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一變夏雨起,驚醒多少春夢人(下)
張伯康?
誰呀?
賀嫣公主要嫁之人不應該是端王爺嗎?這張伯康又是哪來的無名小輩?
你沒聽說是武安侯府嗎?
可這武安侯府不是姓杜嗎,這個張伯康又跟武安侯府有什麽關係?
……
……
……
賀嫣公主話音一落如石墜入海瞬間激起千層浪花,吃驚的、好奇的、疑惑的、失望的接連在眾賓客的臉上上演,硬是將葉寒沒演成的好戲主動接了過來演,而且演得精彩非凡,一時間宴上眾人神情千變萬化得那叫一個好看。
對此一幕葉寒無心一看,隻對眼前自己剛任的這個小妹以及她方才口中說的那個心上人很是好奇, “張伯康?”
葉寒口中輕聲細念著這個不是很陌生的名字,她很確定自己曾在哪兒看到過或是何人口中提起過這個名字,而且還不是一兩次,但突然經賀嫣公主這麽一提起,腦子又不能立馬將之記起,隻好將疑惑目光投向斜坐在席間右前側的杜老太君身上,若她方才沒聽叉,賀嫣方才說的應是“武安侯府張伯康”。
“杜老太君,這賀嫣公主口中的‘張伯康’,是你武安侯府人?”葉寒開口問向已站起身來的杜老太君。
一手拄龍頭拐杖,杜老太君朝葉寒微垂著頭回道:“回端王妃的話,賀嫣公主口中的‘張伯康’,正是老身的小外孫。”
經杜老太君這麽一提醒,葉寒這才瞬間想起之前看過的各府人員名單,這個張伯康不僅僅是杜老太君唯一的親外孫,還是去年在上元燈節時挺身而出救了蘇琉璃的書生張定,伯康則是其字,怪不得當夜他一介書生敢替蘇琉璃出頭,原來是鐵骨錚錚的將門之後呀!
葉寒看了眼階下近前處麵露含羞的賀嫣公主,不由對杜老太君開口誇道:“曾聽王爺說過,武安侯府一門三代盡為良將,女子也能上陣殺敵巾幗不讓須眉,當年侯府嫡女與其夫婿駐守在齊平邊境多年,安境保民勞苦功高,隻是不幸戰死沙場,委實可惜,不過好在存了令孫這一血脈在世,可一承其誌。當年耶律平率後褚大軍圍困並州城,若不是令孫出言獻策,毀了後褚運糧糧道,以致於耶律平短時間內無法大舉攻城,要不然哪還有你我今天。”
杜老太君謙虛回道:“王妃謬讚了,老身孫兒隻是盡了其身為北齊男兒應盡的職責而已,不值為談,若真說起功勞,老身孫兒又怎比得上王妃您:當年後褚圍城一圍就是三月,飛鳥難盡,若不是王妃您未雨綢繆備好足夠的糧食支撐到陸將軍率援軍歸來,這並州城恐怕早已餓殍遍野,守城的將士和城內的幾十萬百姓恐怕也都成了後褚的刀下魂。”
場麵做戲互相吹捧,葉寒雖不知其真心為幾何,但至少沒有壞意,便頷首一笑領了她這份好意,亦開口回謝,當然不僅僅是因為杜老太君這份好意,葉寒宛轉一眼看了下階下的賀嫣公主,笑說道:“我聽說令孫好像現在已不在並州,而是去了夏州為官,年時從夏州回來述職的官員說無不對令孫誇讚有佳,說令孫在夏州平禍亂治流寇,興農桑安州民,文武兼備品性善德,他日必為我北齊棟梁之才。”
世人誰人不愛聽好話,杜老太君雖是巾幗不讓須眉的大女子,但亦是一愛孫心切的普通老太太。葉寒所說雖有些許誇耀之嫌,但對疼愛孫兒後輩的杜老太君來說自是受用得很,口中雖連連謙詞回著,可笑得卻合不攏嘴,那被層層皺紋包圍壓扁的老眼亦笑成了好看的月牙彎。
葉寒很喜歡眼前這簡單豁達的老婦人,一笑不見半生辛勞,同時又一心二用瞧見近階前安靜無話的賀嫣公主雙手微絞,於是趁著杜老太君心情大好,話鋒一轉趁熱打鐵問道:“就是不知令孫如此俊才,可有婚約、已成婚否?”
“回王妃的話,老身孫兒雖已二十有五,但尚未成婚,亦無婚約在身。”杜老太君看了眼臨階前站著的賀嫣公主,未敢隱瞞如實向葉寒回道。
使君未有婦,羅敷尚無夫,相逢正適姻緣正好,葉寒細瞧見階下賀嫣眼中藏不住的歡喜,心裏也不住為她高興,但為了她好還是忍不住多打探細問一下對方情況,以免誤了她終身。
未等葉寒開口問話,就聽一聲輕狂微尖的嬌笑劃破宴上安靜,眾人紛紛側目望去,原是今日未發一言的忠武將軍府的秦夫人終於開了金口,一張嘴便是笑中藏針,“杜老太君方才說道‘令孫已二十有五’,這般年齡已是早成婚為父,怎麽令孫還孤身一人,可是武安侯府眼界太高,瞧不上並州的官家女子,還是令孫有何難言之隱,不能娶妻生子呀?”
這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子說話總有一方門道,明明說的是打人臉得罪人的話,卻能在輕鬆笑語的裹挾下硬是將它說成一平平常常的玩笑話,對此你還不能生氣,你若生氣計較了,反倒卻成了你的不是,說你小氣心胸狹隘,讓你情禮兩方都占不了理,絲毫奈何不了她。
秦夫人眾目睽睽之下刁難杜老太君,葉寒有惑,不解以杜老太君這爽朗大氣的豁達性子怎會跟秦夫人結下梁子,常嬤嬤在其身後小聲為其解著惑:
原來這武安侯府與忠武將軍府差點成為秦晉之好:當年秦家小姐出門進香偶然一遇策馬而過的杜家嫡長孫,一見鍾情,然後愛女心切的秦夫人便親自上門提親,卻誰曾想到被婉言拒絕了。這下可好了,秦家小姐為此一天到晚在家尋死覓活、在外作天作地,硬是將一件無人知曉的小事鬧成了全並州人盡皆知的笑柄,鬧得並州甚至整個西境有點名聲的人家都不敢娶,一直待在閨中蹉跎到二十歲成了老姑娘,才勉強找了個臨州普通人家嫁了,自此這武安侯府與忠武將軍府的梁子便結下了。
今日雖不是為杜家嫡長孫議親,但以秦夫人的狹隘心胸,自是不會放過任何能讓武安侯府丟臉的機會,這不,衝著杜老太君說話才會這麽□□味十足。
溺子如殺子,秦家小姐有這般田地,秦夫人這當娘的居功至偉,怨不得旁人,當然這些恩怨糾葛並不是葉寒所關心,她又不是判官,隻是考慮到賀嫣公主的顏麵,想想自己還是得幫杜老太君一把,免得賀嫣公主麵子上掛不住。
到底是半生沙場中過的巾幗女傑,麵對秦夫人的刻意挑釁,杜老太君鶴顏淡笑,輕鬆化解道:“老身日漸年老,自是比誰都希望能早一點抱上重孫,隻是老身這小外孫兒是個極有主意的,性子也跟老身女兒一樣要強得很,不願沾家裏的光到軍營做事,所以棄武從文去了私塾讀書。自十五歲便主動搬到外麵去住,不提來曆,不提出身,也不肯要家裏的一分一毫,硬是憑自己的本事考上了舉人,入職為官報效家國。仕途如此,終身大事上更是如此,老身曾不知與伯康說起過多少回,但都他給擋了回來,非得要先建下功業才肯娶妻生子,這才以致於二十有五還未成親,老身亦拿他沒有法子,隻好由著他去。”
說出去的話沒變成刀子傷到人,反被對手擋了回來,本就量小的秦夫人自是氣不過,但礙於眾目睽睽,且有葉寒這位正一品的端王妃在,還是不敢放肆撕破臉皮胡亂發作。
葉寒見秦夫人還算有點規矩,知曉些輕重沒再鬧出些難看出來,便沒再追究她方才失禮胡鬧之事,便開口打著圓場說道:“武安侯府一門英勇,令孫身為將門之後有此遠大誌向,杜老太君應欣慰才是,不過這成親生子與建功立業又不是兩相衝突之事,且令孫現已是夏州太守,也算功業小成,也是該好好考慮下自己的婚姻大事了。”
“王妃說得極是。”杜老太君被說中了心中事,自是極度附和。
右手微抬,常嬤嬤連忙躬身向前將葉寒扶起來,葉寒起身下了主位緩緩向賀嫣公主走去,見這敢為自己來提親的膽大少女回看自己時眼中藏不住的嬌怯不安,葉寒衝她溫柔一笑讓她莫怕,然後主動牽起她微濕發僵的手,轉頭向前方站著的杜老太君大方笑言道:“既然令孫一未成婚、二無婚約,且已也到了適婚的年紀,不如本王妃就做回媒人,讓我這位新認的小妹給老太君你作孫媳婦可好?”
賀嫣公主含羞望向心上人的祖母,屈身行北齊女兒禮鄭重向其一拜,以表尊敬,杜老太君見之亦作長輩禮微微點頭接受,她本就天性自然,隨意灑脫,今日見與自己脾性相似的賀嫣公主,自是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與喜歡。
不過杜老太君不是這世間強權長輩,她雖喜歡賀嫣公主,但也僅限於是她個人的喜歡,並不能代表自己孫兒也喜歡,所以對葉寒的提議隻能勉作折中,有些為難回道:“王妃做媒為賀嫣公主親自提親,如此一門好婚事老身自是喜歡,應欣喜應下,但……王妃也知道老身這孫兒是頭倔牛,若未經他同意便讓他娶一素未謀麵的女子為妻,老身怕他知道後如果不喜歡這門親事,到時……可能反倒對賀嫣公主不好。”
“他會喜歡我的!”
年少心急,又許是太過在乎,也不管滿宴賓客還在賀嫣公主就衝動脫口而出,這般著急,這般在意,可見她是真的喜歡那個張伯康。
堂堂一部落公主竟這般著急倒貼,不由引起宴上高門女眷幾聲輕諷譏笑,葉寒利眼一掃,宴上頓時噤若寒蟬,然後對賀嫣公主報一鼓勵一笑,輕拍著她手背讓她稍安勿躁,莫要著急,她也是從那般美好年華走過來的,主動去追求自己心之所求心之所愛,這樣才不枉此生,才不會在年老垂暮白發滿鬢時唏噓後悔年少未敢去做之事、去追求想愛之人,她自是予以理解。
不過身旁這從南平來的賀嫣公主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有勇氣,麵對滿堂嘲諷和杜老太君的委婉拒絕並未氣餒,而是慢慢放開葉寒握住的手,主動上前一步向杜老太君一拜,雙手緊張成拳卻無所畏懼說道:“老太君您放心,張伯康會喜歡我的,他也會娶我,而且我們也並非不相識,他那年誤入南平深陷沼澤裏,是我把他從泥潭裏救了上來,他還說過要以身相許向我報恩,不過見我還小說要等我長大後才行。”
當年駐守齊平邊境時,伯康還是個七八歲的孩子,一個孩子說的話哪能當真,不過看著眼前對伯康一往情深的賀嫣公主,杜老太君實在不忍心說出丁點實話傷到她,於是想想婉轉回道:“這事……老身孫兒確實沒跟老身說過,不過當年老身隨夫在齊平邊境戍守邊關時,老身孫兒確實有一次外出打獵一夜未歸,直到第二日清晨才滿身泥濘被一匹白馬馱了回來。”
“那是我的輕雪,自幼與我一起長大,是我讓它送張伯康回來的,不過送他回去後輕雪便再沒有回來過。”賀嫣公主主動解釋道。
一切時間地點人物都對得上,這下,杜老太君心裏終於有了定論,這賀嫣公主還真是自己那小外孫兒招惹來的。
本以為是少女思春一廂情願,沒想到竟是姻緣早定兩廂情願,世上還有比這更不期而遇的好事了嗎?
葉寒自是高興不已,提議道:“婚姻乃人生大事,不可輕率,老太君方才所憂也並無道理,是本王妃太操之過急了。要不這樣,反正賀嫣公主還會隨賀圖老大人在並州待些時日,而令孫雖在夏州為官但每月應是還會回家探親,不如老太君尋個日子讓兩人見見、相處相處,再做決定?”
“王妃此言甚好,老身定謹記照做。”自己孫兒早認定的姻緣,杜老太君又怎會再做拒絕。
雖說今日來此眾人並沒抱什麽期望,可該看的一場好戲未看成,反倒無形中成全了他人一樁好事,想想這心裏總還是有些不是滋味:這武安侯府本就得端王看重,如今又由端王妃親自指婚將南平賀嫣公主嫁於杜家親外孫,這無上榮耀其中所包含的潛在意義不言而喻,她們除了看戲陪喝彩的份兒什麽也沒撈到,隻能拉著自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兒掃興而回。
陸府門前馬車如水流出,刻有武安侯府的木牌懸掛在半空中輕搖慢晃著,馬車裏杏枝麻利地為杜老太君解下滿頭金器重飾,然後再倒了一杯茶水遞給杜老太君解渴去乏,“宴會冗長拘謹,老太君您方才都沒吃什麽,身子怎麽受得住,要不等會經過知味居時去吃點您最愛的棗泥山楂糕,再配一籠對街張胖子做的大肉包子可好?”
杜老太君滿口喝盡茶水,興致寥寥擺手算了,轉而問道:“伯康可來信了?”
“孫少爺給您的平安信昨日便到了,老太君您不是早看過了嗎?”杏枝笑著提醒著,她也是做祖母的人,怎會不知老太君這是想孫兒了。
馬車輕搖慢晃走著,坐在裏麵的人卻漸生幾分焦急出來,“那伯康還有多久回來?”杜老太君繼續問著。
杏枝抿嘴偷笑,於是邊打著扇耐心回道:“孫少爺月初時才回來過,現在半月未過,大概月末才能回來看您。您今日為孫少爺定了這麽好一門親事,孫少爺若是知道了,定會快馬加鞭趕回來看您,不一定非得等到月末。”
方才宴會上的事她可是一字一句都聽得清清楚楚,端王妃親自做媒將賀嫣公主嫁予孫少爺,如此好一門親事她自是替孫少爺高興,但不過想起宴上時的一波三折,她當時也替老太君揪了一把心,輕聲吐了一句埋怨,“不過這端王妃也真是,真想做媒私下與老太君您商量便是,何必將這事擺在明麵上來說,若真出了什麽岔子、最後沒談攏,可不讓眾人看了笑話。”
“若真會出什麽岔子,她又怎會直接擺在明麵上說。”
杜老太君喃喃自語道,腦中浮現的卻是那日端王親赴武安侯府的情景:伯康與賀嫣公主之間的事端王比她知道的更多更早,並將齊平邊境局勢變化與她一一詳細說道,提前征得了她與伯康的同意才會有今日端王妃親自指婚之事。
不過她也明白,端王此舉並不完全是從家國大事出發,恐怕更多的是為了端王妃吧!她也是女人,她也曾被自己的丈夫放在心間真心疼愛用心嗬護,端王那日眼中深藏的情意與自己早逝的丈夫何其相似,都是舍不得、不放心,在氣息奄奄彌留之際都還抓著自己的手舍不肯放,生怕他不在了會有人欺負自己。
“什麽?”杏枝沒聽懂,杜老太君閉著眼搖了搖頭,沒多說什麽,隻讓她出去催促下車夫快點回府,不敢讓她看見自己眼角溢出的淚,若讓兒孫知道了又該擔心了。
陸府後宅,江流畫送著葉寒,因離側門還有一段距離,兩人便邊走邊說著今日宴上發生之事。
意猶未盡,葉寒有些遺憾,“我還以為這些女人多厲害,結果一個能打的都沒有,害我白白準備了這麽久,連青川的殺手鐧都沒用上,也不知道是個什麽厲害東西?”
“你怎麽知道青川的殺手鐧沒有用上呢?”江流畫突然停住,若有所思回道。
“……”,葉寒微愣住,見江流畫麵色凝重不像玩笑之言,內心隱隱不安,好像有什麽東西欲破土而出一般,“流畫,你可是知道些什麽?”葉寒遲疑問道。
江流畫看著葉寒一臉完全不知情的模樣,便知青川將她保護得太好了,寧願傷了自己也不願她受到半點傷害,可江流畫也知葉寒並非是纏附大樹依存的無依藤蔓,她是一株傲陽而生堅韌不拔的木棉花樹,可抗風雨霜雪,過多的保護對她而言反而無益。
“你可知最近在並州城裏突然有了一種傳言,說是端王之所以不納二色,且成親多年隻有阿笙這麽一個孩子,其實並非是你這個端王妃善妒所致,而是因為當年端王從褚州回來的路上受了耶律平暗算,雖然性命無憂,但卻傷到了要害處,以致於不能再人道有子。我猜這些高門女眷也應聽說了這一流言所以今日在宴上才這般沒了氣焰,之所以還帶著自家未出閣的女子前來,我估摸著她們應是對這流言半信半疑,想借著賀嫣公主來一探真假……”
江流畫認真分析滔滔不絕地說著,葉寒卻早沒了心思聽,沉默望天:流雲飛卷,白日忽沉,乍一聲驚雷響起,驚得葉寒呆在原地不能動彈,雙眼慌亂不堪,難以置信:青川,他……他怎麽這麽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