陰上幾分,許是嘴裏含著東西的緣故,說話時聲音含含糊糊黏在一起,不像是找到個人,更像是找到個令人垂涎三尺的美味。


  衛凝上一刻還在疑惑女鬼說的小銅錢所謂何意,下一刻就被突然冒出來的頭嚇了一跳,連番驚嚇讓她一時腦袋空空,什麽都來不及思考,下意識吐出一句:“我不好吃。”


  饒是房旌確實存了嚇人的心思,也沒想到衛凝會說出這麽一句話,表情稍稍空白後轉頭對身後之人說:“這丫頭怕不是已經傻了罷?傻了的話還可用否?”


  荀樂章走到灶台前時衛凝已經站了起來,她臉上沾了點爐灰,看過來的眼神卻是有些癡傻,像是被什麽東西嚇到了的緣故。


  荀樂章越過衛凝看向她身後,女鬼掛在衛凝的肩膀上對著荀樂章展顏一笑,全然不似陌生人。


  他走上前去,看著女鬼對他幾不可覺的點了點頭,而後收回目光對著衛凝扯了扯嘴角,看似想笑,實則更像個修羅。


  他摘掉之前那張麵皮後連帶著怎麽笑都忘卻,且看著衛凝道:“秘境承載著千萬人的希望,能滿足世間大多數人的欲望,而唯一不包括在內的便隻有一人,便是那枚叛逃的銅錢。”


  說到這他頓了頓,刻意看著衛凝逐漸震驚的表情,繼續道:“為何你此生諸多不順,外界對你滿是排斥,為何楚瑜進來便對你多加照拂,又為何銅錢隻適合放在你身上,這些如今你可明白了嗎?”


  “我……”


  衛凝曾想過,或許上輩子做了太多錯事,所以這輩子活得不順,或許是因為剛進秘境時她隻是一個姑娘家,後來又發現她年紀輕輕便成了女鬼,楚瑜憐她,故而前期對她百般照拂,後來相處時日見長,便漸漸生了情愫,可她怎麽都想象不到,她竟然會是……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麽誤會,她一個活了將近二十年的人怎麽會是……


  “你便是那枚逃跑了的銅錢。”荀樂章絲毫不給衛凝僥幸的心裏,哪怕一個苗頭都沒來的及產生的時候便被壓得死死的。


  衛凝身形一晃,向後撤了一步才堪堪站穩,銅錢二字一出,她好像又看見了林子裏搖擺的樹叢,聞到清冽的草木香。


  荀樂章提著長劍杵在灶台上:“在下無意為難衛姑娘,不過最後一枚銅錢不歸位,這秘境便隻能無窮無盡的走下去,此次開啟已屬強行,吾等雖是欲望加身的俗人,到底還是被秘境選進來的,自是想要全身而退,故而在下也得和衛姑娘說個實話。”


  “衛姑娘的打算,不用細想便知願望無非是家人團聚,殊不知這樣簡單的願望於其他參與者而言可以說是隻要努力便能實現,而於衛姑娘而言,隻能算是個空頭許諾,這輩子都不會有實現的一天。”


  說到這荀樂章頓了頓,像是不忍心給這麽個小姑娘打擊太多,思忖後道:“不過話也不能這麽說,若衛姑娘願意成人之美,在下也是個知恩圖報的人,自會報答衛姑娘,衛姑娘那些未盡之緣,在下願意代勞。”


  來來去去一番話,衛凝怎會不懂他字裏行間的意思。


  荀樂章此番話說的明明白白,若衛凝不願意作為銅錢歸位,那麽大家就都得死在這,誰也得不到好,她期盼的父母也隻能冤死入黃泉,下輩子如何尚且不值,這輩子不會有一世的安寧。但若衛凝願意奉獻自己,荀樂章可以助其完成心願,隻是父母或許依舊在,卻沒了承歡膝下的女兒。


  衛凝看著前方出神,話說的很不走心,像是下意識的反駁,甚至連自己都沒什麽底氣:“我憑什麽相信你的一麵之詞,你們說我是銅錢我便是銅錢了?保不準這就是你們為了減少競爭而籌劃的一場騙局。”


  長劍在灶台上滑動發出刺耳的聲音,像是有無數隻貓在心上抓撓,也正是這種不雅的聲音將衛凝心神拉了回來,荀樂章接著說:“到底有沒有證據,衛姑娘自是比在下清楚的多,每重秘境裏經曆了什麽,麵對了什麽,在下到底沒有時時跟在衛姑娘身邊,也不是衛姑娘肚子裏的蛔蟲。”


  證據……太多了。


  比如剛進秘境裏時對她示好的女鬼;原本以為走黴運不小心跌落,後來才知道是出口的井;塔裏對她無可奈何的小鬼;輕易被她拔了毛的蠱雕;緊要關頭產生共鳴的銅錢;還有這重秘境裏屢次想帶她走的宋柔瑾。


  是了,還有從不曾提過便被得知的名字……楚瑜自始至終都知道她是誰。


  因為知道她是誰,故而從頭至尾都在護她周全,由著她的性子胡來,任她撒嬌打滾,任她輕薄吃豆腐,不過是因為她有用罷了,或許至始至終都隻是將她當成枚銅錢,就算被銅錢親一口能怎麽樣?

  想到這衛凝心中一陣委屈,事到如今她才發現,其他種種都沒那麽難接受,而最不能接受的竟然是楚瑜含了目的的接近。


  原來將人放在心裏是這種感覺,原來將人用力向外扯是這種感覺。


  其實她還是不信的,就算線索那麽多,她還是不信。


  衛凝慶幸她還是個鬼,情緒再怎麽波動都不會出現眼淚婆娑的樣子,她扯著嘴角露出個諷刺的笑容道:“荀公子作何打算,讓我當祭品?”


  “祭品倒不必。”荀樂章道,“雖然在下不知道銅錢如何歸位,不過還有個法子可以一試。”


  “什麽法子?”


  “若衛姑娘徹底消失,那這重秘境會不會就成為最後一重秘境?”


  衛凝震驚,心下提防更甚,心中已然開始盤算著逃跑的路線:“你先前不還說需要最後一枚銅錢歸位才能徹底擺脫,實現願望,你究竟目的為何?!”


  荀樂章絲毫沒有懼怕衛凝逃跑,依舊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長劍在衛凝麵前虛劃兩道:“衛姑娘莫急,無論衛姑娘是否真的是銅錢,這一劍下去自會見分曉。”


  “你到底什麽意思。”衛凝直到這時才發現,她進到灶台裏哪裏是為了藏身,倒是讓她成了甕中之鱉。


  安靜了許久的女鬼看夠了戲,插嘴道:“這位公子的意思是,若衛姑娘是銅錢,這一劍下去說不準現在這重就成了最後一重,他們可以找到秘境裏的小姑娘快速解決出去,這樣倒也算通了秘境,而後得到想要的一切;若衛姑娘不是銅錢,也不會影響大局,不過這位公子是多慮了,小妹妹是什麽,作為姐姐的能不知道嗎?”


  衛凝總覺得女鬼現在說話的口氣有些耳熟,不似最開始見麵時的模樣,倒像是聽過許多次。


  她記性不算壞,可她思考了一圈都沒有找到哪個秘境中人會是女鬼的化身,或許不是秘境中……


  想到這衛凝一驚,她猛地側頭看向女鬼,難以置信地望過去。


  女鬼咯咯咯笑個不停,抱著衛凝更緊了:“小妹妹想起來了?姐姐一直在你身邊啊。”


  衛凝抿著嘴,艱難的蹦出了三個字:“仇玉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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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山海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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