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靈塗炭將士血,不見龍庭君王悲(下)
回龍山其實不是山,而是一處比較凹深較大的穀地,夏時容易積水冬時容易積雪,春來雪融又成一處濕漉的窪地,根本不適合種地更不適合住人,但好在回龍山離軍營較近,且有地勢低凹如一天然牢籠,隻需在高處與穀口駐紮百餘人,穀底上萬後褚俘虜便如籠中之魚,逃脫不得。
三重沉重的木柵門緩緩開啟,於最前還有一處鐵釘尖刀打造的荊棘門,是用來防止俘虜□□逃走的,馬車便停到這這一扇離俘虜最近的門邊,赫連長文看了一眼東倒西歪躺在泥濘窪地上的後褚俘虜,目光渙散了無生氣,一個個黃豆大般的綠頭腐蠅在他們頭上身上嗡嗡盤繞作響。一堆活死人而已,哪還有後褚惡狼的懾人威名。
赫連長文麵露鄙夷厭惡之色,仇恨之意不言而喻,“肅王爺,將軍正在山頭上,您沿這這條路就可找到將軍。”
山不是山,所以不高,山頭抬頭便可見到,赫然可見山頭上背對而立的豪邁身姿,這背影像極了三弟,赫連長文一時看得入了神,莫不緬懷。
山不陡,路不遠,赫連長文一步一步走著也不算累,隻是走到一半時看見半山腰上有一開辟出來的空地平台,不由自主隨著分岔出來的小路走了過去。
“這裏是審訊俘虜的地方。”
赫連長文說得很肯定,年少時他便與三弟從伍軍營,也隨軍打過仗,隻不過他身體瘦弱經骨不佳,實在不是練武的材料,不及三弟那般英武雄姿,一揮長劍有號令山河之磅礴氣概,更沒有如三地般親身上陣殺敵經驗,實乃人生一憾,但軍中之事他還是略知一二,譬如他腳下之半腰平台就是專門審訊和屠殺俘虜之地。
“王爺,這裏危險,要不你還是直接去山頭找將軍,他還在那等你。”陸知也不知這一身儒雅的肅老王爺怎會突然到斬殺台是為何,但為了他的安全著想,陸知還是想速速勸他離去,這下麵一地後褚俘虜可不是人,而是隨時就可撲上來咬斷脖頸的吃人惡狼。
“危險?這裏再危險可有你們在戰場危險?”赫連長文雖是文臣,但作為北齊皇族應有的血性與不懼還是有的,經曆世事磨礪的銳眼在台下俘虜掃視一遍,指著俘虜群中一披頭散發不識模樣的後褚兵,不容拒絕下令道:“把左邊那一赤腳掩麵的俘虜給我帶上來!”
陸知見山頭之上將軍並未製止,便叫了人下去抓那一被指中的俘虜。
這些人都是被後褚害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普通人,入伍為軍苟活至今,就是為了報仇雪恨。所以對這一地的後褚俘虜早已仇恨紅了眼,若不是將軍有令留有後用,他們早第一時間就活活燒死這些後褚惡賊了。
如今,好不容易得了上麵的允許,自是假公濟私一回,鉚足力氣揮舞著手上帶著利刺的長鞭,連皮扒起的鮮紅肉塊落了滿地,疼得後褚俘虜到處亂竄,都避著躲著這條條殺人的黑蛇。
捉一個俘虜卻花了一刻鍾的時辰,這些手上還緊握長鞭的士兵將要抓的俘虜扔在地上,低頭下跪誠心認錯。都是命苦之人,陸知明白他們的心情,便口頭隨意斥責了一句便糊弄過去了。
剛才一切赫連長文都看在眼裏,並州這塊多災多難之地,活在這裏的百姓也是苦了他們了。心中憐憫先暫時放在一邊,赫連長文低頭俯視著下麵那個被綁成粽子的俘虜,突然轉頭向陸知說道:“陸將軍,本王此次來到並州並未帶劍,可否借你佩刀一用?”
陸知看了一眼被扔在地上的俘虜,沒有猶豫,卸下刀雙手遞了過去。
長刀淩然出鞘,冷光一凝如寒,即便在戰場上殺過上萬敵人,刀身仍光潔淩厲,赫連長文忍不住一誇:“好刀!”
然後長刀一落,赫連長文撩開俘虜臉上被泥水擰成一縷一縷的髒發,嘴角一抽無聲冷笑,果真是後褚惡狼,即便淪為階下囚也不祛除不了想吃人的獸性,隻可惜再惡的野獸也有被馴服的時候。
赫連長文一邊手拿長刀,銳利的刀尖從俘虜寧死不屈的眼睛慢慢滑下,一邊如講故事般緩緩說著,“我聽說你們後褚舉國崇尚巫術,更是視巫師之話為上天之旨意……”
故事想引人入勝就得情節起伏不定、話語適時停頓,才能勾起人的興趣,說到這兒,銳利的刀尖滑至俘虜腰間,配合著赫連長文的話語隨之在原地打轉,躺在地上的俘虜大氣也不敢喘一下,好似生怕一不小心尖刀就穿破自己的胸膛。
話起,刀卻未動,繼續在俘虜腰間來回打轉,“……我年少遊曆後褚時,曾與一巫師深談過一番,聽說你們褚人最看重死後之事,把遺體放在神山巔峰之上供天神享用視為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耀,但這隻屬於你們後褚皇族才有的榮耀。當然這戰場上誰也不能保證活著回去,當然,更不能保證,誰能四肢健全地回去。”
突然,地上俘虜吃人的眼升起了一難得的恐懼,即便是被五花大綁私自無法動彈,也費盡努力向後縮去,好似他已知曉眼前之人要對他施以如何殘暴酷刑,這一幕看得平台上其他人滿目不解。
話音一落,鋒利的刀尖在俘虜腰間向下一劃,泥濘肮髒的衣物瞬間破開,露出一條耀眼的巫文金帶,地上俘虜猛然驚嚇住,赫連長文卻明了一笑,話音再起,閃著冷光的刀尖繼續向下完成它未完的軌跡,“你說,我要是把你兩隻腳都砍下來喂狗,可好?”
長刀欲抬起一揮,千鈞一發之際,地上的俘虜終於吱了個聲,“住手!”
“嗬!原來你會說齊語。”赫連長文說得很是吃驚,但麵色卻很是平靜,長刀依舊在手,威懾還在,“既然你會說齊語,正好省了我的麻煩。我問你,你們後褚與北胡之間勾結了多久,圖謀又是什麽?”
俘虜很是傲骨,偏頭不答,赫連長文也不急不躁,鋒利的刀尖輕輕貼在俘虜裸露出來的腳關節上,很是溫柔沒有傷到它分寸,“不說?很有骨氣,本王平生最是佩服有骨氣之人。既然你準備以身殉國,那本王便成全你!”
當最後一字說出口時,鋒利的刀尖亦同時猛然刺進裸露的踝關節,地上俘虜被捆綁得無法逃脫,慘叫出聲,見長刀拔出欲再次揮砍而來時,千鈞一發之際,俘虜終抵不過害怕,大喊求饒道:“我說我說!”
俘虜縮著自己受傷流血見骨的腳,邊驚慌脫口而出,“我隻知道自耶律將軍接管後褚軍隊以來,便與北胡一直有合作,這些我也是偷聽我父親與他人談話時知道的,再之前的我就無從得知了。至於圖謀什麽,這位北齊大人,想必你比我更明白他們要圖謀的是什麽吧!”
默聲聽完,赫連長文派人拿來紙筆讓地上俘虜把剛才他所說之話一一寫下來,並且要注明他在後褚的真實姓名,是何家族,族中親人在後褚所任官職,都必須一一寫清。
看著地上鬆綁開手提筆就寫的俘虜,赫連長文睥睨說道:“你知道我為何會挑中你,所以若你證詞之中有半字虛假,你知道你的下場是什麽。”
地上顫抖的俘虜比誰都清楚自己的處境,別說此人是否有心提醒,他也不敢做假,紙上證詞隻需派人去後褚一查究竟就可知其中真假,他可不想自己死無全屍回去。
最終證詞是兩份,一份用北齊文寫的,一份用褚文寫的,赫連長文仔細看過一遍後便交由身邊心腹收好,然後低頭看了一眼躺在地上還不住流血的俘虜,心思不明,意味深長說道:“既然血流了這麽多,不如……”
“啊……”
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從地上傳來,站在平台上的人以及台下的俘虜都隨之一驚,目瞪口呆,然後遍體生寒,數萬隻眼睛紛紛聚集在被人一刀砍斷雙腳的俘虜和一旁的赫連長文身上,還有他手中不住滴血的冷冽長刀。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而且反轉太大,讓陸知始料未及,他剛才還以為肅王爺是讓他去找大夫給地上俘虜包紮好傷口,可沒想到肅王爺居然出爾反爾一刀砍斷了俘虜的雙腳,太出乎意料,他也有點驚住。
赫連長文氣質儒雅,此時臉上卻冷血無情,對著地上之物鄙夷嗤笑道:“本王一生最恨的,就是賣國求榮的小人!”
“不……”,地上的俘虜麵色猙獰驚恐萬分,難以置信地抬頭看了一眼出爾反爾的赫連長文,然後又低頭看著自己孤零零躺在血泊中的雙腳,疼痛隨著鮮血的流出從齊斷的腳根處蔓延至全身,他掙紮著,費勁調頭向自己被砍斷的雙腳爬去,這是他的腳,即便是被砍斷了也是他的雙腳,即便是難逃一死他也要帶著它們身無殘缺地死去。
長刀立於血泊之中,橫在俘虜與他近在咫尺的雙腳之間,赫連長文突然好心問道:“你可是想拿回你的雙腳?”
俘虜張大如銅鈴般的眼睛,驚恐害怕輪番上演,然後看著血泊中自己那雙被砍斷的雙腳,連連撞地求道:“大人,你問我的我都說了,我錯了我錯了……”,雖然俘虜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錯在了哪裏,可他怕眼前之人再丟掉他的雙腳,隻好連連認錯求饒,就像還在後褚時自己一時興起折磨奴隸時,他們也是這般哀聲求饒。
窪地中黑黑壓壓一片是最忠實的看客,聚精會神看著半腰台上這出精彩戲幕,赫連長文看著看著卻看出了一片滔天大恨,有下麵這群後褚俘虜對他之恨,也有他對後褚的無限恨意。戰場無情,對待敵人更加不能手下留情,它後褚是該向我北齊還債了。
赫連長文冷目一凝,長刀一偏向外一掃,然後血泊中兩隻斷腳便如兩隻豬蹄飛落至俘虜群中,饑餓不堪的後褚俘虜紛紛爭搶著一你口我一口吃著,引起好一陣熱鬧。
其實這已是俘虜營中心照不宣之事,為防止俘虜暴動逃跑,每日扔下去的食物少得可憐,再加上駐守在這裏的士兵夾雜著私心和仇恨,不是在他們吃食裏添糞加土,要麽就是私自扣下餿了才給他們吃。這群後褚惡狼哪受得了,餓起來最後連自己人都吃,若是不信,你可看見地上還有丁點被帶刺長鞭劃拉下來的碎肉,早進了這群畜生的狼肚子裏了。
“別吃我的腳……不準吃我的肉……”,台上的俘虜扯著嗓門用力喊著,無腳的腿隨著身子晃動劃拉出一條條歪曲詭異的血線,“你們這些低賤的平民奴隸……竟敢吃我我,我的……”
兩隻腳哪夠窪地裏上萬張口分,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不到這些俘虜便重新安靜下來,渾渾噩噩東倒西歪如他們來時那般,隻是空地上又多了幾根白骨,拚湊起來應該是人的腳骨。
台上被砍斷雙腳的俘虜身子緊繃,一手五指張開向前伸出,估計是想拿回自己的雙腳,隻是這個姿勢保持得有點久,有一士兵上前一看這才發現這俘虜麵容扭曲,雙眼瞪大如牛眼直直看著前方俘虜,一探鼻息才發現此人早沒了氣。
陸知得了屬下回報,然後對一旁赫連長文回稟道:“肅老王爺,這俘虜好像……被活活嚇死了。”
“意料之中。”赫連長文平靜轉身,接過心腹遞過來的帕子擦淨刀身,還於陸知,“走吧,汝南王應該在上麵等急了。”
春來日漸長,好似偷得光陰多了幾時可以浪費,立於回龍山頭之上,麵朝蒼茫大地、滄河流冰融水,背後卻是一群吃人的俘虜,青川遙望著遠方西垂的暮日,聽著不住傳來的嘶吼聲,不用回頭便可知身後發生之事。世人都說黃昏日美,卻不知夕陽本就是殘敗垂暮,是最接近鮮血的顏色,也是最適合死亡的顏色。
“你很像你的父親。”
赫連長文與青川並肩而立,黃昏日暮最是容易憶起往昔歲月,回想著腦海中早已不是清晰的三弟,赫連長文望著一旁的青川,有種記憶錯亂的激動與悵然若失。
日至西山,遲落不下,徒生衰敗與蕭索,往昔湮沒如玉庭朱顏斑駁,青川凝結成冰的臉上扯出一抹若有若無的譏諷,目光不懼對峙著西山燦紅夕陽,沒有回答。
往事不可追,剛才還威嚴淩人揮刀殺人的赫連長文瞬間如殘陽頹變成一平凡的老者,滿臉風霜溝壑,世事卻不可多說,隻能自己獨品。
“先帝像你這般歲數時,也愛一人獨立山巔,望長河落日至星辰漸起,”說到這兒,赫連長文忍不住轉頭看了一眼青川的側顏,睹人思人,驟生惋惜,不禁再次重複,“你,像極了他!”才學膽識,喜好秉性,無一例外。
“是嗎?”青川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看得見的嘲諷,譏笑道:“可他卻說過,我是眾多皇子中,最不像他的一個。”
他的母親因為自己是他的兒子而疏遠他,而那個男人卻因為自己搶了他所愛女人的目光而冷淡他,何其荒誕,又何其諷刺,他的存在叫做多餘。
陳年往事,雖已隨時間過去但卻從未真正過去,活著的人依舊半身浸泡在過往的渾濁糾纏裏,難以走出來。
“明稷,你知先帝並非此意,他隻是……”,赫連長文有心想勸他,卻不知該說什麽,隻能語重心長說了一句,“先帝與你,終究是血濃於水的親父子。”
明稷是他的字,是那個男人給他取的,可他卻從未用過一天,隻因不喜歡,自己於他不過是討好母親的一個物件,談何喜歡。若非今日聽人提起,說不定他一輩子都不會記起。
青川沒有動容,轉過身來公事公辦道:“若肅老王爺此次來並州隻為說這些無用之話,那您現在就可回京複命了。並州苦寒不及京城安樂,不適合您久居。”
“明稷!”赫連長文連忙叫住提步離去的青川,看著他那方似曾相識的背影,年過半百的臉上滿是懷念還有無奈,“你就真的不願叫我一聲‘大伯父’嗎?”
這時,黑暗吃了暮色,夜色廣布蒼茫,誰也看不清誰的臉,就好像誰都摸不透誰的心,青川頓步停了一瞬,似有鬆動,可嗓音還是如夜般的涼,“後褚輿圖和戰俘你今日也都看見了,北胡勾結後褚鐵證如山,若大伯父還是赫連家人、心懷北齊天下,對黎民蒼生還有那麽一絲憐憫,就請您對陛下如實以告,莫讓九泉下的英靈死不瞑目,也莫讓保家衛國的萬千將士寒了心。”
山穀的夜風開始起了,鮮血的味道似乎比白日又重了幾分,底下吃人的狼即便被桎梏在籠中也戒不掉吃人的本性,暗起騷動,可在這之前,在並州這片土地上不知又有多少北齊將士成了它們的腹中食,而北胡就是這個幫凶。
赫連長文心生痛定,無論今日是明稷有意還是無意安排,他都得寫下這份會觸怒龍顏的奏折,正如明稷所言,這天下是他們赫連一族的北齊天下,容不得蠻夷覬覦橫行,即便他賠上這條老命也要阻止北齊與北胡重新交好,在所不惜,也當是自己這個大伯父為他做的第一件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