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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那日下午,青川匆忙而來,絕色少年即使眉頭緊鎖不展喜顏,也能不費吹灰之力讓雲州城的少女心甘情願交付一片真心,可惜這些從未入過那一雙如夜深邃的墨眼中,從他在清遠寺開始,他的眼中就隻容納下一個人,以前是,現在是,將來更是,不會有變。


  葉寒就坐在屋內,呆楞不動,屋內晦暗的光影模糊了她的側臉,可即使如此,臉上勾勒出的線條也是刻板和僵硬,不動不語,無聲無息,青川第一次感到了害怕,是海水突然上湧淹沒一切的恐懼,他明白,那種害怕叫做失去,即使心髒仍舊勻速跳動著,可為何雙手卻變得顫抖無力。


  青川從屋外陽光燦爛中走來,輕手輕腳走入淺暗的屋中,生怕驚擾了沉思中的葉寒,“姐姐,姐姐”,輕聲的呼喚喚不醒不願醒來的人,那雙瘦弱的手一握是驚人的冰涼,“姐姐,我是青川”


  再次陷入沉思中的葉寒,進入了自我的逃避中,她的失落恐懼全都化為了消極,隔絕外界一切讓她感覺到不安全的一切,如鴕鳥般懦弱地把頭埋在地裏,掩的是自己的耳目,騙的是自己的心靈。


  自那日之後,青川默聲地扶著葉寒回了家,臨走前江流畫擔心他照顧不過來,拉著葉寒的手怎麽也不放,讓她待在自己家中由她照顧,但卻在青川投來的深沉一眼中,動作先於意識一下放開拉住葉寒的手,即便心有不願,但也隻能看著青川帶著葉寒離去。


  遠去的少年小心攙扶著比自己高出半個頭的少女,步履穩重地一步一步向前走著,無限溫柔卻十足強勢,頭頻繁地看向一旁的癡呆少女,即使她表情呆滯靜默不語,但絕美少年還是淺笑著對她說著話,好似怕她悶,怕她一個人在自己的世界太過孤獨,怕她真的再也記不起他是誰。


  江流畫望著變得空蕩蕩的院子,院中隻有漿洗好的素色布簾微微晃動著,“流畫,別擔心了,青川會照顧好葉丫頭”,秦婆婆知道流畫跟葉寒的交情甚好,視她如親妹,可畢竟人家有家人弟弟,她們還是自覺點,別幹擾人家的家裏事。


  自那日以後,葉寒就不願出門,並不是她依舊木楞呆滯,其實在那第二天一早醒來後她就恢複正常了,隻是突如其來的現實哐鐺一聲砸在她麵前,她震驚,驚愕,驚恐,手足無措,她的茫然如同花花世界裏的一張純淨白紙,她是異類,她不屬於這個世界。


  她想逃離,卻發現自己無處可去;她想哭訴,竟找不到一個可以放心吐露之人;她甚至想一死了之,一了百了,可笑的是她居然沒有自殺的勇氣。


  她不知道老天為何耍她,她在現代活得好好的,有父母疼愛,有小弟親密,有朋友陪伴,生活無大富大貴,但勝在平平淡淡,無憂無慮,也許是之前的人生太過順利了吧,連老天爺都嫉妒了,所以才無情地剝奪了她的一切,將她扔到投一個自己完全陌生的地方,自生自滅。


  以前,葉寒覺得西城偏僻,小院太小,現在她才發覺其中的好處:西城雖偏,但人少安靜,即使外麵晴空萬裏也少有人語喧囂,這樣不分晝夜的靜謐與她此時的心境十分吻合,她喜歡這樣的靜,靜若無人,靜到她可以忘卻外麵從未離去的現實。


  小院成了她每日的活動之地,四麵白牆黛瓦圍起來的地方,看著是小,繞著牆邊走個幾十步就走完了,可就是這樣小小的巴掌大的地方,卻讓她莫名的安心,這裏是除元州葉家農家小院外她待得最久的地方,從院門到主屋,從青磚黛瓦到地上黃泥,這裏的一寸一物都透著熟悉的親切。她害怕院外的世界,看似熱鬧卻透著疏離,她的認知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著她隻是一個不應存在的闖入者,而在這小小的四方圍牆內,四方的天,四方的地,她活著安生。


  葉寒在屋前台階上一坐就坐了一天,也不知天色是隨了葉寒的心情,頭上青天一整天都是白得晃眼的,投射下來的陽光不是很純粹,仿佛被包裹住了一層層迷霧,說是陰天可夏日的熾熱卻分毫不減,說要下雨,可天上幾塊薄薄的烏雲塊根本構不成雷雨之勢,隻有幾塊暗色的雲影斑駁了大地。


  “姐姐,你怎麽又坐在地上?”


  青川一下學就直接奔回家來,雖然葉寒恢複正常了,可精神頭卻如同缺水的薔薇徹底萎靡下來,不願說話,別人問一句她半天才遲鈍地回答一句,若一天沒人與她說話,她就當一天的啞巴。


  葉寒腦袋一直處於放空神遊狀態,連自家院門打開也沒察覺,直到青川走近拉起她坐在屋簷下的竹椅上才回過神來,“姐姐,以後別坐地上。夏日天熱地卻涼,坐久了容易寒氣上身,傷了身體。”


  “嗯,我知道了。”


  即使葉寒再不願意說話,可麵對青川時她還是得多少說幾句話,哪怕幾個字也好,不僅僅青川是她現在最為熟悉之人,而且他也最有耐心最有毅力的,若自己一直不說話,他就一直在她耳邊嘮叨,直到她說話為止。


  少了葉寒歡聲笑語的葉家小院,青川十分不適應這樣空蕩且清冷的氣氛。雖然他把那一日發生的事完完全全地了解個透徹,可還是找不到她突然消沉的原因。他想,不僅僅是因為林弋的離去,即使她們之間的談話自己也完全知曉,但兩者之間並沒有太多的影響和聯係,難道是因為寧致遠?

  青川臉色頓時暗了幾度,如夜深邃的墨眼沉浸著濃得化不開的低沉,但心裏又立馬否認,也不可能是他,姐姐如此自傲,怎會為男女之事自甘墮落。


  不過是腦中一瞬間的思慮,待青川回過神葉寒早已又陷入了自我沉默中。青川心中雖焦急擔心不已,但還是強撐著笑意,問著葉寒今日做了何事,雖然大部分時候都是他一人在說。


  “今天我買了荷葉雞,還有桂花軟泥糕,等花折梅把飯煮好了,我們就可以吃晚飯了”


  “嗯!”


  “對了,姐姐,師父又說我的文章有了長進,不出兩年,我就可以參加科舉了”


  “好!”


  “你餓了沒?今天中午吃的什麽,是秦婆婆做的飯還是江姐姐做的飯?”


  “是流畫。”


  “你們今天說了什麽,她有沒有帶你出門逛逛?”


  “她有事,要照顧秦婆婆。”


  “哦!沒事,我現在回來了,我陪姐姐多說會話,在書院一天的之乎者也,耳朵早聽煩了。”


  “你那是上課,學知識,是對你好。”


  “”


  “”


  就這樣,青川一句又一句的問話,耐心地誘導出葉寒張口,雖然這樣的對話很費勁,但能讓葉寒慢慢習慣開口說話,他的努力也就沒有白費。


  果然天道酬勤,葉寒居然突然主動問話,“青川,你說,如果沒有發生元州太守一事,你我沒有離開元州,你還是清遠寺無憂的小和尚,我還是山下一普通的賣菜女,那該多好!”


  葉寒望著逐漸陰了下來的天,她不禁懷戀起在元州時的日子,她早逝的父母,寧靜的村莊,熟悉的麵孔,一條條阡陌縱橫割織出來的農田綠地,她可以在那個狹小又閉塞的小山村過一輩子,雖然無知但至少活得安心快樂,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承受著已知現實的無奈。第一次,她覺得自己好累、好累。


  看著葉寒再一次坐在地上,下巴放在雙膝上,雙手抱膝,好不可憐,青川不再勉強,跟著葉寒一同坐在地上,剛才她的輕歎之語如此縹緲美好,因為那也是他曾經真實活過的,隻可惜一朝別後離故土,天涯何處不陌生,“姐姐,元州我們回不去了,現在雲州才是我們的家,有你,有我,還有花折梅,其實這樣也挺好。”


  葉寒不願看著變黑的天色,她不喜歡,頭一偏靠在青川的肩頭上,閉眼輕幽說著,滿是感傷,“怪不得人們總說,人生若隻如初見”


  聽著葉寒的喃喃自語,青川不禁心中跟著念叨著,人生若隻如初見,這是一個多麽美麗的妄想,承載了世人多少的悔悟,可惜獨獨不包括他,若讓他再選一次,他還是會毫不猶豫與姐姐離開元州。初見最是美好,可他更愛經曆世事後的一往如初。


  “啪!”


  一滴雨滴措不及防落在地上,幹涸的土地貪婪地吸吮著雨滴,很快消失不見隻留下一深褐色的泥斑,緊接著千千萬萬的雨滴鋪天蓋地落下,雨打青瓦陣陣,雨落房簷嘀嗒,簷下青苔浸潤成色,牆邊薔薇搖搖欲醒,然後洗淨一身鉛華。


  濕潤的風吹進簷下,吹開了葉寒緊閉的雙眼,低歎著,“這遲來的梅雨,終於來了!”


  一川煙草,滿城風絮。


  入梅後的雲州城,天色陰雨綿綿,白牆黛瓦幽長雨巷,水霧煙雨,朦朦朧朧,像極了雲城的春末夏初,不同的是,雨打芭蕉落的是一葉深綠,一樹梨花青蔥綠了白頭。


  梅雨很是纏綿,猶如愛情中不願放手的一方,固執地霸占著片刻的擁有。不過,看著房簷滴滴落下的微涼雨珠,看著雨簾外陰鬱的天青色,葉寒生出了一絲慶幸——若不是梅雨纏綿了天空,她又怎麽有這麽好的理由拒絕外出。


  葉家小院很是安靜,沒有了青川和花折梅,隻有葉寒一人的小小院落更是安靜出奇,隻聽風吹動梨樹枝椏吱呀作響,橢圓色的青葉發出沙沙摩擦聲,雨水滴滴答答濺起處處水窪,一切是那麽吵雜又是那麽的安靜,仿若一院共存有兩個不同的世界。


  頭枕在雙膝上,葉寒偏著頭看著綿綿不斷的梅雨,這樣的雨天最是適合發呆。


  發呆,是她遇事後最常見的一種處理方式,每當她遇到什麽不開心的事,她都喜歡讓自己獨處一室,在安全的空間裏讓自己放鬆下來,放空大腦中一切的雜亂思緒,就像是打開水龍頭衝走身上一切的負能量。她不是不知道這種處理方式透著明顯的逃避味道,隻不過她需要時間,在這段看似逃避的時間裏讓自己將所有的傷心難過都發泄出來,就如同讓膿血流淨,這樣才能有傷好康複的一天。


  葉寒自認她不是一個十分成熟之人,有時候她甚至搞不懂自己為何反應如此之大,連初入異世時都沒有如此消極反應,更不能與人說,各種糾結哀怨也許也隻有自己知曉。


  都說時間是治愈傷口的良藥,也許,等梅雨一過,她就好了,又或許,她提前就好了,不過,這又誰知道呢?


  “叩叩叩!”


  煙雨朦朧的雲州城再美,可梅雨天陰空細雨,青石板路上積水肆意流淌,總是讓行人無從下腳,不免對遲遲不走的梅雨天生出一絲哀怨。


  在這樣的雨天裏,葉寒聽著清晰不斷的敲門聲,不禁抬頭納悶,下雨最愛斷人意,寧願屈居在一方屋簷下的幹爽自在中,也不願淌在水潤潮濕裏。


  敲門聲清脆不止,勻速輕敲,好似柴扉不開,他便不停,無奈,葉寒隻好撐著一把油紙傘緩緩走入雨中,步履再慢也沒消磨掉來人不肯離去的心。


  門栓在手上緩緩抽出,終於門還是慢慢開了,然後映入眼簾的就是那一襲熟悉的藏青色長袍,寧致遠佇立於前,手上同葉寒一樣撐著把油紙傘,周圍雨天環繞,獨留簷下一方孤島。


  “你怎麽來了?”


  葉寒詫異,見他滿身風雨而來,小小一把油紙傘擋不住雨水飄零,下半身全是雨水浸潤的痕跡,暈染得藏青色多了幾分深度。


  雨打傘麵不止,聲音清脆也有力度,撐著傘架的手感知著傳來的輕微顫抖,葉寒看著寧致遠有了恍然,好似手心中的顫抖皆來自自己胸膛下的怦然心動。


  “來看你!”


  寧致遠從未見過如此的葉寒,不過才幾日的光景不見,她便落了一身滄桑,臉上的笑是如此的勉強,黑白分明的雙眼依舊清明,卻不似往常的輕快靈動,他最是明白那是被世事羈絆牽扯後的沉重。


  頓時又安靜下來的兩人,偶爾對視一眼,卻又無話可說,也許是受梅雨天的影響,細聽雨簷滴落,此時無聲勝有聲。


  寧致遠突然伸出手來,“走,我帶你去個地方。”


  懸在半空中的手,十指修長,骨節分明,呈邀請的手勢,不偏不倚,不晃不動,態度是如此的堅定,卻讓葉寒不由心生退縮,袖中的手緊緊握團成拳,“算了,這樣的天還是不出門為好,而且等會兒青川也要回來了,他找不到我會著急的,你還是先走”


  最後一個“吧”字還沒說完,懸在半空中的手就直接拉起葉寒,棄傘而行與她一同跑入了漫天陰雨中。


  “寧致遠,你幹什麽?你放我下來!”


  葉寒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就被寧致遠擄到馬上,駿馬奔騰過空曠的西城街道,綿綿細雨撲麵而來,濕潤了兩人的眉和發,轉眼出城而去。


  剛才的馬蹄嘶鳴聲好似從未發生過一樣,西城依舊空空蕩蕩,靜謐無聲,除了雨簷滴落不止的雨聲。長巷空幽,霧氣彌漫騰升著江南特有的水潤畫意,而前方有人緩緩而來,青絲束冠,水煙氤氳,美得如同一幅潑墨畫中仙。


  花折梅從後追上青川步伐,有心調侃著,“真沒發現,你居然這麽大方。”


  緲緲煙雨霧朦朧,青川自顧走著,沒有說話,清涼的雨水從額頭滑落,即使雨水模糊雙眼,也不見步履減緩。


  沒聽到回答的花折梅不甘心,緊跟在青川耳邊說著,“你就這樣讓寧致遠把葉寒帶走了,心可真大。你就不怕葉寒出點什麽事,到時候你哭都來不及。”


  “花折梅。”


  青川突然停下腳步,臉上滿是雨水橫溢,表情是從未有過的傷心無助,看著人畜無害,花折梅放心大膽小步跑近,期待著青川的回答,“你說!”


  陰雨天,雨色容易朦朧視線,青川平淡依舊,隻是黑眸微微一凝,左手極速出手一掌,花折梅一時猝不及防,胸口硬生生挨上一掌,力道之大讓他不由後退幾步。


  仔細檢查自己傷勢沒有大礙,花折梅這才記得跟青川算賬,對著遠去的青川不滿喊道:“早知道就不教你武功了,“然後揉著自己酸疼的胸口,齜牙咧嘴自言自語,“這小子進步真快啊,疼死我了!”


  再次空幽下來的長巷,青川早已回了葉家小院,梅雨陰天,雨意不止,綿綿延延看不到雨後放晴的一天,房上青苔又長了幾許,驀然不知何處傳來幾聲蛙聲,或許青草池塘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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