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妙計勇闖相國寺,定心神暗尋玄隱人
相國寺坐落在京城北郊外的長祈山上,山不高,馬車可輕緩漸至寺門前。古黃木門外,秀林環繞,參天古木鬆柏森森,立冬時節的京城還能見到一點綠意,恐怕就隻有這相國寺和天子所居的皇宮了。
寺外門楣高懸鎏金匾額,紅柱雕花紋龍,退後一步再看古寺院外,朱紅牆體琉璃瓦,即使雪落三寸也掩不了它的富麗堂皇。
香火鼎盛,木魚聲聲,葉寒下了車跟在寧致遠身旁,隨著如趕集般的人流湧進了相國寺。大雄寶殿外青銅鼎爐香火白煙縹緲,人聲鼎沸,喧雜聲不絕於耳,葉寒環視了一眼周遭的熱鬧非凡,突然覺得這佛前的莊嚴肅穆平白多了一半滑稽,寺不寺,僧不僧,佛非佛,人非人,不見善,都是人強扯下一張信善的皮披在自己身上,偽裝掉心裏的不堪與汙穢。
寧致遠瞧出了葉寒的出神,拉扯她衣袖幾下喚醒她,卻不料觸碰到葉寒微涼的手,一時眷戀,握著不願放開,不過卻誤打誤撞讓葉寒瞬間回神,然後尷尬一眼平靜抽離出來。
發現自己失態,寧致遠轉移注意力掩飾自己的恍惚失神,小聲向葉寒說著相國寺裏的危險和陷阱,“佛前站立的兩僧人和一旁收香火錢的僧人都是真的,但你注意了,左邊誦經的僧人中有一半都是暗探,你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他們的眼神不定,嘴裏念的經文全是錯的。“
葉寒下意識順著提醒望過去,果真不假,那些混在僧群中的假和尚隻是張著嘴皮子在動,聲音都沒有,不是擺明的此地無銀三百兩嗎?葉寒隻看了一眼,就被寧致遠領著出了大殿,怕她打量的目光太過明顯,怕引起探子的懷疑。
大雄寶殿後是一帶半水池子的庭院,雖不及前殿香客如雲,但看向左右還是不時有人經過。寧致遠之前來過幾次,知道這裏麵有隱藏在香客中的暗探,目的就是為觀察尋找出人群中的可疑之人,所以寧致遠便讓葉寒故作大方,雲淡風輕跟著他在庭前水邊觀賞說話。
安全為上,葉寒即便尋人心裏著急,也隻好放慢焦急,一邊跟寧致遠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天,不知所謂,一邊看水倒影,暗歎這相國寺中真是暗探處處都有,真辱了這佛門清淨。
不一會兒,該尋找的人沒找到,倒是有人主動送上前來找事——來人是一身著黃衣小僧,若葉寒沒有記錯,她剛才在大殿中曾見過,是坐在門邊收香火錢的和尚。不過葉寒瞧著納悶,這和尚不好好坐著收香火錢,大冬天冒著雪跑出來找寧致遠幹嘛,難道想讓他捐香火錢嗎?
別說,葉寒有時就是一個烏鴉嘴,好的不靈壞的靈,隻見黃衣小僧腆著個臉諂媚衝著寧致遠笑著,說道:“公子真是信善之人,前幾日才見公子迎雪上山,今日又見公子來拜佛迎神,小僧自愧不如。瞧這天色壓雲,恐有一場大雪將至,公子何不進殿避雪,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寧致遠淺笑婉拒,“小師傅美意,在下心領了。我今日出門已久,正準備下山歸家,不打擾貴寺清修了。”
說完,寧致遠便拉著葉寒往外走,如腳底生風,毫無半點停頓之意,一直被動行走的葉寒也是一頭霧水,若不是對寧致遠的了解,她還以為自己被識破了呢?
“公子請留步!”身後黃衣小僧驚呼一聲,頂著光頭冒著寒風衝寧致遠跑來,眼神糾結不定,但還是腆著臉皮開口,“公子貴人事忙可能忘了前幾日對小僧說的話?”
“什麽話?”寧致遠一臉疑問。
見寧致遠“突然失憶”,黃衣小僧一聽就焦急了,什麽佛者勿貪無欲靜心修為全都不管了,直接提醒道:“公子之前不是說要捐五千兩銀子給佛祖重塑金身嗎,難道忘了?”
葉寒站在一旁看戲,不知寧致遠打著什麽主意,隻能邊看邊猜。
寧致遠翻眼“認真“回憶裏一下,然後“恍然大悟”,“我記得好像有這事,但我前幾日不是已經捐了五千兩嗎,你是不是記混了?”
葉寒強忍著笑意不讓自己破功笑出聲來,隻見著黃衣小僧被寧致遠逼得大冬天腦門出汗,還千方百計試圖喚醒寧致遠“失憶“地部分,“公子是捐了五千兩,但你當時本是要捐一萬兩以賀新婚之喜,可你身上卻隻有五千兩,說好了下次來再補上,您忘了?”
雪開始落了,葉寒戴起披風上的絨帽擋著外界風雪,不覺冷,好玩的目光打轉著眼前這出戲,一時,跟寧致遠玩味的眼光相撞,雖兩人無言,但臉上卻不約而同相視一笑。
被黃衣小僧再次提醒,寧致遠再次“恍然大悟”,卻無奈慚愧致歉,“這話我確實是說過,”黃衣小僧立刻雙眼一燃,有了精神,但聽著寧致遠之後的話又慢慢萎了下去,“可我今日身上沒帶這麽多銀兩,要不我下次再送來?”
“公子,要不你現在派下人回府去拿,反正天色還早,不礙事。”
黃衣小僧明顯著急了,這麽恬不知恥的話也敢說出來,腦門上的汗水更是如珠般顆顆滴落,葉寒在一邊看著起勁,心裏暗怨著寧致遠的頑劣,這明顯就是他給這小和尚挖的坑,專門誘哄他往下跳。葉寒忍不住低頭抿笑一下,跟他認識這麽久了自己怎麽就沒發現他還有如此小孩氣的一麵,真是讓她“刮目相看”。
當然,對於黃衣小僧如此“無禮”的要求,寧致遠當然是義正嚴辭地拒絕,更以佛祖念人心誠,不會在乎錢財輕重為由,正大光明地婉拒了五千兩的捐款,然後麵色發冷地拉著葉寒往寺外走。
黃衣小僧也不知,一副被兔子逼急了的樣子,大喝一聲“站住“,然後從四周飛速跑來七八個武僧把寧致遠和葉寒團團圍住,不放他們離開。
寧致遠到底要幹嘛,葉寒在心裏腹誹著,一身緊張,這相國寺裏到處都是敵人探子,如此大張旗鼓,不擺明讓人懷疑的嗎?
帽鬥寬大,完全把葉寒罩得嚴嚴實實,寧致遠根本看不到她的臉,但他知道她現在的害怕,不由低聲在她耳邊輕柔一句,“鳶鳶別怕,有我在。”
聽見,頓時讓葉寒紅了眼眶,水色盈盈,是笑非哭,暖意融融,還好最後眼淚沒有滑落眼眶,否則她真不知如何收場。
雪中,寧致遠迎風而立,正氣凜然,雙眼盡是對這群宵小之徒的鄙夷和不屑,“這相國寺什麽時候開始幹起了強盜的勾當,難道這就是你們北齊的禮儀?”
黃衣小僧聽得也是一頭霧水,他隻想讓寧致遠乖乖配合交出剩餘的五千兩捐款,但剛才這麽一聽越覺得話裏有話,感覺自己惹上了什麽不該惹的人。
果不期然,未等武僧發難,就聽寧致遠大怒一聲,“來人!“
然後就見於一從天而降,寺外護衛應聲拔刀闖了進來,氣勢洶洶,直逼圍困寧致遠和葉寒的武僧連連後退,形成兩陣對峙之勢,周圍看熱鬧的香客被嚇得一窩蜂跑出了相國寺,當然還有一些膽大的香客藏在各個角落小心觀看著。
主動權回到寧致遠手裏,葉寒被他交由護衛保護,自己負手立於前方,不怒自威,讓人剛才還蠻橫霸道的僧人看著心驚膽顫,“我夏國雖不及北齊強大,但也是一國之尊,豈容爾等無恥之徒羞辱霸淩!於一,給我好生教訓,絕不可手下留情,出了什麽事我寧致遠自會上書向北齊陛下請罪,大不了退了兩國聯姻。”
“是!”
於一中氣一吼,一個燕子梭身飛出,幾勁腿風把壯實魁梧武僧一一踢落進半水池子中,冷得一個個痛聲求饒,當然於一怎會忘記那個始作俑者的黃衣小僧,如貓捉老鼠般追著他滿庭到處亂竄,被於一打得鼻青臉腫還不算完,即使相國寺主持慌忙趕來,親自賠禮道歉求情,也不見寧致遠開口下令停止。
終於,在主持低聲求情中,寧致遠抬頭輕聲一喊,“於一。”
然後就見於一立刻停下狂揍的雙手,提起被打得不成人樣的黃衣小僧從空中飛來,卻不想於一惡劣因子學了寧致遠七分像,在越過半水水池時把手中提著的累贅直接扔到了水裏,“嘩啦”濺起好大的水花,以及連連呼救的聲響,可惜庭中站滿人,卻沒有一人敢上前去救。
打完人的於一對趕來的老禿驢完全沒有好臉色,傲嬌“哼”了一聲大搖大擺地從他身邊走過,然後連忙站在葉寒身邊,剛才他出手“有點重”,要是公子生氣了怎麽辦,還是跟葉寒在一起安全些。
“主持見諒,我這手下年幼不知輕重,不小心把貴寺僧侶打出點血,擾了佛門清淨,還望主持海涵。”
這隻是出了一點血嗎,人都快打得沒命了,但相國寺主持也隻能自認倒黴,誰讓他們理虧在先,若這事真被捅到天聽,光脅迫夏國皇子、破壞兩國聯姻這一條罪名,就足夠相國寺一幹人等死無全屍,更別說其它見不得光的事。
主持即使年邁,在風雪中還是得賠著笑直到這位即將成為北齊駙馬的夏國皇子消氣才行,眼看雪下得不見停下的跡象,半水池子上早已結了一層薄冰,天寒地凍,大地飛雪,主持思慮周全,請寧致遠進廂房暫避風雪,吃完齋飯等雪小了再走。
寧致遠“認真”思慮了一下,便應下了,一行人跟著主持浩浩蕩蕩地出了殿□□院,見人不再回來,才有些幾個僧人從偏門跑了出來,七手八腳地把泡在水池中凍得全身僵硬的黃衣小僧拉了起來,還好他命硬撿回了一條命,可是手腳早已凍爛成了一個廢人,沒過幾天就被扔出了相國寺,凍死在街頭。
吃完齋飯,院外的雪也差不多停了,寧致遠趁著雪後靜謐萬物無聲,便乘興出門賞這難得的北國風光,又怕人多擾了興致、壞了景致,便隻帶著葉寒一人出門,於一隨性保護,至於其他人等,尤其是相國寺的人,不可擅自跟隨,若有違者,今日半水池子中那個黃衣小僧就是他們的下場。
這京城真是天子腳下之地,連寺廟修建得都是一步一景,亭台樓閣,聽雲雨軒,這遠比元州的清遠寺好得不止千倍,這些話葉寒沒有絲毫誇張,隻有見過深山古寺中的清苦樸素,才能驚歎相國寺的精致奢華,才能明白它的佛門敗壞貪斂享樂到了何種腐朽地步。
不過想起剛才寧致遠教訓這群敗壞佛門名聲的僧人,葉寒又覺十分解氣,就像是雪後空氣清冷,深吸一口,提神醒腦,在暖和生溫的廂房中呆久了聚集在心口中的濁氣瞬間被排解掉了。
“什麽事笑得這麽開心?”從雲州到京城這麽久來,寧致遠今日難得一見葉寒眉間愁雲一掃,如雪後初霽,暖陽明媚入心,一如他們最初認識的時候。
葉寒清明的眼難得一次沒有逃避寧致遠望來的眼神,圓眸浮上幾絲調皮的笑意,“見慣了你平日世家公子大氣穩重的樣,今日偶爾一見你玩陰招整人,也別有一番風趣。”
“你這是誇我還是罵我?”他的心情是隨著鳶鳶喜怒哀樂變化,她悲傷他便心傷,她展顏它便欣喜,就這麽簡單。
葉寒抿嘴笑著不說,俏眼閃過一絲狡黠讓寧致遠自己猜去,回想起上午發生的那一幕,葉寒雖看懂了大概,但還是有一些細枝末節沒想明白,便“虛心請教“道:“你為了名正言順地讓我們在相國寺尋人,故意與收香火錢的黃衣僧人起爭執,但你是怎麽確定他會攔住你,並讓你今日一定要把剩餘的香火錢補上?”
黃衣僧人是貪錢愛財,但瞧他做事樣子不像是膽大包天之人,最後他不得不鋌而走險,這得多虧了寧致遠一步一步精妙的算計和無形逼迫。
葉寒聰明伶俐、觀察甚微,這些事她定能想到,隻不過是早晚的問題,寧致遠本來也沒打算瞞著她,但這也恰恰反映了她涉世不深,世事遠比她所看見的還要複雜肮髒,“我前幾日信誓旦旦說要捐一萬兩香火錢,為了使他們相信我還當場給了五千兩。可這相國寺早已是個渾濁的染缸,這裏麵人又有幾人清白。那黃衣僧人貪心太過,定然會在香火簿上寫的捐款隻有五千兩,而我當日所捐的五千兩早被他私吞了,就等著今日我把剩餘的五千兩香火錢交上,好填上香火簿上的虧空,可惜,我讓他的如意算盤打錯了。”
葉寒愕然,“這黃衣小僧沒這麽蠢吧?這膽子也太大了!”完全是見錢眼開,要錢不要命。
這就是心善與心惡之間的區別:人都有七情六欲、貪嗔癡恨,有些人能很好地克製自己的貪念,嚴肅律己,即使有能力做壞事也不會去做,這才叫心善,比如葉寒;心惡,可以與此反推可知。
“人心不足蛇吞象!今日黃衣僧人不怕把事情鬧大,也非逼得我把剩餘的香火錢捐上,可見他補不上揮霍的空子,無奈之下才強逼我拿香火錢。”
寧致遠說得憐憫,葉寒才不這麽容易相信,“少來!明明就是你給他挖了這麽一大坑,誘惑他心甘情願地跳下去。你這做了壞人還在當好人,以前怎麽沒看出你這麽奸詐?”
我要是一開始就讓你看見我的奸詐陰暗,你當初還會愛上我嗎?寧致遠淡笑不語走開,背脊莫名多了幾分失落和惘然。
“嘶!”葉寒突然一陣輕呼,剛才一時想得太過入神忘了看路,頭發被一枝椏掛住,扯得頭皮生疼。跟葉寒認識這麽久了,對她這些小迷糊已然十分熟悉,但也又氣又無奈,總是這般大大咧咧、漫不經心,這讓他怎麽放心放手。
“別動!”寧致遠抓住葉寒在頭上胡亂抓扯的手,原來是一枝金蕊白梅玩鬧嬉戲,不小心與青絲有了不舍糾纏。白梅插進了頭發,不好取出,寧致遠索性把枝椏折斷,獨留一折白梅,成鬢間一景,添美人一香。
枝椏絞著發絲根生疼,葉寒很是難受,“快幫我把它拿下來,好疼。”
葉寒嬌聲叫囂著,可手被寧致遠握住,另一隻手根本就幫不上忙,根本不能把纏繞在發間的枝椏取下,好生煩惱。
可寧致遠卻不這樣覺得,臉有回憶,“記得你我初識,你也是雲鬢微亂,青絲幾縷垂於耳間,幾朵梨花俏麗落在你的發間,卻爭不過你的含春三月俏色。”
情已逝,不再是戀人的兩人說著戀人之間的情話,葉寒除了最先一陣心亂外隻覺得不合適,眼前之人快成她人之夫,也許很快也會成為他人之父,但惟獨不可能是她之夫,她孩子之父,終究是有緣無份。
“我現在是一男兒身,怎可佩戴白梅花簪?”葉寒十分平靜,理智地提醒寧致遠此時此地不妥。寧致遠隻好小心翼翼地幫葉寒把纏繞發間的白梅取出,輕手輕腳,細致入微,生怕一不小心扯到了發絲,弄疼她。
葉寒拿著半枝白梅,有點怨恨,手一邊揉著被扯得生疼的頭皮,好生氣惱,而寧致遠見葉寒一臉孩子氣樣兒,甚是熟悉又懷念,但又生出半分可惜,“你青絲如緞,很是適合發間別上一枝梨花白梅。”
“可是我也很疼呀!”葉寒嬌嗔一眼看著寧致遠,想也沒想直接回道。
都說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雖然葉寒隻是隨口一語,但寧致遠卻頓時無話可說,黯然惆悵湧上心頭——一直以來他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思量什麽對鳶鳶好,傾盡自己的全力為她做盡他所認為好的事,卻惟獨忘了鳶鳶心裏是怎麽想的,就像那枝誤插入雲鬢中的白梅,他認為她戴著好看,平生俏意,卻有意忽略了纏繞的青絲扯著她頭皮發疼,她很疼。
這大概也算兩人有緣無份的緣由之一吧,怨不得人,更怨不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