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上紅梅霜寒傲,可惜無香非真梅
秋一來,雲州城的天便漸漸冷了下來,雖不及寒冬臘月般的北風刺骨,但裹在兩層衣料下的身子還是能感到一層不斷爬上來的涼意,抖也抖不掉。
葉寒抬頭看著不知誰家高過院牆的銀杏樹,軀幹依舊挺拔蒼勁,可那一樹深綠早已染上了秋日的金黃,燦爛耀眼不輸於盛夏蔥鬱深深。怪不得秋日見涼如寒霜,原來秋已這麽深,可不是,青川一病把中秋佳節都錯過了,花落半惜,月過方圓,但好在人能長壽。
“葉丫頭,你這紅薑送來得真是時候,你都不知道我家掌櫃有多高興。”
說話的是那位主管蘭麝館後廚的大師傅,葉寒曾去送紅薑時見過多次。自從蘭麝館因蘭若之事閉館歇業後,這位大師傅就被請到了吉慶樓任大廚,由於他的關係,所以葉寒種的紅薑也每月會賣到吉慶樓。
吉慶樓算是雲州城三大老字號酒樓之一,雖說名氣大但卻是平民酒樓,物美價廉,傳了五輩價錢都沒漲過,所以雲州城的百姓都就算平時閑著沒事,也出家門在街上溜達幾圈,然後又轉到吉慶樓要點上壺茶消磨打發時間,更別說每日飯點。
葉寒順著元寶街的各大訂貨酒樓送過去,送到元寶街時剛好碰上午時飯點,裏麵早已人滿為患。紅薑畢竟昂貴,大師傅雖是吉慶樓的大廚但也不敢輕易決定,得先拿給掌櫃的先驗貨,所以才有了葉寒站在櫃台一邊等著回信,一邊聽著食客大快朵頤之時聊著雲州城最近的風流趣事。
青川得天花這段時間,葉寒對雲州城發生的事毫無所知,所以一時竟聽得入神,連大師傅出來了喊了她幾聲,她都沒有聽見。
葉寒猛然回神,大師傅瞧著葉寒茫然的樣子,不禁打趣道:“聽什麽聽得這麽入神,連銀子都叫不醒你?”
葉寒尷尬笑了笑,接過大師傅遞過來的錢袋,還聽著他提醒道:“這是五十兩銀子,你送的紅薑成色很好,掌櫃看過給得很痛快,你點點。”
旁邊一桌的食客酒已過半巡,話說得更是興起,葉寒直接把錢袋收入懷中,點也沒點,而是狐疑地問著,“大師傅,他們說的事,是真的還是假的?”
食客聲音很大,雖然大師傅來的時間短,隻聽到幾個詳細的字,但也大概猜出他們說的是什麽,葉寒問的又是什麽,雲州城最近盛行的流言蜚語不外乎那麽一件事。
“你家有人生病在家照顧,所以可能不知。自從前一月有一群從江陵來的人來過之後,關於蕭太守奪朋友之妻,殺蔣家滅門之事便傳得沸沸揚揚,現在連街邊三歲小孩都知道。還有流言說定國公父子之死與蕭太守也有關係,說是他們無意知曉了這個秘密,所以才被滅口的。”
在雲州城內本來就有幾聲關於蕭夫人的流言,如今再這樣一則流言覆蓋,說真得,若不是葉寒早知曉定國公父子的真實死因,說不定她也會跟這群食客一樣選擇相信。人不就是這樣,隻願意選擇相信他們所認為的事實,從不會去分辨其中的真假虛實。
他們也不仔細想想,若定國公父子真是無意知曉蕭錚的秘密,無論其真假,定國公本就是一品侯爵,本就有直接上奏的權力,隻要密折一封送達京城,蕭錚又怎會知曉,又如何能提前下手滅口。再說,退一萬步講,若蕭錚真做了此事,不用等到流言滿天飛,憑他身為雲州太守的權利,隻要一紙令狀就能把流言鎮壓殺絕,何必讓滿城百姓大白天還能談論他的“齷齪事“。
“更有甚者說得更為真實。說之前不是有一個叫侯九大混混被人拋屍在大街上,當時之類的流言也傳出來過,但很快就沒了,但這侯九生前在尋歡街有一姘頭,侯九還沒死時就跟她說過定國公父子是被蕭太守滅口殺死的,就是因為定國公父子知曉了他在江陵幹的勾當,而侯九當時替定國公世子做事,這才無意知曉的。“
雖然葉寒跟雲州府有點牽扯,對太守夫婦的為人也有所了解,她自是不信,但她卻不能要求讓雲州城的所有人都不信,人言如川,她這隻小螞蟻還是別螳臂擋車了,畢竟這些事也與她無關,隻是可憐了柔弱無爭的蕭夫人,徒擔上了“毒婦“的罵名。
既然來了老字號的吉慶樓,葉寒自然也得帶點東西回去,這裏的豆沙卷和小豆涼糕做得最好,入口即化,不費口,特別適合秦婆婆。還有這裏的胭脂鵝脯更是一絕,每日都是不到午時就賣完了,葉寒也是因為跟大師傅熟,所以才勉強拿到兩隻,一隻給江家,一隻留給自己家吃。
大師傅實誠,不僅把葉寒要的食物都備起了,還包了一包茄鯗、一包藕粉桂花糖糕和醃鹿肉送給葉寒,當做是葉寒教給他紅薑做法的報酬。
一說起紅薑,大師傅那對美食的鑽研精神立馬就上來了,本來葉寒付完錢就準備回家的,可經不住大師傅孜孜不倦的追求精神,葉寒抹不開情麵,隻好聽著他最近的研究心得。
大師傅說得很是興奮,真不愧是廚癡,一說起紅薑眉眼都在飛,“我最近得了一新的紅薑做法,把紅薑切片或整體烘幹,除去水分,放在在陰涼通風處,可貯藏三五年。等用時,或研磨成末,混合麵粉做成紅薑餅,或切成細絲,做湯炒菜加上一點,其味不減,風味無窮”
葉寒抱著一懷食物,慢慢收緊雙手,默不作聲,聽著大師傅不厭其煩地說著紅薑做法,不由麵色若呆。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大師傅問著話,詢問著她的意見如何。
心下沉思半晌,葉寒才淡顏說道:“大師傅,你這做法真是新奇,連我種了這麽久紅薑的人都沒聽說過這種做法。”
“誒!“大師傅搖著頭擺了擺手,否認著,“我也是偷師學藝。最近吉慶樓來了一個從元州的廚子,做了一好手的紅薑餅,這味道連我都甘拜下風。據說,他也是從當地一個賣紅薑的小丫頭處學來的。”
葉寒一愣,眉間浮現幾絲疑問,不禁說道:“這吉慶樓生意真好,剛請了你這麽個大廚,又請了一個從元州來的廚子,看來明年這裏恐怕又要起一棟樓了。”
“是這樣就好了!”大師傅婉轉地否定了葉寒的猜想,“你是不知道元州現在亂成什麽樣?去年起先是城外的清遠寺莫名起火,然後元州就戒嚴了。差役天天上街抓人,也不說個為什麽,那些當兵的每天提著刀到處搜索,也不知在找個什麽,人人自危。他要不是去年給太守千金做過婚宴,認識了官府中幾個人,要不然也早被捕入獄了。”
“這元州太守的女婿都跑了,這婚宴做出來給誰吃?”葉寒下意識地隨口說道,莫名覺得一種荒誕和好笑。
大師傅有點不懂葉寒嘴裏的話,疑問道:“這縣丞兒子為何要跑?人家今年孩子都生了,滿月酒時元州太守還大擺流水宴,此事元州城百姓人人皆知。”
“縣丞兒子孩子都生了?”葉寒重複問了一遍,不敢置信。
大師傅點了點頭,然後茫然地摸了摸腦袋,他記得自己說得很清楚,沒說錯什麽呀,怎麽葉丫頭總是聽不懂的樣子。
如果最開始聽見這個消息時,葉寒是驚訝加好笑的,那麽等這個消息被肯定時,她就變得驚恐了,然後一下子恐懼蔓延全身,就如同瞬間掉下了冰窟窿一樣,冰冷刺骨。
葉寒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家的,腦海裏就一直回蕩著大師傅說的一句話,縣丞的兒子娶了太守的女兒,孩子都生了那花折梅又是怎麽回事?
越想越慌,越想越怕,恍然間,葉寒抬頭才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家,院門大開,花折梅正劈著過冬的柴禾,青川迎麵而來,問著她怎麽這麽久才回來,午時都過了。
葉寒茫然不語,把青川拉在身後,喉嚨幹澀,朝花折梅喊道:“給我倒杯水來,渴死了。”
“我去給姐姐倒茶。”
青川搶著去倒茶,卻被葉寒一把攥住手,緊藏在身後,大聲嗬斥道:“你去幹什麽,身體才剛好?”然後滿臉不悅看著正停下劈柴的花折梅,厲聲吼道:“你去給我倒茶,聽見沒有?一天隻知道光吃不幹活,還不如養頭豬!”
花折梅舉著斧頭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十分尷尬,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對葉寒突然的反常莫名其妙,摔開斧子發著悶氣大步朝主屋走,口裏也不滿回著兩字,“毛病!”
葉寒出去一趟後回來的表現千差萬別,青川看著也很是納悶,小聲問道:“姐姐,是不是外麵有人給你氣受了?”
順著聲音回頭,葉寒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半分,麵無表情地搖了搖頭,隻是把青川的手抓得更緊,把他藏在身後不準他出來。
“誒,茶倒好了。”花折梅端著茶杯站在主屋的門欄邊不動,被莫名罵了一通他也生著氣,給葉寒倒茶已是他的極限,要讓他再端過去,他還要不要麵子,活不活了。
青川被葉寒強留在了原地,葉寒自己小步則走了過去,越過三台階梯,葉寒無情無緒地抬頭看了花折梅一眼,伸手接過,也沒說什麽。
茶未入口,突然,葉寒手中的茶杯朝著花折梅的臉飛快潑了過去,雖然茶水不燙但還是讓花折梅措不及防,一下就被葉寒按在牆上,等他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自己脖頸處早已抵上了一寸尖銳,皮肉深凹,隻要對方再輕輕使上一點綿力,瞬間他便血脈穿破,鮮血狂流而死。
“姐姐!”
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也太莫名其妙,青川想朝姐姐跑去,即使沒有回頭,但她對自己的舉動卻一清二楚,“青川,你別過來!”
葉寒緊攥著手中尖銳之物,極其冷靜又極其冰冷地質問著花折梅,“說,你是誰?”
花折梅沒有妄動,脖頸上的尖銳隨時可能要了他的命,所以他隻能盡可能地配合著葉寒,不要激怒她,“你不是知道嗎,都認識這麽久了?”
一記冷笑倒影在花折梅的雙眼,葉寒手中尖銳之物又深了一寸,厲聲逼問著,“說,你到底是誰?”
“花折梅,花折梅,花折梅!”被葉寒逼急了,花折梅一連大喊了三聲自己的名字,生怕葉寒聽不見。
“花折梅?”葉寒輕聲重複一聲,如風掠過寒冰湖上的驚寒,臉色陰沉如烏雲壓城,雙眼盯著花折梅如三味真火烈焰,想燒盡這層虛偽的人身,看看著具身下究竟是什麽妖魔鬼怪。
兩方女強男弱對峙,良久,葉寒才無情無緒地飄出一句話來,“那花折梅,又是誰?”
這次,花折梅沒有說話,那雙風流的桃花眼慢慢垂了下去,不再直視葉寒,可葉寒卻不禁冷笑一聲,也不知是嘲諷著自己的眼瞎還是對方的偽裝高明,“元州太守的乘龍快婿,不滿太守千金強行逼婚,憤然出逃,然後屈尊降貴跟我們一女一幼逃到了雲州,做盡苦力無怨無悔,真是讓人感動呀!”
花折梅越是沉默不語,葉寒的怒氣越是高漲,為真心相待而換來的欺騙,不公難忍於心,忿然開口大聲問道:“那你告訴我,你遠在雲州,千裏之外,那元州太守千金怎麽一人生出了孩子?難不成你還會□□術嗎?”
一陣咆哮後,葉寒的眼眶已經泛紅,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她們三人一同下雲州,曆生死,經貧苦,情誼勝親人,如今卻發現一切都是假的,連花折梅這個人都是假的,你讓她如何能不忿忿不平?
這時,花折梅終於抬起頭來,隻不過臉上的那副嬉皮笑臉失了蹤跡,連半點痕跡都找不到,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冷然無羈的臉,恍如陌生人,“如果不是我抹去你們逃跑的痕跡,你以為你能平安帶著青川離開清遠寺?如果不是我幫你解決跟在你身後的探子,你以為你能安全回到半山上的石洞?如果不是我一路在你們身邊,你以為你們能活著逃出元州?”
一連被花折梅語氣強勢的反問問住,葉寒慌了陣腳,她還真以為是自己運氣好,所以才能帶著青川來到雲州,沒想到原來是有人暗中相助,怪不得靜室外青川留在樹上那麽明顯的痕跡官差沒有發現,還有當時她夜黑上山時總覺得有人身後有人,原來竟然是他。
花折梅本來也不想戳破這層紙的,隻不過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說與不說還不是遲早的事,一直瞞下去終究不是個辦法。
葉寒的手有所鬆動,脖頸上那處尖銳之物稍稍離了幾寸,莫名,花折梅笑出聲來,不掩諷刺,“把你手上的紙片刀拿下去吧,拿紙也想殺人奪命,你可真是史上第一人!”
他可是自小摸著兵器長大的,當葉寒把“刀“抵在自己脖頸處時,他就發現了,隻是青川不願葉寒知道真相,所以他才一直配合葉寒演下去。
葉寒緩緩放下手,手中攥著的“刀”也隨之落在地上,是用包食物用的油紙,紙質比較堅硬,被葉寒一點點揉搓成如簪子般的形狀,握在手裏當成了準備“殺人”的工具。其實,她也本沒有殺人之心,隻不過想逼問出花折梅的底細,這一點估計花折梅也明白,所以他過了這麽久才戳穿自己。
默聲坐在欄椅上,葉寒不願說話,她現在腦子裏有太多東西想不明白,而且這種不明白隨著不斷想起之前發生過的事在不斷增加,思緒雜亂如麻,讓她根本分不清過去一年多發生的事到底誰真誰假。
“姐姐!”
青川走到了葉寒麵前,不忍看到她一身的頹然不振和黯然失落,接來的話一句還未說出口,就見葉寒應聲抬起了頭,黑白分明的雙眼中的清明讓青川一陣驚慌的心悸,“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我”
他想否認,他想靠繼續欺瞞來換取姐姐的信任,他想就這樣瞞一輩子,可當望著那一雙黑白分明的清眸時,當那雙清眸同樣也望著自己時,他發現他什麽也說不出來,是愧疚,是不忍,是心疼,還是悔恨?他不知道,所以他莫言了。
葉寒突然清然一笑,明明沒哭卻能輕易刺痛青川心底的那份柔軟,沒有吵鬧,沒有咒罵,什麽也沒有,隻是安安靜靜地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回了自己的房間,沒有停頓,也沒有回頭。
青川朝花折梅揮了揮手,然後花折梅身影一晃不見了蹤跡,然後青川就坐在葉寒剛才坐過的地方,等著,看著那扇緊閉的房門何時才會從裏麵打開。
小院秋涼來得幽靜,少了夏蟲蟬鳴聲聲啼,一病醒來才覺夏早過,秋已深,物是不過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