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人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
雲色沉沉落,天低雪欲來。寒冬長夜漸入帷,好在在此之前行程慢悠不快的南平大軍已悉數入了南平境內。
一越鷲嶺過,南平王佇立在自國之地上,回頭北望一嶺之隔的遼闊西境:千裏冰封地凍,寒空萬裏無啼,近處來時路猶可見,沿之遠望漸漸沒入無形裏,更難見盡頭處那座雄偉蒼勁的並州孤城,如一擎天巨人永遠屹立不倒。
“莫奇,孤問你,這北齊西境東、西、北三方皆設有關卡重兵,就連它東邊同為一國的大風關也有大軍常駐,為何我齊平邊境卻從來無兵無關來去自如?”南平王望著眼前遼闊無盡的雪國西境,忽然問道。
莫奇一愣,想想回道:“我南平與北齊乃是友邦之好,兩國一直和睦相處互通有無,自是無需設關重兵防範。”
南平王聽後笑笑,仍望著鷲嶺之北千裏冰封的西境雪國,說道:“你現在已在南平境內,不在北齊西境,說實話。”莫奇是隨他一同長大的心腹手下,他的心思想法自己怎會不知,根本不需回頭看之。
“因為我國積弱,不足為慮。”莫奇依令回之,這次沒有再帶半點隱藏。
“是呀,不足為慮……”,世上再沒有比這個更傷一個一國君主的心了,遙望西境無盡國土,南平王羨慕同時又不禁嗟歎,“我南平雖偏安一隅卻自古物產豐饒地沃民多,若不是國中各部分裂內亂不斷以致國力衰弱,我南平大軍此次西境之行又怎會一無所獲空手而歸。”
魏達此次反叛早耗盡並州城兵力,現在並州城內的防守形同虛設,他們隻需不費吹之力就可輕易拿下這座雄踞西境多年的重要城池。然而如此漁翁得利的大好時機,老天爺將它送到他們手裏,他們也不敢接,顧慮最多的還不是國中複雜微妙的局勢。
他與國中部落勢力因中央集權之爭早已對峙多年,後端王滅了後褚獨霸西境後,三足鼎立之勢便漸漸形成,而烏蘇公主與西境武安侯長孫聯姻更是將這個局麵穩定下來,三方相互製約相互平衡。所以隻要他敢在並州城動兵興武,破壞現在這種平衡與安全,先別說遠在長安的端王日後報複,他國中各個部落、尤其是與西境聯姻的烏蘇部落,便會先起兵謀反攻入南平王宮,瓜分了南平,絕不會看見他吞並西境一頭獨大。
有人會問他既然料到烏蘇與西境聯姻對他不利,為何當時他不暗中阻止?
如何阻止?當時後褚被滅後,便有一股餘寇翻越鷲嶺流竄至南平,常常下山作亂生事,當地官府根本奈何不了。而剛巧那時這股人數不少的流寇竟然一路攻城掠地快打到北覃山,危逼南平國都,他自是領兵親征滅寇,無暇顧及,待後褚餘孽剿滅,賀圖那老東西早已與西境聯姻成功了。今日再一細看深想,這一切估計都與端王逃不了關係。
心思之深,預謀之遠,計策之妙,這位北齊端王,他今日徹底服了!
壯誌難酬心不甘,縱是君王也無奈,南平王久久望著鷲嶺之北開始萬裏雪飄的遼闊西境,除了仰天惆悵一聲長歎,滿心悲苦難與人鳴。
莫奇見南平王如此,有心相勸卻不知該說什麽。他與自己這位主子一同長大,他自是最懂他身上承擔的家國社稷和胸中想要實現的宏圖大誌,怎奈國中內亂頑固難平,欲開疆辟土建功立業,又先後遇見耶律平和端王兩個天生將才,硬是將他強國稱霸之心給堵得無路可進,最後隻能屈在無奈不甘之中,一如現在這般鬱鬱寡歡。
“大王,中原有一句古話,叫‘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隻要您靜心等待,總會有機會的。”莫奇出言安慰道。
南平王搖了搖頭,無奈笑笑,仿若認命歎道:“沒機會了!昨天接到長安最新線報,端王已攻破長安,入主皇宮了,若無意外,他便是北齊下一任皇帝。”而端王當政的北齊,南平王不用想也知道,他此生之誌隻能是被時間磨成遺憾隨他一同入墓了。
“這便是端王妃贈予孤三子的賀禮吧,打開給孤看看。”南平王轉頭來,看見親衛懷中抱著的三方寶匣吩咐著。
檀木寶匣小心翼翼打開,美玉有澤隨即奪人眼來,尤其是那一枚世間罕有的千年昆侖玉雕製的長命鎖,即便再見南平王也仍舊驚歎不已,玩笑道:“還是孤的兒子命好,還沒生下來端王妃便把這麽珍貴的賀禮準備好了,連孤那兩個庶子都有份,這端王妃真是想得周到呀!”
南平王越這麽笑得淡然無事,莫奇心裏卻比誰都清楚他心裏定是怒意越甚,端王妃此舉可謂是殺人不見血,南平國中尊卑森嚴嫡庶有別,中宮王後所生之子是王族認可的血統,除此之外皆是棄子,可有可無,無人關心更鮮有人知曉,而端王妃一他國之人竟然比大王這一主人還要清楚他王宮之事,可見西境對南平的滲透有多深,也難怪大王會如此生氣了。
但轉瞬南平王笑意忽散,心平氣和說道:“收好吧,別弄壞了,這畢竟是端王妃、還有端王的一番好意。”
縱是再氣,南平王也沒因此失去理智,眼下形勢已容不得他意氣用事,端王稱帝已是板上釘釘之事,即便他不為自己,為他兒子、為了南平及其將來,他也得跟北齊相敬如賓和睦下去。
“還有回去之後,你將孤的王宮好生清洗清洗一下,把外麵來的、不屬於我王宮的髒東西記得都給孤洗幹淨了。”南平王補充道。
莫奇警惕看了看隻與他們幾丈相隔的西境,點了點頭領了命,但想了想還是小聲提醒了一句,“大王,這些話待回了王宮你再吩咐給屬下也不遲,不必在此這麽大聲說出來。”言下之意,這裏畢竟是齊平邊境,隔牆尚有耳,更何況毫無一物相隔的空曠之地。
南平王不以為然,笑回道:“這麽擔心幹嘛。就算我不說出來,你以為端王和端王妃就不知道孤的心思嗎?你以為端王妃為何要讓李袍和那個姓馮的軍師特意送我們?真當她是禮尚往來嗎?”
天色漸暗,在此逗留太久,南平王牽過馬來率著休整已久的大軍開拔回走,邊與莫奇細細說道:“那個姓馮的軍師是端王智囊團之一,端王對褚多年他沒少獻上好計策,著實老狐狸一個,還有那個李袍,這世上能打贏後褚戰神耶律平的能人隻有端王一個,但是能與耶律平交手並活著回來的也不是普通人,而那個李袍便是多次與耶律平正麵交戰而不死不傷之人。端王妃讓這兩人來送孤,就是在敲打孤,莫要不自量力。”既然知道,他又何必虛偽作假,畢竟真小人比偽君子可愛,將自己真實想法讓與他們知曉,隻有這樣毫無防備才會讓他南平有機可趁。
“這……屬下不識西境人物,對此確實不知。”莫奇為自己的無知慚愧回道。
南平王甩了下手中韁繩向前敦促□□戰馬快步向前走去,望著眼前南平秀美山川,不禁感歎說道:“都說我南平民風彪悍,男子女子皆能挽弓上馬,參戰為兵。但若有一日孤不在都城王宮,而都城外又有敵軍壓境而來,你說孤的女人能像端王的女人那樣巾幗不讓須眉,將敵軍抵禦在外嗎?這端王的眼光怎麽就這麽好,隨隨便便尋個平民女子就是巾幗之才,著實令孤羨慕呀!”
莫奇在旁回道:“這位端王妃有巾幗風采,著實令人佩服,但屬下認為我南平王後亦不差。王後乃是瑉部公主出身,自小受瑉部首領教導,見多識廣,對我國軍政大事更是無一不通頗有見地,屬下相信王後定能助大王平定國中內亂,收服各部。”
“你真是越來越會說話了,王後又不在這兒,你奉承她的話她又聽不見,你這些好話白說了。”被南平王打趣說道,莫奇知趣不語,不過說起瑉容,南平王低鬱的心情確實回高振奮不少,還有他那剛出生沒多久的兒子,這麽多天不見那小子估計又長大了不少了吧!
想起自己的小家與大國,南平王不禁回頭再望了一眼身後已被風雪遮掩難見的西境,心中不甘無奈皆化為釋懷悵然一歎,“一代人有一代人該做的事,孤在餘生盡可能將國內這團混局清理收拾幹淨,至於孤此生未完成之壯業,就交給孤的子孫後代去完成吧!”
人生而在世,終有遺憾難免,縱為君王亦是如此,既然扭不過天,也就隻能認命接受,就像這西境的寒風越不過高聳巍峨的鷲嶺,而南平溫暖的南風亦吹不進一嶺相隔的西境,但他相信,他的兒子、孫子,後麵的子子孫孫,終有一日定會率領他南平鐵騎踏遍北齊萬裏河山。
黑雲落下,飛雪如瓊如期而至,此時西境已是入夜,鷲嶺以南南平大軍漸漸遠去,而遠方眾人方審完魏達後的並州城卻是朗朗白日,天白地雪相連一望無垠,離夜還尚早。
人來人去,樓滿樓空,世間一切都在變,難料難斷物是人非,唯天地與日月永恒,處理完這一切塵世紛雜事的葉寒站在空無一人的城牆上,望著城外空了無人的淩亂雪地,心裏說不出的悵然若失。
“夫人,城上風大,老奴還是扶你下去吧!”常嬤嬤為葉寒加上一件披風,關心說道。
身上披風厚實擋風禦寒,懷中手爐徐徐添暖,縱是風大寒徹也不足為懼。
葉寒沒有動,而是將視線投向緲緲無空的穹色之南,忽然問道:“常嬤嬤,你說南平軍隊過了鷲嶺沒?”
“鷲嶺與並州城來回不過一個白日,看這天色,南平軍隊應早過了鷲嶺回了南平了。”常嬤嬤回道。
葉寒想著暗衛剛通報的南平回程情況,不禁笑道:“我等一眾還未開始審訊魏達,南平大軍就已出發,待審完魏達至現在時間早已過了半日,而這南平大軍卻還遲遲未至齊平邊境,這行軍速度著實跟他們來時相差甚大呀!”
若是簡單聽葉寒話中之言,定會讓人覺得葉寒這是擔心南平大軍會生異動,但常嬤嬤抬眼見葉寒麵色自若還狡黠生著笑,便知自己想錯了,然後想了想也笑著回道:“難不成這南平大軍來時跑得太累了,所以回去腳程就變慢了?”
葉寒轉頭瞧了一眼跟她裝傻充愣的常嬤嬤,不禁笑出聲來,好奇問道:“常嬤嬤,你在宮廷侵淫多年,你覺得南平王此人如何?”
常嬤嬤聽後並未立即回答,而是深想了一下才開口細問道:“夫人是想問此人哪一方麵?”
“隨便吧,把你想到的都說出來就是。”
常嬤嬤依言回道:“南平王謙和有禮溫文儒雅,若是光以南平王今日言行舉止來看,老奴眼拙,確實未曾察覺出此人有何不妥。”
“但是?”葉寒回頭,饒有興味看著常嬤嬤,很是期待她接下來要說之言。
“但是,完美本身就是一種最大的破綻。”常嬤嬤接著葉寒的話立即回之,然後接著說道:“這世間從來沒有完美之人,不是將自己掩藏太好,便是老奴閱人還尚淺,未能瞧得出來。而且,能為一國君王之人,又怎會是謙和有禮的溫潤君子之輩,夫人不也是這樣覺得的嗎?”否則夫人也不會突然問她關於對南平王此人的看法。
葉寒如實回道:“我閱曆淺薄,識人自是不及你深,一眼就能看個準,我之所以覺得南平王此人不可信,更多的還是從他所做之事推斷出來的,就比如他此次來西境救援一事。我們被魏達圍困在城長達半月有餘,而從南平到並州城卻隻需半日不到,就算去掉南平大軍開拔的前期準備也用不到半個多月。再者,你不覺得這南平王也來得太巧了嗎,早不到晚不到,偏偏在王子天援軍要趕到之際突然率大軍救援而來,既不費一兵一卒,又得了我西境一個天大的人情,他這算盤打得可真精。還是你說得對,能為一國之君者,哪有表麵看到的這麽簡單?”
“機關算盡,可是會反倒誤了卿卿性命的。這位南平王這次看似贏了滿堂彩,可恕老奴直言,也不過如此。身為一國之君卻這般小家子氣,什麽好處都想要,又一分力氣也想不出,眼界如此淺薄,也難怪南平內亂之爭不斷,難成大事。”除去家國立場偏見,常嬤嬤如實總結道。
葉寒聽後點了點頭,很是讚同,“都說出身決定眼界,但有時出身大家之人卻未必眼界開闊。我曾聽王爺說過南平內亂之事,南平國製與我北齊不同,乃是部落聯盟之製,所以想將南平國內大大小小三十幾個部落收服並非一朝一夕之易事,但這位南平王太過心急,一登上王位就對各部進行削地削權,若有不服便對其部落放火屠殺以示懲戒,以致其餘各部民怨沸騰,這才導致南平數年內亂不斷,王權岌岌可危。南平王有今日之地步,也怨不得他人,也希望我今日敲打之用意他能明白,莫再作繭自縛自取滅亡。”
葉寒如此一說,常嬤嬤瞬間就明白了夫人為何要讓馮軍師和李將軍送南平王一程,“夫人放心,這位南平王能想明白的,就算他想不明白、不想明白,王爺也會讓他想明白,想得透透徹徹。”
也是,青川既然選擇讓南平王出兵相救自是有他周全考慮,就算南平王真有什麽異動她也不怕,現下王子天援軍已到,過不了多久褚州和夏州的援兵也會陸續趕到並州城,有天險和重兵加持,縱是魏達和南平王一同壓境前來,她也有信心將之阻攔在外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