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府雙生子的百日宴一過,南平賀嫣公主與杜老太君外孫張定的大婚便提上了議程。這婚事雖是由葉寒親自指婚,但也隻是牽了個線搭了個橋,其中的具體事宜還是得由烏蘇賀圖老大人與武安侯府杜老太君一同商議,無需她插手,於是葉寒便偷了個閑,帶著阿笙跟著青川去了鷲嶺山間的玉河鎮避暑。
人間陽炭烹六月,鷲嶺玉河正逢春。
遠山青黛含涼色,雲飄霧繚微雨晴,浮雲碎陽,杏花疏影,林風輕暖,落英繽紛,春光明媚濃似酒,醉煞觀春人。
然而杏花林下,葉寒從午後小睡中醒來,林中鳴鳩杏花繁,春色正當好,可她的目光卻落在身旁闔眼未醒的素衣少年身上久久不能移開,腦中不停回想著那日流畫與她說的那些話,眼神複雜地打量著矮榻上熟睡安然的少年,心裏頗是動容,她真的很想親口問問青川,這般做,值得嗎?
她不傻,怎會想不到這流言的興起其實是青川一手炮製放任的:這西境千裏山河不過是他手中一物,如此這般傷他顏麵的流言能在他眼皮底下肆意流傳人盡皆知,除了他自己恐怕也絕不敢再有一人敢行如此膽大包天之舉了。
而她呢?什麽都沒做卻莫名成了這段流言的最大受益人:既絕了眾人對青川的虎視眈眈,又穩固了自己的王妃位置,還賺了賢良淑德的美名,什麽好事都讓她占盡了,隻不過受傷的隻有他一人罷了。
“遇襲受傷,不能人道”,葉寒默默地望著青川安然的睡顏,心有衝動但還是無聲問道:青川,為了我這般詆毀自己,值得嗎?
雲破浮光來,粉雲堆簇的杏花樹底下也稀稀疏疏落下幾塊斑駁光影來,雖是春光明媚不刺眼,但落在臉上,尤其是落在裝睡的人臉上、眼上,醒來也不過是早晚的事。
“姐姐看了我這麽久,怎麽還不動手?我還等著你一下撲到我身上,對我為所欲為呢!”青川雙手交叉枕在腦後,如墨的眼壞笑看著葉寒,眼中難得一次透著少年該有的頑皮。
葉寒被突然“醒來”的青川給驚到,連忙轉過頭去,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窘迫,輕聲怪道:“你何時醒了,怎麽也不支會一聲?”
“早就醒了,但見姐姐這般饑渴地盯著我便繼續裝著睡,就是想知道姐姐會不會趁著我‘睡著’時對‘神誌不清’的我幹些什麽‘壞事’,沒想到還真被我給猜著了。”青川仰躺在榻,臉上壞笑不減,更顯風華。
青天/白日、不遠處還站著一群隨行伺候的丫鬟婆子,葉寒自是做不到青川這般厚臉皮,矢口否認道:“誰幹壞事了,你別亂冤枉好人!”葉寒紅著臉,轉過頭去不敢看他。
“小騙子,瞧你那口是心非的樣兒。”青川撐手隨即坐起,一把將想要逃走的葉寒摟進懷裏,瞧著懷中嬌人俏臉緋紅若霞的羞怯模樣,那般好看,青川忍不住低頭親了一口,寵溺笑道:“還說你沒幹壞事,真當我‘睡’著了什麽也不知道?”邊說著,青川邊拉起葉寒的小手在自己身上遊走,“姐姐方才不就是一邊饑渴地盯著我,一邊伸出手像這般撫摸著我的身體嗎,你看,我這處都被你摸y了。”
青川話一說完,葉寒被他拉著的手也剛好落在他晉江上,葉寒隻覺腦中有什麽“轟”的一聲炸開,連忙收回被燙得灼人的手,滿身羞意燒人,頓時連反駁都忘了:她方才哪有撫摸他那處,她最多也隻是摸了下他的臉而已,怎麽就被他歪曲成了這樣。
瞧著葉寒這羞惱快成怒的模樣,青川見好就收不敢再逗弄她,收緊手臂將她擁緊在懷,甘之如飴承受著她的推拒與怒氣,很是享受,“真是個有賊心沒賊膽的小東西,臉皮薄,脾氣還大,嘶……”,腰間猛然一記掐疼,青川連連求饒,低聲認著錯道:“好了好了,我錯了還不行,姐姐大人有大量,就別再生我的氣了,好不好?”
葉寒趴在青川肩頭不理他,隻留了個後腦勺衝著他。
唉,青川心裏寵溺又無奈一歎,墨眼含笑看著趴在自己身上的葉寒,真是拿她無法,又愛使小性子,小脾氣還一大堆,對了還愛記仇,可他就是喜歡得不行,說不出理由,可能從在清遠寺第一次見到她起,便有很多事就再也說不清個理由了。
雲飛霧散,雲卷又來,青青欲雨卻又半穹忽生灰明浮光,山色不為所動,依舊“墨”無言,倒是山下杏花愛風流,明時嫵媚含嬌笑,暗時清麗垂花顏,不時林風生,杏花雨,零落香,兩依人,弄情長,勝似人間天堂。
“青川。”葉寒微微一動,輕輕一聲喚道。
“嗯?”青川低頭一瞧,立即回道。
漫漫春色落,林風染杏香,近前一株白杏正簌簌如雪離枝而去,驀然間讓葉寒不禁想起了雲州葉家小院的那棵老梨樹,春風盛時也是這般美好如斯,葉寒閉眼感受莫不安心,“……青川,以後別再傳這些個流言了,沒什麽用,也沒必要。”更不值得,葉寒心中補加一句。
昨夜杏花微雨,今風猶帶輕寒,青川側著身子體她擋著風,心裏對葉寒知曉此事也並不驚訝,“我倒覺得挺有必要的,你看這一場流言下去,並州城不是立馬安靜了許多。”
“我說的不是這個,而是,是……”,葉寒思維不如青川敏捷,被青川這麽一反駁便不知該如何接下話來,有些著急,想了想整理下思路才重新心平氣和說道:“青川,我知道你這麽做是為了我好,可終究是治標不治本,雖然可以一時打消那些高門女眷的花花心思,可一旦我有孕了,流言便不攻自破,這些麻煩事該來的還是要來,根本擋不住。青川,解決事情的方式有很多,以後別再用傷害你自己的方式來保護我,好嗎?”
“……”,環在葉寒腰上的手臂一僵,青川沒有立即回話,墨眼閃爍,猶豫糾結來回穿梭於眼間,惴惴不安,遲遲才開口試探說道:“姐姐,如果我告訴你,這流言是真的,你信嗎?”
依偎在他身上的姐姐是那麽暖,生生暖化了他骨子裏與生俱來的蒼涼孤冷,卻猝然掙脫他的手臂,坐直身子滿臉疑惑望著他,詫異問著,“你說什麽?”
無人打擾的杏花林很靜,粉雲堆簇的杏花天很美,如斯良辰美景最適合說些個輕柔軟語的貼己話了,可青川如驚雷落下的話,葉寒緊隨而來的質問,都負了這世外桃源裏難得的春色與無憂清閑。
□□有常,事不由人,青川望著葉寒那雙直視著他的清眸,神色雖平靜如常,心下卻生著愧疚與心虛,不再隱瞞如實說道:“去年我從夏州回來中途遭耶律平偷襲一事,姐姐可還記得?當時箭毒臨心,毒素蔓延全身性命難保,雖然最後僥幸活了過來,性命無礙,可解白也曾說過箭上劇毒霸道,即便身體恢複如常,但多多少少還是會留下一些後遺症。”
“這……就是那所謂的後遺症?”葉寒不信,青川能否人道她比誰都清楚,昨天他還把自己壓在身下狠狠弄了一夜,那般凶狠如狼怎會是不能人道的樣子?
兩人隻相距幾尺,青川自是將葉寒滿臉燒紅的羞意和眼中的不信看得一清二楚,隻好細細與她解釋道:“我得的後遺症並非與你想的一樣,但多少還是有些關聯。解白曾與我細說過此事,此毒霸道,雖已解,但對生育卻留有影響,以後可能不易再有子。”
杏花林瞬間安靜得異常詭異,青川可以清除感覺到葉寒的手正在慢慢收緊握攏,也可以清晰看見她那雙黑白分明的清眸一動不動看著自己時,沉默如常下是暗潮洶湧的憤怒難平,正慢慢湧上海麵向他撲來。
“你騙我!”
怒火臨界,葉寒卻異常冷靜,幽幽開口,一字一字咬得異常清晰,是指責、質問、欺騙,卻更是質疑、不信還有失望:她生子不易,這麽多年好不容易把身子調理好了,現在卻被告知青川又不能生了,希望聚集太多一朝破滅,如從雲間驟然墜地,如此巨大落差,任誰也一時間接受不了。
見葉寒傷心如此,青川亦心疼不已,這事是他太過自私欠考慮,不該向她隱瞞此事還借此騙她這麽久。是他有錯在先,姐姐要打要罵他都無一怨言,這都是他自作自受,怪不得他人。
“姐姐……”
“騙子,大騙子!”怒字當頭,葉寒哪聽得進話,未等青川說完就武斷將話打斷,怒氣難消,一點也不想看見這個騙她這麽久的大騙子,直接推開他前來示好的手,惱羞成怒道:“別碰我!你這個大騙子!”
也難怪葉寒如此生氣,滿心期待生子卻一下啊落空,自是傷心失望不已,回想起這段日子為了早日能懷上寶寶,她沒少被青川打著這個由頭哄騙著她行雲雨之事,什麽難以接受的羞恥姿勢都與他做了,如今知道被騙,葉寒自是惱與羞相交,一怒而來。
葉寒不想看見青川,起身要走,可身子微起便瞬間被青川壓倒在榻,四肢被禁錮得死死的,根本動彈不得,而始作俑者卻俯在她上方滿臉生著壞笑,仿佛將她腦海中此時正想起的羞恥事都看透得一清二楚,於是戲謔逗弄著她,“不讓我碰?那你想讓誰碰?”
“你……放開!”葉寒氣結,眼睛睜圓,怒氣衝衝地瞪著上方那個強勢霸道還不講理的大騙子,想不通明明是他有錯在先為何還這般蠻橫無理用武力壓人,不由更加氣憤,掙紮得更強烈,“放開,我叫你放開!你除了騙我、欺負我,還會幹什麽!”
打又打不過,說又說不贏,碰上青川這麽一個沒皮沒臉的流氓無賴,葉寒氣怒間忽生一種心酸悲涼的委屈,隻能選擇無聲抗議–––偏過頭去不看他。
唉……看著葉寒這般倔強又不服輸的委屈樣兒,青川頓時也沒了玩笑的心思,伸手將她輕輕抱入懷裏,俯首親了親她因生氣還緊繃著的小臉,低聲下氣哄著,“就這麽想再要一個孩子?等解白從鷲嶺深山采藥回來後,讓他給我瞧瞧便是。其實我這後遺症也並非什麽難病,當時調養身體時解白曾與我說道想把我這病一塊治了,隻不過被我婉言謝絕了。”
青川抱著葉寒纖瘦的身子,那般小,那般輕,好似都沒什麽重量一樣,若不是她現在真真實實就被自己抱在懷裏,否則他真會以為她不複存在一般,想到這兒,青川不由收緊環在葉寒腰肢上的手臂,繼續說道:“當年你生阿笙難產血崩,差點連命都丟了,即便僥幸活了過來,也落了一身的病,過了這麽多年才好不容易調養好。姐姐,我實在是不想讓你再遭這樣的罪了,我怕了,真的怕了!”
當年隆冬的雪好生白茫茫,卻白不過姐姐那張失血過多而變得慘白的臉,風雪再大也吹不散姐姐鮮血染滿他一身的濃鬱血腥味,那是黑白無常勾魂的刀,是閻王前來催命的符,是黃泉奈何才有的味道。他平生經曆生死無數,死裏逃生千百,卻從未有過比這更膽戰心驚、嚇人的事了,雖然將死之人不是他。這樣的事一次就夠了,他真的經不起第二次,因為他是真的怕了。
緩緩話語說著間,葉寒抗拒著的僵硬身子也漸漸軟了下來,青川沉浸在過去那份膽戰心驚中沒有察覺,隻跟著自己的內心將他真實的想法都說了出來,不再隱瞞,“除了這個緣由,其實我也並沒打算想再要孩子,隻不過這中毒的後遺症剛好成全了我。你知道的,我並不是很喜歡孩子,一個阿笙就已經夠多了,再來一個孩子,我真怕你的眼裏心裏以後就再也沒有我的位置了,所以當解白提出想把我這後遺症一並給治了時,我就直接拒絕了。”
其實後來他也曾想再要一個,但別誤會,他不是因為後悔,也不是為了自己,而是因局勢變化所逼:時至今年,這西境軍權與京城皇權矛盾越發尖銳,大戰爆發在所難免,而這並不是以往戰場上純粹痛快廝殺的刀槍劍影,這一戰其中的陰詭凶險難以預計,勝負不明,對於生死他亦難預料。
所以他便起了再有一子的念頭,阿笙雖聰慧機敏,可一人終將力量太薄,多會有力所不能及的時候,若再有一子,就算自己有一天真遇不測再也回不來,憑著他事先留下的忠臣良將相輔,這兩個孩子也會守好西境這片土地,好生護著姐姐一世無憂。可惜有此念想已晚,局勢發展得比他預料的還要快,現在生子隻會增加兩人負擔,自顧不暇。也罷,許是他命中真是少子,連老天爺都這麽“幫”著他,罷了罷了!
怒氣發泄過後的葉寒也已冷靜了下來,方才青川的話將他的心思都說了個明白,卻讓一向以是非對錯為行事標準的自己生了猶豫糾結,不知該如何是好。
青川對自己的欺騙隱瞞雖有為自己著想的緣由在,無可厚非這裏麵也摻雜著他個人顯而易見的私心,否則也不會瞞著自己這麽久,還利用自己迫切有子的心理一次次哄騙自己做盡羞恥之事,可話又說回來,這其中他對自己的好,勝過他那一點點對自己□□深重的私心,畢竟在這個封建男權至上的時代裏,有哪個男人肯做出如此犧牲,說自己不能再人道之事,受盡他人笑柄,更別說他是獨掌西境的一方霸主、北齊高高在上的端王爺了。
軟光煙色明淺,林風撫杏攜香,山中的清涼沁人可消暑熱煩心,想通了的葉寒已是不氣,先開口輕聲說道:“青川,等解白回來,你還是去把你這……‘不能人道’的病治好吧,我還是想再有個寶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