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靈塗炭將士血,不見龍庭君王悲(上)
軍營將軍主帳,一人強行進入,白發鶴顏卻精神抖擻,步履沉穩生威,這是常年身居高位才有的強大氣場。帳內空蕩無人,根本不見赫連渤的身影,陸知尷尬立在主帳外,麵對赫連長文回頭掃視過來的淩厲目光,心虛低頭,再難辯解。
立主帳之中,赫連長文怒目一橫,厲聲斥問道:“你不是說汝南王在帳中處理對褚軍務嗎?現在人呢,難不成他跑到後褚國都殺敵去了?”
汝南王是將軍的王位稱號,肅老王爺如此不留情麵當著他的麵斥責將軍,可見怒氣不小。陸知小步踱進,麵有為難向赫連長文請罪,“此事是末將一人之錯,與將軍無關,還望肅老王爺明察,勿錯怪將軍。”
赫連長文麵露冷笑,看著跪在地上誠摯賠罪的陸知,話出譏諷,“你對我這侄子倒是忠心耿耿!”
陸知連忙辯道,“並非末將護主心切,這一切確實是末將一人所為。這幾日將軍確實不在軍營,末將之所以如此欺瞞王爺您,也也……也是,實屬無奈。”
並州赫連長文也是第一次來,認識之人也不多,不過與打過交道的花折梅相比,他更喜歡陸知這個老實人,一眼便可看透,一聽就可分清他所言是真是假,而不似花折梅那般花言巧語,真真假假難以分辨。
“本王雖與陸將軍相識不久,但你的為人本王還是信得過。”赫連長文恕了陸知欺瞞之罪,叫了陸知起來,然後說道:“本王此次前來,陸將軍也知此乃陛下所派,天子之命不可耽誤。本王也知陸將軍為人忠厚忠君,絕非奸佞狂妄之徒敢隨意蔑視天威皇命,我想其中必有隱情。若陸將軍信得過我赫連長文,隻管推心置腹以道,本王願盡綿薄之力。”
聽此鄭重一言陸知連連行禮謝過,隻是越是如此,他的麵色越發為難,看來是有難言之隱,經過赫連長文一再耐心勸解,陸知這次送了牙口,雙眼不敢看著眼前威嚴的老者,吱唔說道:“其實,王爺您一到並州,將軍,就已知曉。將軍之所以一直未能前來探望王爺,並非是軍務繁忙,而是……而是……”
“而是什麽?”赫連長文追問道。
陸知抬眼小心瞧了一眼不怒自威的老者,緩緩說道:“而是……將軍不想見您!”
聽後,赫連長文瞳孔突然猛地一縮,手掌怒氣一拍一旁茶幾,直接暴怒,“本王乃仁宗長子,先帝長兄,更是他的大伯父,他身為後輩有何理不來見我,更別說本王如今是奉新帝之命特至並州,行的是皇命降的是皇恩,他汝南王如此目無天威,難不成是想造反不成?”
一番滔天指責,哪是陸知可以承受得起的,雖然這說的不是他,於是連忙解釋道:“王爺息怒,將軍駐守西境多年,一直盡忠職守,絕無忤逆天威之心,更無叛亂做逆之意,將軍這麽做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好一個不得已而為之!我倒要聽聽他有何滔天冤屈?”赫連長文大手一揮,在一旁拂袖坐下。
“王爺請看這個。”陸知從袖中小心拿出一卷羊皮紙,泛黃磨損嚴重,上麵還沾著大片血汙,雙手遞呈給赫連長文,“末將聽說肅王爺不僅學識淵博,更是通曉各國語言,不知這輿圖上的文字王爺您可識得?“陸知不忘再補充一句,“這滄河戰役時從後褚俘虜身上搜出來的。”
年少遊曆眾國,途中所學所聞即便人過半百依舊記憶如新,當緩緩展開那一羊皮紙輿圖時,赫連長文還是不禁一怔,麵色凝重,“這……是胡語。”赫連長文再仔細端詳一遍,又補充一句道,“準確地說應該是北胡貴族才會用的一類胡語。”
“正是,將軍當時看見時,也如王爺這般驚怔失色。”陸知回憶著,如實回道,“王爺也知北胡雖夷蠻未化,但卻擅長製圖,這張羊皮紙上我北齊山川河流地形地勢大道小路都繪製得一清二楚,比我北齊自製的輿圖有過之而無不及,可見胡人滲透我北齊之深。王爺請試想一二,若無將軍此次兵行險招雪埋後褚三十萬大軍,恐怕現在,你我之地,並州之土,一州之城,都已是後褚之壤了!”
赫連長文老臉如灰,如泰山崩坍瞬間威嚴盡失,突然明白赫連渤為何不想見他:千萬熱血將士在前線浴血奮戰英勇殺敵,而他們卻在京城與北胡使者和談重開貿易,想想便覺心寒。
將軍料得真準,陸知邊打量著已沉默深陷悲切之中的赫連長文,邊暗歎著將軍料事如神,然後按照將軍囑咐之語繼續說道:“想必王爺也知數月前將軍曾呈上一份奏折,裏麵細數了北胡助後褚攻打我北齊之罪狀,皇上見後勃然大怒,可邊境封鎖才不過半年,朝廷就要與北胡重交友好,皇上可曾想過我並州千萬將士?我們軍人在邊疆以命相搏保家衛國為的是什麽,不過求的隻是有一日我北齊不再被後褚處處壓製,不再受它後褚踐踏,不再讓它敢犯我北齊一寸土地。”
陸知本是依命行事,可一說到北胡後褚便觸到心中不忿,瞬間就紅了眼認了真,“王爺,末將隻想問一句,皇上與胡人不計前嫌重修交好,那置並州萬千將士於何處,又置那些長眠滄河底的烈士於何處,我們在戰場上與後褚浴血殺敵又有什麽意義?”
內心不忿如壓抑良久的猛獸掙脫韁繩,說到最後陸知幾乎是吼出來的,在這一刻他忘了將軍交給他的事,忘了自己一介武夫的身份而對方則是位高權重的王爺,在這一刻他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軍人,朝廷和皇上可以輕易忘記為國捐軀的英雄,可他卻忘不了,那都是一個個正當好年齡的熱血男兒,就這樣在戰場上沒了,或屍沉滄河,或最後連屍骨都找不到,就這樣成了一個個孤魂野鬼。
這次朝廷不顧並州千萬將士的意願,居然暗地背著他們在京城與北胡商討重歸於好,他陸知不服,並州的將士與百姓亦不服,這天下人心更是不服,即便是要了他陸知一條命,他要為死去和活著的兄弟討一個說法。
北齊的天下早已不是最初的北齊,□□以武建國稱霸天下,太宗勵精圖治開啟北齊盛世繁華,幾代傳下雖不至亡國毀業,卻積病沉屙眾多,父皇與三弟雖兢兢業業使北齊短暫中興,但都走得太早,尤其是三弟,瑾妃一走他沒過幾年也跟著去了,而立之年英年早逝,悲之歎之,哀之憐之,惋惜不已。
赫連長文不禁試想,若是三弟還在位,北齊定能重現盛世輝煌,可惜他這長兄才能平平,武不能安國,文不能□□,卻平白活了這麽久,內心莫不悵然長歎,三弟,你最放不下心的皇子現已成為北齊的戰神,文武皆有你當年風範,定能興國□□,你在泉下,可以安息了!
薄薄一張羊皮紙,涔涔一手驚心汗,鬆弛起褶的手已不複年輕時的孔武有力,現在連這一張紙都抓不緊,顫抖不已,赫連長文忽覺一身頹敗與無奈,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北齊吾國,吾赫連一族之天下,難不成真要斷在這蠻夷楚胡的手裏?
老皮枯手措不及防猛然一下收緊,羊皮紙瞬間被緊握在手中,赫連長文混亂的內心瞬間大定,赫然一聲中氣大喊道:“陸知,汝南王何在,本王要與他單獨詳談。”
“回王爺的話,將軍一直都在回龍山審訊後褚俘虜。”陸知立即抱拳回道。
“也好!本王也正想去看看著殺我北齊之民侵我北齊之地的後褚惡賊,是不是都長了一張凶神惡煞的臉!”
赫連長文如此說道,陸知立馬出帳備馬去,在馬廄處見到花折梅一身紅衣隨性坐在赫連長文的馬車上,見陸知走近一把韁繩直接甩了過去,陸知伸手一把接住,就聽見他說道:“馬已喂好,你快帶那老頭去回龍山,別耽誤了將軍的正事。”
花折梅話一說完轉身便走,但還是被陸知一把叫住,再一細看才發現陸知腦門上早出了一層汗,也不知是跑得急出的汗還是怎麽著,喘著粗氣說道:“花將軍,要不你陪肅王爺去吧?你也知我嘴笨,不及你伶牙俐齒能言善辯,實在不擅長與人相處。你不知道將軍囑咐我說的話,我剛才說著說著差一點就說漏了,要不,你去?”
他去?也要那呆板的老頭子肯信才行?花折梅幾步走近,一手搭在陸知肩上,桃花眼笑得有點奸詐,問道:“陸知,你知道將軍為什麽要派你去,而不是我嗎?”
陸知憨實一張黝黑臉,茫然搖頭,花折梅突然仰天,滿臉悵然,悲傷說道:“你知道嗎,其實我是個不折不扣的陳世美,我曾答應她等我功成名就後就騎著高頭大馬回去娶她,可是我卻負了她。等我去年知道她離世的消息時,我才知她曾給我生過一個兒子,可惜不幸夭折,然後她也跟著去了。”
看著那一襲紅衣遠遠消失在轉角,陸知心裏說不出的酸澀,原來平日裏花將軍瀟灑不羈放縱不堪隻是他的一張無奈的麵具,下麵居然藏著這麽深的悲慘,莫不暗生同情,一時間不僅忘了自己剛才所求之事,甚至連為何來馬廄都忘得一幹二淨,直到有士兵前來催促這才想起。
“陸將軍,肅老王爺在帳內見你遲遲未來,自己已走到軍營門邊等你,並叮囑你快點。”
守門士兵著急,可陸知還沉浸在花折梅的悲哀中有點走不出來,牽著馬車邊對守門士兵叮囑道:“以後別在花將軍麵前提起他妻兒,我怕他傷心。”
“花將軍有妻兒?”這次該輪到守門士兵摸不著頭腦了,他聽說花將軍是自幼跟隨將軍的暗衛,並未娶妻生子,而且就花將軍那一吊兒郎當遊戲人間的浪蕩子,有誰家父母願意把女兒嫁給他。
陸知很不滿守門士兵如此不尊重他人,凝重著臉語重心長訓道:“這是人家的傷心事,不可多說!這種喪失親人的痛,以後你會懂的。”
被陸知一本正經地訓了一次,再看著這張憨實可信的臉,從他口中說出的話守門士兵慢慢不信也信了,難道花將軍以前真娶妻生子過?
可見,謊話再假,但從老實人口中說出,多多少少就會沾上幾分真實性,讓人不由信上幾分,而這也是青川為何不讓花折梅,而是讓陸知去應付赫連長文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