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是路步步驚,句句是話句句情
這段藕斷絲未連的小插曲很快就被拋之腦後了,對餘情未了的寧致遠來說雖追憶已成惘然,但對忘了情愛的葉寒來說她從未想過,即使她心之所傾自始自終隻有那一個人,隻可惜時間不對,地點不對,一切終究隻是個美麗的錯誤而已。
他們剛才出廂房賞雪,一路走來漫無目的,隻知順著白雪幽徑蜿蜒過了幾道庭院,環顧四周不知身在何方。葉寒登上了假山一亭,想借高處探路一尋,卻十分挫敗,雲銷雪霽後的相國寺,白雪茫茫不見山河大地,前後更不見來者,除一記飛鳥孤寂劃過長空,人置中,宛如迷失在這北國迷宮中。
出師不利,想找的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反倒把自己先弄丟了,葉寒有點氣餒,心裏全是關於青川安危之事,焦急之餘便無端生了悶氣,連帶著寧致遠主動示好也不願理會,轉身準備下假山落地,走著走著不到一半,就定了腳步,一動不動。
“怎麽了?”
寧致遠順著葉寒凝固的目光望去,假山一旁長青鬆柏,林立整齊排滿院,積雪盈尺白了青鬆頭,如此稀疏平常的冬日一景,寧致遠不覺得有何令人目不轉睛之色。
葉寒拉低寧致遠的身子,讓他稍微彎下腰來,“你看那樹下是不是有一僧人掃雪?”
青鬆沿著蜿蜒小徑長著,低部處長得過長的鬆枝綠針葉擋了小徑一半寬,從假山上看小徑兩分青與白,而走下石階一半時,小徑就成了黑白兩麵定乾坤,這相國寺真是個妙地,總能讓人出乎意料。
而寧致遠太高,根本注意不到此景玄妙,若不是葉寒這麽一提醒,他又怎會看見青鬆柏樹下,真有一僧人拿著竹枝大掃帚正清掃著徑上積雪。
兩人看著狐疑,這相國寺僧人貪圖享樂,根本懶於在大雪初停時冒著嚴寒出門掃雪,葉寒不由懷疑是暗探,專門在那監視他們的,但被寧致遠一口否定,他們出門根本沒有確定的目的地,怎會有人提前得知他們在哪,然後守株待兔等著他們來,再說於一武功不弱,若真有暗探潛進來,他早已解決或提前知曉自己,所以這人應該就是一普通的僧人,應該就住在這地方的,所以才會出現在這兒。
反正迷路,兩人便下了假山向他問路,邊走著葉寒邊說著,“你看這僧人真是有趣,小徑一半無雪,他卻非移另一半積雪鋪滿小徑,再胡掃一通把雪掃至兩邊,這不是多此一舉嗎?這大冬天的,他也真不嫌冷。”
說著,葉寒把自己裹得更緊,披風再暖不抵寒意森森,真不知道他們走了多遠多偏,才走到這麽個四下無人之地,這老天爺真會實現他們的願望,他們想暗中尋人而不引起他人懷疑和注意,它就真不讓人打擾他們,這老天爺的理解能力真跟凡人與眾不同。
“鳶鳶等下!”寧致遠突然拉住葉寒,神色凝重,葉寒一時發懵,自作多情以為他是情來突上,情滿溢懷欲說情,心下莫名起了一陣悸動,直到聽到他警惕冷靜的聲音才發現自己會錯了意,又莫名失落,“那掃地僧人不一般!”
寧致遠拉著葉寒隔了幾丈遠,不再靠近,低聲跟葉寒細致說著所見的端倪,“別見他一身青衣破衫,身形消瘦,可手中竹帚落地掃雪,一掃一揮幹淨利落,頗有招式,與其說是掃雪還不如說是以雪練武。”
“是敵是友?”葉寒一語中的問道。
看著不遠處沉浸在自我之中的掃雪僧人,寧致遠也不確定,隻能保守判斷,“非敵非友,最多是一陌路人。”
葉寒也向前方,看著掃雪僧人以及他掃雪的奇特方式,凝思不語——青衣不揚,衣袂不翩,手中竹帚不晃,小徑白如宣紙,帚代筆落,一揮成一橫,一掃如一豎,極盡隨意,不受製於筆墨紙硯,天地皆可落筆染墨,灑脫,不墨守成規。遠遠望去雪上很快墨影成形,似曾相識,又很快消失殆盡,雪分掃至兩旁,前方小徑無雪。
一聲野鷂嘶叫聲急促劃過雪後寧靜,寧致遠凝神警覺,“我們離開太久了,於一通知我們該回去了,否則容易引起懷疑。”
小心為上,凡事不可操之過急,葉寒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鬆下掃雪僧,然後與寧致遠跟著於一回到了廂房,很快出了相國寺下了山,回到了京城質子府。而鬆下僧人自成一世界,清靜無為,徑上積雪,竹帚輕掃揮舞,雪整齊掃至兩旁,雪上淩亂的腳印也隨著清掃而消失殆盡,青鬆柏樹下隻有一條曲徑通幽。
長安的冬日仿佛就是在雪落雪停之間來回度過的,白日小雪不斷,撒落在地麵的一層薄雪剛被踩成雪水,又一場雪頃刻而至,反反複複,不剪不斷,到了晚上雪隱隱有變大之勢,鵝毛大雪鋪天蓋地下來,一層一層落滿大地,坐在屋裏仿佛都能聽見樹枝被雪壓斷的聲音。
這樣的下雪夜最是安靜,點上一盞明燈,一人獨坐在案邊沉思遐想,任窗外東西南北風呼嘯不止,而不亂爐鼎炭火正好,暖意盈室。
葉寒看著手中的福袋已經看了幾個時辰了,越看越發入神,不見睡意。其實在來京城的路上,這方福袋不知被她看過千百遍,就連上麵破損的針腳有幾處也記得清清楚楚,但她記得最仔細的就是福袋內的字——相國寺,玄隱。
一點點回憶今日在相國寺雪地上所寫之字,葉寒再看著福袋上的字,字雖不同,但筆畫確有類似——字狂草如龍騰雲霧,肆意灑脫,不見世俗拘束,這可是參破世事的隱士高人所寫,也可是紅塵中至情至性之人所書,但怎麽可能是一落魄無聞的青衣僧人的字,葉寒猜不透。
從玄悔方丈把福袋交由她手裏起,這福袋中的字她一直以為是玄悔方丈所寫,而今日偶見相國寺青衣僧人揮帚掃雪,雪中成書,雖不能見其所寫何字,但字形字跡與這福袋中的字何其相似。即使她不精通書法,但這福袋中的字她看過了千百萬遍,一筆一劃,一點一勾,她早領會在心,所以她才能遠遠看上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精髓。
所以,她信自己的猜測,福袋中的字為相國寺青衣僧人所寫,而那位青衣僧人就是她要找的玄隱大師。但她卻不得不小心,沒有十足的把握她不敢貿然認人,若這是一個偽裝頗深的陷阱怎辦,那她不是害了青川嗎?葉寒下定決心,再去幾趟相國寺,即使危險叢生她也一定要把這趟渾水摸得清清楚楚,把玄隱大師找到,然後把青川平平安安交到他手裏,這樣,她便安心了,也對得起玄悔方丈的囑托。
深夜有人輕叩門扉,靜夜十分醒耳,葉寒警惕一聲回問道:“是誰?”
門外之人默聲了一會兒,才吱聲,“姐姐,是我。”
原來是青川,葉寒收好福袋放在袖中,起身給他開了門。門一開,才知屋內暖如春意冬已逝,而屋外則是北風烈馬雪積寒,葉寒站在門邊頓時全身一緊,寒意爬滿身。門外,青川微垂著頭滿身風雪,頭間發梢落滿碎雪,唇色凍成烏紫,可見他在外站了已是多時。
葉寒連忙把青川拉近來,觸手也是滿手的冰冷,指甲也是凍成異常的紫色,葉寒又氣又心疼,連罵他的心都沒了,連忙把披在肩上的薄毯給青川披上,湯婆子錦被隻要一切保暖禦寒的東西全一股腦給他蓋上,手放在熱水中泡了好一會兒才見正常。
“你大晚上的不睡覺,亂跑出來幹嘛,非凍出一身病才舒坦嗎?”青川身上有了暖意,臉色也恢複了幾分氣色,葉寒擔憂落下就跟青川算著總賬,而青川躺在塌上,被葉寒裹得嚴嚴實實,就跟一碩大的糯米粽子一樣,隻露出一張笑得癡傻的臉,舒服又滿足。
手貼著青川額頭有點發燙,葉寒也不好抱怨下去,怕他又生病便想離開一下去找大夫,但被青川一手拉住,怎麽也不肯她離去,眯著眼把頭枕在葉寒的雙腿上,用說話帶著濃濃的鼻音,哀求又撒嬌般求著葉寒不要走,好不可憐。
葉寒看著有點擔心,輕聲哄著青川,“你有點發燙,我去找個大夫給你瞧瞧,要是生病了怎麽辦?”這一年裏青川生病次數太多早把她嚇怕了,幾乎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還是小心為上,給他找個大夫。
“不要!”
發燙的臉在葉寒腿上蹭了蹭,青川撒著嬌又像耍著賴不放葉寒離開,卻又以不舒服為由非讓葉寒陪他說說話,隻要葉寒稍有點“不順從”,就說身子哪裏疼,完全把葉寒吃得死死的。
其實,青川不放葉寒走是有理由的,除了賴在她身邊不走,最主要的是怕穿幫:自從得過天花後,自己這具身體也不知怎麽了,完全任何惡病邪風不入,這隆冬時節根本不知寒冷為何物。為了生點病,他可是在大冬天裏洗了個冷水澡,然後在雪地裏躺了好幾個時辰,才有剛才那一成果,生個病不容易呀!
外麵寒風凜冽,屋內暖香盈盈,少女淡然成畫,少年臥榻靜眠,歲月一時靜好,讓人不忍打破這份美好。
“姐姐,你喜歡我嗎?”
少年恍若夢中囈語,又恍若初醒懵懂,睜著一雙情意繾綣的眼癡癡地望著上方熟悉的容顏,內心極度期盼著什麽,又極度害怕聽見什麽,糾結又過敏感,隻因愛太深,情太過,心不安而已。
葉寒身子一僵,輕拍著青川後背的手頓時定住,過了好一會兒才放下,轉過頭看著青川的是一張平靜恬淡的臉,笑意淺淺,不見喜與怒,“姐姐,喜歡青川。”
好似感覺心裏某處一下空了,然後泛著說不出的難受,青川把臉埋在葉寒腿上,讓人看不見他的神情——今日見她與寧致遠去相國寺時,他就覺得心裏有種不安在盤旋,不僅僅是擔心姐姐的危險,還有一種握不住的失去感越來越深,今日見她與寧致遠回來,心裏預感成真:姐姐看著寧致遠時不再是冷漠與疏離,而是有時平常淡然,有時認真聆聽,有時眼角含上幾絲俏色,麵是春如許,但看向他時從未有過,一次也沒有過。
喜歡,簡簡單單一個詞,卻為何要有兩種不同的意思,青川無助地掩麵閉眼,假寐不願麵對,假裝他剛才隻是做了一個驚心的夢,夢裏他說出了心中醞釀了千百遍的話,然後惹姐姐不高興了,所以姐姐才會故意這樣說。還好,這一切都是個夢,都是假的,都不是真的。
葉寒望著青川熟睡的麵容,黯然仰頭止淚,忍住心酸,她怎麽會不喜歡青川,從清遠寺的小沙彌到如今十三歲的英姿少年,她是看著他一天天長大的,是他填補了自己缺失的親情,他怎能不喜歡,可是她終將做不到另一種喜歡,這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帶著他逃亡經曆生死的孩子,甚至有時候她會把青川當成自己的孩子,亦姐亦母,又怎會有如此不堪的想法,而青川突然而來的這個想法,她心裏拒絕口上卻完全說不出反對,隻能裝傻充愣混過去。離別將至,還是多留一份溫馨和美好,少生一點不喜和不悅。
夜,真的很深了,葉寒坐在屋裏竟然能聽見輕盈一片雪花,緩緩落在積雪上的聲音,輕“嗦”一聲,如蜻蜓點水稍瞬即逝,美好卻短暫。手中福袋被葉寒再次拿出,即使帳中光線淺暗,葉寒也看得入神專注,手指一點一點收緊,福袋慢慢被攥在手心,指甲硬是在光滑的布料上印下幾個月牙形的指印。
青川枕在自己雙腿上,睡得安詳滿足,葉寒舍不得打破這份寧靜美好,所以她也不許任何一人染指破壞,瞬間她下定決心,明天,她還得再闖一次相國寺,就算是拚了她這條命她也要保青川無恙。
若能回到前世,小弟應該也有這般大了吧,葉寒苦笑略帶無奈,真是人生無常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