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字亂人生是非,公子一付成白骨
雲層漸落天色漸暗,北風也漸呼嘯加重,葉寒今日淩晨便出了門去祭奠秦似道,然後又因魏達攻城她匆匆忙忙趕至城牆,從早一直忙至現在,想想也快一天沒見到阿笙了,也不知這個小調皮蛋今日在府中又怎麽鬧騰了。
如此想想,葉寒不禁加快了步伐下了城牆,在城牆根兒處卻見王子天帶著程副將沒有離去,看兩人樣子應是等了有一陣子了,葉寒以為有軍事要告知,便快步上前問道:“王將軍、程副將在此,可是有什麽大事?”
王子天看了眼一旁的程副將,連忙回道:“王妃誤會了,末將兩人並無有何大事稟告,倒是程副將有一件不大倒也重要的事相求於王妃。”
聽無大事,葉寒心下大鬆,然後轉頭問向程副將,“不知程副將有何要事需要我幫忙的,隻要我能幫上忙你盡管說。”此次並州城解圍並生擒衛沉,程副將功不可沒,葉寒自是不會虧待有功之臣。
程副將粗臉憨憨一笑謝過,然後說道:“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是末將今日在北麵荒山追捕衛沉時,多虧一過路書生出手相助拖住了衛沉,末將這才能將衛沉捉住,但是這個書生卻因此丟了性命。末將想為他請功,還請王妃可否下令在全西境為之尋找親人,這位書生死得英勇,末將不想他死後無家可歸,枉對英烈。”
一將功成萬骨枯,多少英魂無可歸,對程副將所提之求,葉寒自是不會拒絕,主動問道:“這位英烈生前可說過他是何處人士,家住何處?”
程副將搖了搖頭,“末將趕到時這位書生已被衛沉砍得血肉模糊,隻剩最後一口氣,末將隻隱隱約約聽他說了一句什麽讓末將幫他告訴一個人,說‘他不是懦夫’,除此之外,這位英雄並沒留……王妃……”
“夫人……”
葉寒突然腳下一空,差點摔倒,幸好常嬤嬤在旁將之及時扶住,這才避免了一場意外發生。
方才程副將說的話常嬤嬤也聽見了,心裏祈求道千萬不要這麽巧,然後扶著臉色不好的葉寒輕聲安慰道:“夫人,眼見才為實,你莫要多想自己嚇自己。”
經常嬤嬤這麽一說,葉寒穩住心中說不出的不安,問向程副將,“那個書生的屍身現在在哪兒?”
“就在城牆內。”程副將立即回之,但對葉寒臉上突然落下的慌亂不安很是不解。
還是在城牆內,還是在原來救治傷兵的那方空地上,因戰事歇落這裏的傷兵都被轉移到更舒適的地方去了,而這裏則被改成陣亡士兵屍體的停放處,一排排一列列整齊排滿了整個空地,葉寒在中間一處見到了方雲中。
可能是出於對英雄的尊重,他臉上的血被擦得很是幹淨,若不仔細一看很難看到他嘴角殘餘的一絲幹涸褐色血跡。他還是如她早上看見的一模一樣,隻是從站著變成了躺著,從能說能笑變成了一瞎子啞巴,就這樣閉著眼安靜躺在冰涼的地上,就好像睡著了一樣。
葉寒僵硬伸出手來想將蓋在方雲中身上的白布掀去,可剛過肩膀便再也看不下去,這哪是人的胸膛,分明是一灘被捅得支離破碎、血肉模糊的碎肉骨渣,可想而知方雲中在死之前經曆了多大的痛苦。
“夫人。”常嬤嬤小心扶著葉寒,生怕她出事,其實在看見方雲中的臉時,她自己也有被驚到,隻不過同時心中懸石落地,悲傷說不上,人世本就這般無情且無常,而她早已習慣。
王子天與程副將見葉寒反應如此之大,兩人對視一看,心裏都彼此問著對方難道王妃認識這個人,但見葉寒已紅了的雙眼,兩人皆不敢多問。
葉寒靜佇無言,良久才抬頭對程副將懨懨說道:“程副將,派人將這位英雄的屍體送到斜陽巷的育蔭堂吧,他是育蔭堂的山長,那裏有他的學生和,親人……”
在說最後這兩字時,葉寒幾乎是強忍下心中的強烈排斥才勉強說出口的,而眼前所見這一方熟悉空地上,她仿佛看見了晨時發生在這裏的那一幕爭吵,爭吵的話混合著爆炸呐喊、病痛□□很難聽清,唯有那聲嬌聲大罵的“懦夫”清晰不損傳入耳中,也如尖針準確紮進了方雲中心中最軟、最敏感之處。
葉寒後悔她當時怎會沒能察覺出方雲中的異常,若是當時她多花點時間耐心開導他一下,也許這個執拗倔強的書生也不會變成眼前這一具冰冷冷的屍體。可若當時重來,她恐怕還是無心理會,當時戰事焦灼不堪勝敗在此一舉,她怎會有這個時間與心思放在一男一女的情感瑣碎之事上。
“常嬤嬤,派人回王府將此事告訴朱老夫子吧!”葉寒低歎一聲無力說道。
“……是。”常嬤嬤遲疑了一下,應下了,夫人既然這樣吩咐想必也不想瞞著朱老夫子還有朱家小姐,確實有時候有些事一直瞞著對對方並非是一件好事,就像是滾雪球隨著時間越滾越大,一旦知曉,人往往承受不了,所以還不如一開始就如實告知。
派往端王府的人已經出發,程副將運著方雲中的屍體也準備出發,離去之前葉寒想了想還是對程副將拜托了一句,“程副將,你將方雲中的屍身運到育蔭堂後,暫時不要離去,待朱老夫子和他孫女到後,將方雲中生前遺言一字一句說與他們聽,記住了,一字不漏。”
“是,末將記住了。”程副將領命道,但心裏卻納著悶,這位英雄的遺言不就幾個字嗎,王妃為何要一再強調,難不成育蔭堂裏有這位英雄讓他幫之轉述遺言的那個人?
夜色沉落,雪和寒同來,葉寒望著滿天飛舞落下的雪,清白似玉,但也喪白如幡,一粒粒一片片無聲落下,然後一厘厘一寸寸悄然覆蓋滿屋宇長街,滿城盡服喪。但誰不是誰的兒子,誰又不是誰的丈夫,若是可以,誰又會願意用至親之人的生死換這一城無用的淒涼喪白,可當朱娉婷看見方雲中殘破不堪的屍體時,當她聽見方雲中讓之轉述的遺言時,她可又會痛哭流涕、心似刀割?
葉寒如是想著,似泄憤,若討債,為方雲中鳴不平,迎著滿城呼嘯猛烈的風雪,最終她還是沒有派人攔住回端王府報信之人,就讓所有的情與怨、悔與恨都在這一場已至的暴風雪中了結個幹淨吧!
並州城這場暴風雪下了整整有三天三夜,而朱娉婷的眼淚也跟著流了三天三夜,但她的心思卻很怪。
方雲中屍身就安安靜靜躺在一旁靈柩裏,但奇怪的是她並不覺得傷心難過,雖然在最初看到方雲中屍體時她驚厥昏了過去,但也僅此而已。她並沒覺得這個呆子如眾人所說的那般已經死了,已徹底離她而去,他明明就在自己身邊,隻有咫尺相隔,哪離開她了,他隻不過不說話睡著了不理她罷了。她知道今天早上在城牆裏自己話說得太過惹他生氣了,隻要等他氣消了,他還是會主動理她哄她的,他們這些年一直是這樣,這個呆子才不會舍得不理她的。
如此想著,朱娉婷隻覺眼中一股發酸又熟悉的洶湧水意又一下滾了出來,先是溫暖如春然後瞬間就變得冰涼刺骨,而心裏空落落的越發慌得厲害,就好像心裏破了一個洞越變越大,然後有個什麽東西緩緩穿過這個大洞,一點一點從她身體徹底分離了出去,再也找不回來,她想伸手將它抓住,不準它離開,可它還是一點點從她身上流走,徹底離她而去。
朱娉婷一把抹去滿臉冰涼的淚,強忍下胸中酸澀,不準自己哭出聲來,即便眼淚仍克製不住一股一股往外流,心裏仍倔強想著,這個臭書呆子居然害她流了這麽多眼淚,等他醒來無論他怎麽哄自己,這次她也絕不原諒他。
外麵並州城的風雪仍無休無止不停下著,人都被困在這座圍城裏出不去,他們祈求、謾罵,威脅、利誘,可這場沒有盡頭的暴風雪仍舊不為所動自顧下著,就像已決定沉睡不願起的方雲中永遠也不會醒來一般。
深夜雪重應無人,而靈堂外緊閉的大門卻“吱呀”一聲長鳴從外推開,雪隨風灌入,白幡輕搖靈,轉眼門合,風雪亦戛然而止,長垂著的喪幡卻久晃不止。
腳重步緩,呼吸長喘,這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者才應有的蹣跚步履,一步一步從外間風雪而來,最終在靈堂棺槨之前停下腳步,抬手顫巍落於長棺之上,一觸滿手冰涼,朱老夫子驀然哀然一歎,滿頭白發身未死,此間英年卻早逝,這世間還有比這更殘忍的事嗎?
“祖父……”
朱娉婷抬頭一見來人,終泣聲喚道,如一傷心難過的小孩尋求長輩安慰,滿腹強忍著的傷心終有傾訴。
方雲中靈柩在左,朱娉婷在右,朱老夫子站在兩者之間,他低頭看著跪在方雲中靈柩前哭泣不止的孫女,手想伸出來摸摸她的頭安慰她,可見她一身喪服頭戴白花,以未亡人的身份為之服喪,朱老夫子半抬起的手最終還是緩緩落了回來,望著左手邊孤獨停放著的一樽靈柩,沉重說道:“雲中的事我已飛鴿傳書告知於方家父母,待長安局勢穩定我便將雲中的靈柩送回故土安葬。至於你與雲中的婚約,我會親自上門與方家父母解除,你也不必以未亡人的身份為之服喪。”
“祖父!”朱娉婷驚愕不已,方雲中剛死祖父就要解除他們之間的婚約,祖父為當代大儒怎會行如此背信棄義之事,朱娉婷著實不懂,她更不懂祖父今日為何對她如此冷酷無情。
滿堂白幡送黑發,若是可以,朱老夫子寧願用他這條早該死的老命換回靈柩中那個少年的命,“前幾日在城牆內發生的事我都知道了,是我們朱家,對不起方家。”朱老夫子愧疚說道。
聽後,朱娉婷呆滯一愣,然後瞬間淚如雨下,嚎啕大哭起來。
是她親手“殺死”了方雲中!
若不是那日她口不擇言在眾人麵前罵他“膽小”、“懦夫”,他也不會一意孤行獨自一人去追捕逃兵,也不會因此而丟了性命。是她,一切都是她的錯,是她“親手”殺死了自己的未婚夫婿,她是不折不扣該千刀萬剮的罪人,這個事實誰也改不了,無論她如何逃避隱瞞不願承認。
朱娉婷跪在朱老夫子麵前,拉著他的衣袍哀哀求道:“祖父,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你要怎麽罰我我都毫無怨言,哪怕你要我為雲中償命也可以,隻要你別解除我和雲中之間的婚約。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他,你給我機會讓我向他贖罪好不好,至少別讓他死後連個家都沒有。祖父,祖父,娉婷求您了!!”
一聲聲悶實厚重的磕頭聲“咚、咚、咚……”接連不斷,很快濃稠鮮紅的血便從朱娉婷血肉模糊的額頭流了下來,朱老夫子沉默不答應,朱娉婷便磕頭不止,口中也連連求著。
沉悶的肉撞地的聲音不停在偌大的靈堂中回蕩著,一聲一聲接連不停,不知為何卻讓朱老夫子不禁聯想到方雲中那被利劍砍得支離破碎的胸膛,應也是一劍接著一劍穿膛破肚,一聲連著一聲沉悶不止,那是何等的痛苦與折磨,他沒經曆過,他也想象不出來,更承受不了,所以即便朱娉婷再怎麽苦苦哀求,朱老夫子最終還是沒有心軟應下,隻對她無奈說了一句,“娉婷,我們朱家……配不上方家,你懂嗎?”
若祖父之前說的“對不起”主要是指朱家與方家兩個家族之間情誼虧欠的對不起,那麽他後者說的“配不上”三字便是特指的是她與方雲中兩人之間的配不上,當然主要是她朱娉婷、配不上、方雲中,而事實確實是如此–––方雲中君子坦蕩如天,而她小人戚戚如泥,一天一地一雲一泥,她朱娉婷可不就是配不上方雲中!
朱老夫子一說完,朱娉婷便癱坐在地不再說話,仿若也在那一瞬間她心中那個正在離她而去的東西徹底從她身體脫離,然後離她越來越遠,最終與她背道而馳,永不相見,就像此時的她與她背後躺在靈柩裏再也醒不來的方雲中。
靈堂外並州城的雪仍無休無止地下著,仿若它已打定主意要下一場驚世大雪,以天地為靈堂,以雪為白幡,以風哭靈,以此來祭奠為之前英勇死去的將士和無辜百姓,送他們走完這人世間的最後一程。
而自那日派人將方雲中的屍身運回育蔭堂後,這之後的事葉寒便再也沒有摻和過。借這場無邊無際沒個盡頭的大雪待在府中,她把所有的心思與時間都花在陪阿笙身上,仿佛要把之前因戰事而缺欠阿笙的關心與母愛都一並補償給阿笙一般,反正自始至終對育蔭堂及其發生的事一句未問,更未親赴育蔭堂吊唁,好似是把這件事搞忘了一般,即便是聽到下人稟報朱老夫子帶著朱娉婷回府後,她也隻是微愣了一下,然後便又繼續陪著阿笙練字,一句話也沒說。
自葉寒入了王府常嬤嬤便一直伺候她,對葉寒這般淡漠甚至無禮的反應她自是最清楚原因:顯然夫人因方雲中的死對朱家小姐冷了心,連帶著朱老夫子也不願去見,就是不想再看到朱家小姐,更怕見到她時又想起死得淒慘的方雲中。
確實這次方雲中的死,死得無辜,死得可憐,但更死得令人感到可氣。有人可能會替朱娉婷不服,她是有錯但也不能將方雲中的死都歸咎於她一個女人身上,她不過是不顧場合說了句傷人的實話罷了,是方雲中這個書生心理承受力太低自己想不開,可世間的事卻偏生這麽怪,常常我們對外界一切險惡攻擊無堅不摧,可往往卻因至親之人一句隨口無心的傷人話而潰不成軍,而方雲中這個深陷情網的呆子便是因此丟掉了性命。
夫人氣朱家小姐因一時任性而害死了方雲中,可其實她又何嚐不是在氣自己,怨自己,懲罰自己,她怪自己為何當時沒能察覺出方雲中的一丁點不妥,若是及時察覺,也許今日這一切悲劇都不會發生了,可他們所有人都知道若是一切重來,結局依舊如此,與滿城幾十萬百姓的性命相比,誰也不會因一對男女爭執而棄滿城幾十萬百姓性命於不顧,而這便是命,已定,無從可變。
常嬤嬤看著正與小世子嬉笑玩鬧的夫人,雖然她看似無事,但鑽入牛角尖的人哪會這麽快就能鑽出來,否則方才聽見朱老夫子和朱家小姐回府的消息夫人也不會這般冷漠無情,好在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夫人便“好”了,因為從大風關傳來消息–––花折梅率東歸大軍回來了,正駐紮在關外等候批令入關。
從大風關快馬加鞭送來的信件略大微重,費力撕開外麵長方厚實的大信封,先出來的是兩折封皮厚硬的軍牒,一折是王子天所寫,上麵是關於花折梅入關的陳情;另一折則是花折梅所寫,是關於入關請求的內容。
葉寒仔細看了花折梅所陳軍牒,一字一句確實是花折梅的筆跡,但這並不代表花折梅就是可信,畢竟魏達反叛而來此事還未過多久,不可不做多慮。
大信封內除了兩折軍牒外,裏麵還有一封較之小很多的信件,葉寒拿出在手,信封一側沉甸欲墜,可以確定方才大信封的微重應來自於此。
信封泛黃,正中應有一豎式紅框,紅框空白處赫然寫著“姐姐親啟”四個大字,其中書法成就不用多說,當然對不懂書法的葉寒來說這四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筆跡才是她所關心的重點。
一筆一畫輕描過,一寸一寸相思落,葉寒輕輕撫摸著這由濃墨繪成的四個字,心下百感交集,她仿佛都能想象得出青川在寫這信時,他的糾結徘徊,他的提筆難落,他的千言萬語欲訴,可落筆時卻找不出一句可寫盡相思,然後於長夜孤寒裏,伴一盞昏黃苦坐久久無果,最終也隻能寫下這最平白無常的“姐姐親啟”四字,開始訴相思。
然後,葉寒避開信紙沿著信封邊緣一點一點小心翼翼撕開信封,首先迫不及待滑落出信封的就是那枚發沉的物件–––虎符!
青川東征長安,虎符一半交由他帶走,另一半則留給她保管,而現在這枚從信封滑出來的虎符正是青川帶去的,葉寒連忙從貼身之處拿出另一半來,兩者一合,天衣無縫,是真的。
葉寒收好這枚沉甸甸更萬分重要的虎符,接著連忙將信紙從中取出,一展,滿紙清白如屋外白茫天地,一墨難尋,因為上麵根本就沒有一字,可葉寒一見卻瞬間淚如雨下,擁著這張無字的空紙喜極而泣。
信紙空白無一字,而無字亦是“無事”,代表他在長安一切平安無事,這是青川在離去前與她商量好的約定。而除去這一書信約定,前麵的虎符、包括送書信與信物回來的花折梅也屬於約定之一,隻有待信、虎符、人,三者同時吻合時,才可信之。
自然,等在大風關外的花折梅自是可信。
很快,葉寒批下的入關軍牒便快馬加鞭到達了大風關,同樣很快,花折梅便到達並州城,於端王府內,當著西境眾文官武將的麵向正坐在堂中主位之上的葉寒直接行朝拜北齊皇後之正禮,在場眾人一見心下瞬間明了。
“臣花折梅,奉王爺之命,護送王妃與世子前往長安相聚。”
青川勝了,便是西境勝了,大局已定,一切塵埃落定,自此困擾葉寒數月不安終落,心驚害怕不會再如鬼魅糾纏不休,而他們一家三口也終於安全了。萬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