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無俗事,隻有兩相情(下)
西嶺群峰如層層屏障隔世,在這世外深處的桃花源裏葉寒與青川無俗事煩心亂,無他人造訪擾,兩人確實過了一段快樂無憂的時光:看旭日東升染穹,提野雉攜手歸家,摘白梅煮雪烹茶,聽風過雪落枝椏,日子平淡如水卻莫不逍遙自在,讓兩人都忘了這群山之外還有人家。
千奇百怪的峰林怪石,千丈峭壁上長滿的白梅林海;望不見底的萬丈深淵,澄澈透明如鏡的西嶺湖泊……在西嶺的這段日子,青川帶著她把之前兩人去過的地方都重走了一遍,還去了西嶺許多她不曾見過的奇異之境,每每都無不讓她大為稱奇。
不過去了這麽多地方,葉寒最喜歡的還是他們住的那處簡易石洞,還有石洞上方那一處峰頂平地,那兒是他們曾經堆雪人的地方,隻不過再見時已是皚皚白雪覆蓋早無處可尋,可今日再到此處一看竟又重新出現,模樣大小形狀與之前並無什麽變化。
葉寒詫異,轉頭好奇問向青川,“這是你昨晚堆的?”
青川笑著搖頭,手指著雪人身上那兩處枯枝做的手,提醒道:“這就是我們之前堆的那個雪人。頂峰夏日炎熱,我怕我們堆的雪人化了,特意在西嶺尋了一冰洞存放著,昨夜你睡著後我把它搬出來的,你看一下,是不是一點也沒有變?”
這得有多少年了,葉寒心中感慨不已,應該有五六年了吧,她記得那時後褚未滅、阿笙也尚未出生,她與青川仍是熟悉如陌生人的夫妻。一轉眼五六個年頭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過去了,可他們一起堆的雪人仍舊還在,一絲未變,而他們也從最初的絕無可能卻最終走到了一起,這世事真是無常,讓人難料,悲喜離合難定。
“青川,”葉寒淡淡開口,小手回握著青川的大手,仰頭淺笑說道,“我們再堆一個雪人吧,給這個雪人也找一個伴。”
“好!”青川自是毫不猶豫應下。
西嶺眾峰最高頂,離天最近,天上的雪最先落在人間此處,夏融冬長,日夜積累一層一層,厚如白毯覆蓋了整個峰頂這方不小的平地。昨夜一過,一尊雪人出現在此,現在與之相鄰的另一個雪人也即將完成。
葉寒在平地與前方鬆林的交界處尋了幾枝枝椏分叉的枯枝,特意挑選了兩個枝幹比較直且大的枯枝插在新堆的雪人兩側做手。
“姐姐覺得如何?”青川攬著葉寒退後幾步,詢問著她的意見。
“嗯,還挺不錯。”看著他們花了大半天做出來的勞動成果,葉寒很是滿意,雖然雪人大半都是青川做出來。
兩人都不是什麽雕刻大師,堆出來的雪人都是家家戶戶冬日可見的尋常模樣,肯定做不到那番精致與栩栩如生,可葉寒就是莫名喜歡兩人一起堆出來的雪人,更是羨慕:縱外麵天下幾變,季節交替幾轉,在這兒世外嚴寒的西嶺深山處,它們能相伴彼此永不分離,她也由衷期盼經過之前那番波折後,她與青川能如眼前這對雪人般能琴瑟和鳴,一直相伴到老。
浮雲半遮日,寒風幾掠起,青川背對著風擋去大半嚴寒,低頭對葉寒說著,“起風了,我們也回去吧!”
“……”,葉寒盯著麵前這對雪人看了看,然後目光越過雪人頭頂向不遠處的鬆林望去,轉頭對青川提議道:“青川,我們再去鬆林走走吧,反正天還早。”
青川抬頭瞧了瞧雲影浮動還算晴朗的天,估計著這西嶺一時半會兒也刮不起風雪,便應了葉寒的要求,牽著她往峰頂平地後的那一片鬆林走去。
西嶺是一片被風雪嚴寒封凍了的永恒世界,在這裏時間是一種如水晶凝固了的狀態,葉寒環顧這一片生生為雪白了頭的鬆林,依舊是第一次她來的那般長情模樣,不曾變過,讓她輕易就找到與青川曾打過雪仗的地方。
見葉寒呆呆望著雪路一旁的鬆林,青川立刻會心說道:“姐姐記得這兒。”
“嗯!”葉寒點了點頭,鬆開青川的手向一旁鬆林走去,可惜鬆林積雪沒膝,她走了幾步便再也走不動了,於是停在一株稍大的鬆樹外沿處,指著前方鬆樹與青川興奮說道:“我記得就是在這棵鬆樹下你挖了一捧雪給我吃,對不對?”
西嶺多寒,這裏的樹木生長緩慢,青川墨眼幽深望著那株不曾怎麽變過的鬆樹,然後緩緩向站在鬆樹旁的葉寒走去,目光時深時淺,意味深長,讓人瞧不出他心裏的真實想法。
葉寒見青川這般毫無表情地看著她,不禁懷疑是不是自己記錯了,於是忍不住回頭再仔細打量了一番身後的那株大鬆樹,然後整個人更生疑惑,“沒錯呀,我記得就是這株大鬆樹,我應該沒記錯呀?”
“……我還以為,姐姐你早忘了。”原來她都記得,青川心裏說不出的高興。
“我記性一向很好,再久遠的事情我都記得一清二楚,連你怎麽強娶我的也一並記得很清楚。”葉寒說著臉上有些小怨氣。
女人心真是海底針,明明方才還你儂我儂中,一轉眼就翻起舊賬來,就算是他這麽個久經沙場的老將也頓時被打個措手不及,青川拿她沒法隻好割地賠款俯首稱臣,寵溺問著,“姐姐可要吃冰淩?”他記得當時姐姐很是喜歡吃這個。
葉寒頓時雙眼一亮,連連點著頭催著青川,好似生怕他突然反悔一般。
鬆樹下積雪沒膝,瞧不下雪下深淺,青川走在前麵,邊踩碎厚雪開路,邊牽著葉寒一步一步向鬆樹底下走去。
鬆雪潔淨,但最為純淨的還是藏在鬆雪中間那一層細碎瑩白的冰淩,青川帶著虎皮手套的手掌一層一層輕輕拂開鬆雪上麵那層雪,待出現細碎冰淩時才用手挖了一大捧送至葉寒麵前。
葉寒迫不及待低下頭吃了一大口,連連稱讚道:“嗯!這鬆樹底下的冰淩還是這麽好吃。”
依舊還是記憶中的味道,甜絲絲沁人,落入喉腹中一點也感受不到西嶺冰山雪地的寒涼,相反是一種不冷的冰冰涼涼,好生舒服,讓人吃了一口忍不住想吃第二口。
顯然青川是瞧出了以後的小心思,於是趁她思緒在心還未行動之時,就反手將手中那大半捧冰淩的手喂進了自己嘴中一口咽下,然後在葉寒愣住還未回過神的目光中將手中雪粒拍了個幹淨,伸手攬著她說道:“這冰淩雖甜卻是寒涼之物,吃一口嚐下鮮就行了,若是貪嘴吃多了,你月事來時又該遭罪了。”
他可還記得並州夏日姐姐趁著自己去了軍營不在府中時,瞞著自己偷吃了冰鑒中的冰果,結果月事來時疼得抱著肚子在床上打滾,毫無血色的小臉比他看過的屍體還要蒼白,那畫麵他看過一次就夠了,實在受不了第二次。
葉寒知道青川是為了她好,可作為一個隱藏的資深吃貨,又怎會隻吃了一口就罷休,於是低頭看了一眼鬆樹底下那一片近在咫尺的冰淩,頓時心生一計,可憐巴巴向青川求著,“青川,我現在身子好多了,多吃一兩口不會有什麽事的,你就讓我再多吃一口吧!就一口!”
眼前哀哀求著他的小人兒是他心裏最軟的那一處,凡事他都可以由著她的性子來,就算她要他這條命他也不會有絲毫猶豫,但唯獨牽扯到她的身子他怎麽也不會妥協,可他又拿不斷哀求著他的姐姐沒辦法,一時進退維穀,隻好耐心哄著勸著,“姐姐等你身子徹底好了,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我絕不攔著,好不好?”
“解白都說我的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可以不用這麽忌口,青川,你就讓我再吃一口吧,就一口,吃了我就不再吃了,好不好?”
葉寒輕輕搖著青川的手,似求非求,更似一種脆生生的撒嬌,眼兒含波,聲聲嬌柔,青川那隻被輕晃著的手就像一隻輕輕撥開春水的槳,被葉寒握在手中晃來晃去,弄得青川整個人都快被那水媚嬌聲給晃暈了。
時機成熟!
然後就見葉寒狡黠一笑,一改方才嬌弱,雙手一把推開青川,同時身子敏捷向那株鬆樹方向傾去,手順勢朝鬆樹底下那層冰淩伸去,動作行雲流水無絲毫呆滯,好似在暗中練過千百回一般。葉寒眼瞧著快到手的冰淩,心裏那叫一個高興,也不枉她剛才哀求示弱伏低做小一番。
群雄逐鹿,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鹿死誰手,這個耳熟能詳的道理,顯然葉寒是沒怎麽讀懂過,所以當她伸向冰淩的手隻差咫尺時,腰間忽然纏上一記強有力的束縛,硬是將她快要靠近冰淩的身子給撈了回來,最終功虧一簣。
葉寒瞪著衝著自己笑得老奸巨猾的青川,心裏那叫一個氣,瞧他方才這敏捷且及時的反應,他肯定早就識破了自己的心思,卻故意裝傻充愣配合自己做戲,把自己當個傻子一樣耍得團團轉。不過換個角度來看也是自己太過自負,竟然以為自己這點小把戲能瞞得過青川,現在被青川“囚禁”在懷,她不禁反省著自己方才哪來的這番自信。
“老狐狸!”葉寒沒好氣衝青川嬌嗔一聲,就算是輸了,嘴上也不肯服軟。
青川很喜歡葉寒給他取的這個外號,亦同樣回禮道:“小騙子!”
想他縱橫朝堂戰場這些年,與虎狼豺豹毒蛇為伍,陰謀詭譎再深他亦能一摸便透,不會中計,倒是懷裏這個嬌弱無害的小人兒,明明計謀單純如水一望便知,他竟然還是莫名其妙中了她設下的局,若不是他反應敏捷而她速度實在是太慢,被他及時反手摟住她身子,估計這時候她早奸計得逞抓著冰淩大吃特吃了。
近在咫尺的冰淩吃不到,計謀又被青川識破,如今被他緊緊束縛在懷不得自由,葉寒自是不甘心卻也無計可施,誰叫敵人實力太過強大,隻能服輸退去。
“不吃就不吃,小氣鬼!”
葉寒一把推開青川環在她腰間的手,負氣一轉身就離開,可沒走幾步葉寒就突然轉換方向“曲線救國”繞過青川向鬆樹底跑去,隻見青川身影一晃手臂一伸,便擋在了葉寒麵前斷了她前進的路,卻不著急將她一把抓住,而是像貓捉老鼠般耐心陪著她玩鬧,就這樣一連幾番來回折騰著,爭吵臉急沒怎麽聽見,反倒是零零碎碎的歡笑打鬧聲不斷從鬆林枝縫葉隙中傳出,驚得林中鳥獸四散,引枝上白玉生生碎了一地。
玩鬧中止,鬆樹底下也漸弱無聲,青川低著頭認真拂著落在葉寒發間的碎雪,這西嶺冬雪寒涼,這落在發間的雪若不及時清理幹淨,等融化成水就該凍人了,可懷中這個小人就不是個老實的主兒,不停轉著腦袋讓他清理難度加倍。
“姐姐別動。”青川出言溫和提醒著。
葉寒卻突然轉過頭來,手指著鬆樹上枝椏雜錯的某一處,興奮說道:“青川你看,那有隻大鬆鼠。”
鬆樹上有鬆鼠有什麽奇怪,青川沒太在意,將葉寒發間最後一縷細雪清理盡,這才抬起頭隨意看了一眼她說的那隻鬆鼠,平淡回答道:“是挺大的。”
“青川,你說這隻鬆鼠會不會就是我們第一次來看見的那隻小鬆鼠?”葉寒看著那隻在樹枝間靈活躥動的大鬆鼠,心裏突發奇想問道。
聽葉寒這麽一說,青川也不由點頭認同道:“應該是。這鬆鼠與人一樣都戀家,若出生在哪棵鬆樹上,此生都以這棵鬆樹為家,算下離我們第一次見到它的時間來看,五六年它應該也長這麽大了。”
或許因是在自己家的緣故,這次鬆鼠比起林中其它鳥獸並不怕生,即便自己的家來了兩個不請自來的生人,它也能不受影響地搖晃著它那條碩大如傘的尾巴在鬆樹枝間上躥下跳覓著食,好不可愛,葉寒記得上次也曾喂它食物吃,便央求著青川尋了幾棵鬆果來想再喂喂它。
青川將尋來的鬆果捏碎,扔去碎屑隻餘幾顆鬆子在手,見葉寒伸了小手過來要拿,好意說道:“還是我來喂吧!”
“為什麽?”葉寒不幹,她也想親手喂一下這個多年不見的老朋友。
青川對葉寒解釋道:“這鬆鼠不似尋常牲畜好騙,你手臂細弱少力,抬在半空中不到一盞茶便開始發抖支撐不住,哪能騙得過這隻機敏謹慎的鬆鼠。”
說完,青川便摟著葉寒一躍而上,停靠在鬆樹間一根稍粗的樹枝上靜待不動,然後伸出一隻放著鬆子的手混雜在一堆錯亂枝椏之中,守株待兔,願者上鉤。
葉寒謹記著青川的囑咐靜吸屏氣,安靜窩在他的懷裏不敢大動,全身上下唯有一雙眼睛可自由四處晃著,一會兒盯著他手中一粒未被動過的鬆子,一會兒又上下轉動著眼珠在鬆樹間尋找著那隻還不下來覓食的鬆樹,心情就在焦急和緊張中靜若無聲度過。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在等了大約有一炷香的時間後,那隻在上方觀望良久的鬆鼠確定下方安全無陷進後,這才晃動著毛茸茸的大尾巴輕盈躍下,在離青川大手幾尺遠的距離還謹慎觀察了一會兒,這才躡手躡腳走近,褐色的雙爪快速一伸一縮,青川手中的鬆子瞬間消失無影,然後就見它甩動著油亮亮的大尾巴在鬆枝間晃來晃去,幅度晃得老大,就像是帶著戰利品歸來的將軍一樣。
別看這隻鬆鼠幾年不見長得肥碩無比,可爬樹的速度卻奇快無比,這尾巴才晃動幾下就迅速爬到了樹幹上方,葉寒尋著它離去的方向望去,也不由從微仰著頭很快就變成快九十度仰頭了,不過這樣也沒什麽不好,雖然脖子仰著累,卻無多少枝椏擋住視野,讓她可以很清晰看清這隻鬆鼠的去向與目的地。
快接近樹梢上方處,這隻鬆鼠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身後如傘的尾巴輕掃過附近樹幹某處,然後就見幾隻毛茸茸的小幼鼠從樹幹中突然探出頭來,嘰嘰吱吱地衝快回來的大鬆鼠興奮叫個不停,快到家的大鬆鼠聽見小鬆鼠的叫聲,也不禁加快了回家的步伐,一步當幾步一下就跳回了洞中。
見鬆鼠灰褐色的尾巴消失在樹洞中,青川也收回了追尋的目光,邊轉頭邊對葉寒笑著說道:“幾年不見,沒想到這隻鬆鼠也有孩子了,姐姐你可想到近處看一下?”
樹隙無風,葉寒亦沒有回話,頭僵硬立在細長的脖頸上不動,眉頭緊鎖神情慘淡,青川見葉寒這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兒,不解更是擔心連忙問道:“姐姐你怎麽了,臉色怎麽看起來這麽不好?”
“……青川”,葉寒一開口便是藏不住的千重擔憂,還有深深歉意,呆呆望著青川,“……我們,是不是……把阿笙,給忘了?”
青川被葉寒這麽一提醒,緩緩點了點頭,他們好像還真把阿笙那臭小子給忘了。
可不是,在西嶺雪山的這些日子,他們這一對不負責任的父母隻顧著在山間逍遙,把阿笙一人扔在府中,這麽長時間以來連想都沒想起過。若不是方才看見那一群鬆鼠母子忽然想起被遺忘在家中的幼子,不知兩人還會在山間逗留多久。
飛往西嶺梅莊的信鴿先行一步,青川與葉寒兩人回山洞簡單收拾一下就匆匆忙忙下山,等到梅莊大門時回去的馬車早已備好,兩人一刻不歇便上了馬車往並州城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