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上月,月中娥,幾度逢團圓(下)
地下的人望著天間的月,而掛在天間的月也安靜看著地上的人。
它很不懂下麵人間的人,它殘缺時他們想讓他圓滿,可待他變得圓滿了,又有些人不喜它的圓滿,因為它越圓滿,便越襯得他們的不圓滿更甚,盡顯殘缺,而沈虞行就是其中之一。
因不想回去應付他那個爹,沈虞行很早之前便與宮防司報備了不會出宮,而今夜中秋他本打算隨意吃點東西就直接睡覺去,沒曾想,卻見長寧宮中的秋實姑姑突然來了東宮,說是要陪他一同過中秋節。
沈虞行猜測這可能是太子的好意,可他這人性子冷實在不太習慣,便說了句“可能太麻煩您了”,以此婉言謝絕了長寧宮這位秋姑姑。
可也不知她是真沒聽懂他的言下之意、還是裝傻充愣,竟直接擺了擺手,大大咧咧回了一句,“不麻煩不麻煩,反正我也沒吃晚飯,等我做好了我們一起吃。”
說完,就擼起袖子風風火火跑去了東宮的後廚,隻留下他一人在風中淩亂。
他自幼在沈府那勾心鬥角的汙潭中長大,後又進了人心叵測的皇宮,自是難信這世上且還是在皇宮之中,竟還有這般憨直簡單之人,可更奇怪的是,當秋姑姑喊他過去幫忙時,他的雙腳竟不受控製往廚房走去,然後在她指揮下乖乖燒火端盤,最奇怪的是,他竟覺得……挺好的 !
兩個人做事就比一個人做得快,不出一會兒,四菜一湯三碟小菜就做好了。東宮後廚外就近有一方席案,那是後廚宮人閑時休憩的地方,兩人便把飯菜擺在了那兒。
“忙了這麽久,餓了吧?來,你先嚐嚐我的手藝。”秋實把筷子遞給沈虞行,讓他先動筷。
尊老愛幼,沈虞行覺得自己先行動筷有失禮儀,便有些拒絕,哪知秋實見他一臉扭捏的樣兒,以為他是害羞,便直接把筷子塞進了沈虞行的手中,頓時又再一次顛覆了他的認知。
平日裏這位秋姑姑來東宮與他交集甚少,雖知道她性子直接,但也沒想到會這麽直接,如今跟她直接打交道起來,他還真是拿長寧宮這位秋姑姑沒法,沈虞行隻好提起筷子,先夾了一筷子小菜吃。
秋實伸長脖子,認真問著他,“好吃嗎?”
“……”,小菜剛入口還未來得及咽下,就見沈虞行一下就抬起頭來,甚是驚愕問道,“這醃黃瓜,怎麽吃著有薄荷的味道?”
他在沈府生活清苦,醃黃瓜這種小菜是他與母親常吃之菜,所以見有這道菜,方才才會不由自主先夾這道菜。
“我向林夫人學的,不對不對,更準確地說,是我向你娘偷師學來的。”
秋實直接說道,毫不隱瞞,“上次太子伴讀各府嫡母入宮探望,都各自備了些小東西給皇後娘娘當心意,你母親當時送上來的就是這道醃黃瓜,我當時就跟著皇後娘娘身邊,也嚐了一口,覺得很好吃,便自己跟著這味試著做了出來。怎樣,味道不差吧?”
沈虞行仔細咀嚼後,才緩緩咽下,回道:“很好吃,跟我母親做的一模一樣。”
“那是!不是我跟你吹牛皮,這天下的菜,隻要讓我吃上一口,無論是什麽刁鑽古怪的菜,我都能原滋原樣地做出來。”
唉!
沈虞行看著說得神采飛揚的秋實,心裏不由輕歎了一口氣。一般人若聽見他剛才說的那番話時,不是出言安慰、就是保持沉默,唯有這位心大漏風的秋姑姑,真是……
唉,沈虞行不禁又在心中歎了一口氣,算了,也許這樣也沒什麽不好,至少不會像他這樣,因想得太多而心中早生滄桑。
秋實見沈虞行光吃醃黃瓜,甚是可憐,於是直接拿起筷子給他夾菜,“你別光吃醃黃瓜,你多吃點其它的,你吃點這個魚,這可是從今天剛從渭河打撈上來,可鮮了。還有這個排骨,我用特製調料先醃製過,再下薄油煎黃加水燉煮,可入味了,還有這個……”
然後,沈虞行就看著自己麵前的碗碟,從最初時的空空無物最後壘成一座高高的小山,讓他忍不住摸著自己的肚子,也不知能不能吃得下。
“對了!”
秋實突然想起什麽,拍了拍自己的腦門,然後連忙從食盒中端出一碟也壘得高高的月餅,擺在案上,“瞧我這腦子,差點把月餅都忘了。”
說著,秋實拿起月餅遞給了沈虞行,自己也拿起一個塞進了口中,“今年這月餅可是我和皇後娘娘想了好多法子做的,餡料可豐富了,隻不過這食盒太小,裝不了多少,你如果喜歡吃,明天我再給你送來。”
中秋月圓人不圓,吃再多的月餅,也彌補不了人間的遺憾分離,沈虞行默默吃著月餅,想想還是搖了搖頭,拒絕了秋實的好意。
秋實再遲鈍,也察覺得出沈虞行突然不說話,定是想娘了。
其實她也想,她娘死得早,她幾乎是她爹給拉扯大的,她連她娘的長什麽模樣都不記得了。以前爹還在時,總還會跟她將娘長得如何好看,又是如何偏偏看中他這個什麽也沒有的莽漢,要嫁給他的。
她記得爹每每說起娘時,那胡子眉毛都快飛起來,可每次一說完,就又對著天上的月亮歎著氣,不再說話,她知道爹也是想娘了,跟她一樣想。
兩個親人都不在身邊的人,就在中秋十五的夜裏兩相無言,低頭沉默哀歎,花折梅就這樣靜靜看著這兩人一陣,終開口說道:“又沒死人,唉聲歎氣幹嘛?”
“……啊……”
秋實尖叫一聲,身體本能向無人的另一側偏去,一看就是被突然出現的花折梅嚇破了膽。沈虞行差不多也一樣,隻是他沉思稍重反應略慢,待來不及尖叫出聲,就被秋實的聲音各搶先了。
“叫什麽叫,我又不是鬼!”花折梅對秋實這沒出息的樣兒,甚是鄙視,自顧吃著麵前的月餅,先填著肚子。
不是鬼,但比鬼更像鬼,當然這話秋實肯定是不敢說出口的,待驚嚇過後這才平靜問道:“花將軍,你怎麽在這兒,皇後娘娘不是說你今夜會到長寧宮過中秋嗎?”
她記得皇後娘娘還專門為花將軍做了好多他喜歡的菜。
回到長安這麽多年,他的身份早變,唯有秋實,還像以前那樣喚他“花將軍”。
花折梅低眉想了想,才回道:“之前有事要辦去不了,現在才辦完,晚了,便沒去。”
秋實心思單純,對花折梅說的並無懷疑,“那你怎麽又到這兒來了?”她記得花將軍的住所不在這個方向呀。
“今日為辦事午飯都沒吃,這麽晚回來禦膳房也沒人,聞到這裏有飯香,便尋到這裏來了。”
聞著味兒就來了的,不是黃鼠狼嗎?秋實翻著眼,心裏下意識如此想到,卻聽見花折梅的聲聲又立刻傳入了她的耳朵,“今夜中秋,去給我做道我喜歡的菜。”
也不等秋實答不答應,花折梅就已拿起她的筷子開吃起來。
花將軍就這麽個不講理的人,秋實自認識他起便被他一直欺負著,對他的吩咐自是不敢反抗,但見他一口一口吃著沈虞行麵前那碟醃黃瓜,猶豫了下,還是大著膽子小聲提醒道:“花將軍,那,那是……沈家小郎喜歡吃的菜,我專門按照他母親的方法做的。”
已伸到醃黃瓜的筷箸忽頓住,花折梅抬頭看著秋實不說話,就這樣一字不發靜靜地看著她,看得秋實後背陰風陣陣,連忙跳下了席,跑去了廚房。
花折梅依舊照夾不誤,“你就是太子嘴裏常提起的那個沈老三?”
黃瓜醃得爽口清脆,在花折梅口中咬得“哢嚓”作響,沈虞行聽見,站在案邊低頭行禮回道:“虞行在東宮七小福中年齡排行第三,所以平日裏總以‘沈老三’以作代稱。”
此人他認得,每月定時會來東宮教太子習武,頗受太子敬重,但所穿官服卻非北齊常見官服,卻能在宮中自由出入。
他曾在一則往代古書中看到過,說曆朝曆代除為人知的正規官員外,君王還會豢養隻屬於他一人的暗衛組織,雖無品無職,但地位身份卻遠高過朝中重臣。
“小小年紀就學得一套老學究的迂腐樣兒,也不怕把太子殿下帶壞了。”花折梅語氣不佳,嘲諷著,而嘴裏的咀嚼也沒停下過,冷不丁又立刻吐出兩個字來,“下去!”
沈虞行聽後有些愕然不解,他雖人微言輕,但他不記得自己何時得罪過此人呀,為何他會對自己如此……粗魯。
花折梅抬頭,看了沈虞行那呆楞不知所措的模樣,說道:“下去紮個馬步給我看看。”
“……”,這次,沈虞行又驚愕了,更加不解這位花統領為何要讓他紮馬步,他又不是太子殿下。可畢竟礙於身份尊卑,沈虞行不敢違抗,隻好下了席,在後處空地上紮出個馬步出來。
“沉腰。”
“步子再跨大點。”
“背挺直。”
一聲又一聲中氣十足的聲音,從席上接連不斷傳來,就像一個又一個密集十足的雷點,炸得沈虞行頭昏眼花,難以支撐,可花折梅沒發令,他也不得不繼續堅持下去。
沈府不似其它人家,他的母親雖也是嫡母,可沈府大大小小的事,都是由何氏那個毒婦把持著,沒餓死他們母子倆就算不錯了,哪還會找人教他習武。
如此想著不堪往事,沈虞行又勉強支撐了一會兒,可畢竟未練過武,右腳又帶有殘疾,他雙腿的顫栗越發劇烈,就像個得了病的瘟雞一樣,咬牙緊繃著的臉上汗水如注。
不遠處廚房內,鍋鏟與鐵鍋摩擦碰撞聲不時傳來,粗糲刺耳又頻繁短促,而對體力不支的沈虞行來說,卻覺得是那麽的長。
不僅僅是每一聲很長,還有一聲接著一聲的長,如鈍刀割肉折磨死人,根本不知何時才能結束,何時秋姑姑才能出來……解救他呀!
席上,花折梅慢悠悠啃完一根排骨,白生生一條一絲肉都沒有,啃得很是幹淨。花折梅很是滿意,卻隨手一甩,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直接打中了沈虞行的右小腿。
一時間,沈虞行整個人就如同風中之燭,雙腿顫抖、全身劇烈晃動,好似下一秒就會如山倒塌,但好在沈虞行及時穩住了身子,沒讓這一幕出現,低頭吃飯的花折梅不由抬頭看了一眼,但又低下了頭去,快得仿若根本就沒抬起過頭一般。
灶中被灰掩蓋住的星火未燼,直接加柴禾就可,免去了重新點火的麻煩。很快,秋實就端著一盤,不對,應該是一盆,端著跟荷葉般大的寬口木盆出來,裏麵鮮紅的紅椒辛辣撲鼻,切成薄片的牛肉湯汁濃鬱,再加上碧綠色的萵苣片添色,甚是誘人開胃。
“花將軍,這是你最喜歡吃的小炒黃牛肉,而且按你以往的要求,加辣多肉,你嚐嚐。”
秋實把菜放在案邊空處,眼睛卻不住瞥著站在空地上紮馬步紮得滿頭是汗的沈虞行,見他直勾勾地望著自己,好像無聲在求著她讓自己幫他一下。
可秋實還沒來得及開口求情,就聽花折梅先問道:“飯呢,你不會就這樣,讓我幹吃菜吧?”
秋實連忙解釋道:“我以為今晚隻有我和沈家小郎兩個,便沒做多少飯,可能不夠,就給你下了點麵條,正在鍋裏煮著。”
“那你怎麽不去守著,煮坨了怎麽辦,你想餓死我嗎?”
反正花折梅自始至終就沒給秋實半點張口的機會,秋實也隻能甚是抱歉望了沈虞行一眼,無奈離去。
待又過了一會兒,秋實把麵端出來後,花折梅終於善心大發饒過了沈虞行。
沈虞行如釋重負,體力耗盡的身子軟弱無力,若無秋實及時扶住,他估計自己肯定會摔個四腳朝天。
花折梅將案上吃得七七八八的菜放在席上,直接將那盆小炒黃牛肉拉至麵前,夾起麵條入盆攪拌均勻,邊吃邊點評道:“資質平平,四肢力弱,特別是你右腳還患有跛疾,實在不是練武的材料。”
聽見花折梅說的話,沈虞行自卑低下頭來,藏在袍子中的後腳也不禁向後藏著。
秋實瞧見,忍不住心疼,為他說話道:“花將軍,沈家小郎是讀書的,又不是練武的,你別為難他。”
仿若沒聽見秋實說的話一般,花折梅低頭吸溜了一大口麵,認真吃著,直接將秋實無視了。
待麵吃了一半,花折梅才繼續說道:“你雖筋骨不佳,但好在毅力不錯。等會兒我傳你一套腿法,雖然不能讓你腿疾恢複如初,但能彌補你右腳的缺陷。若你勤加練習不間斷,日後行走也能如常人無異。”
“……真的?”沈虞行想信,但又不敢信。
他這跛疾,宮中禦醫早已說過無法治愈,他也已經認命帶著殘疾之足過一輩子,但若真能如花折梅所說,能讓他行走如常人無異,他自是不幸中的萬幸,他定竭盡全力去做。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這還得看你自己。”
“還請花統領指點,虞行定不負您所望。”
腿疾是他這一生最大的不齒,因為無論他學問文章做得有多好,當他跟別人站在一起時,他永遠低人一等。若能成,日後他不一定隻能在暗中替太子做事,說不定,他也能站在太極殿上,施展才華盡顯抱負。
才十幾歲的少年,心高氣傲,怎會受得了拖著個殘廢之身過一輩子,太子殿下說得果然不錯。
花折梅打量了一眼沈虞行異常渴求至乞求的表情,然後從懷中扔出一本書給沈虞行,說道:
“你按著上麵的腿腳動作自己練著,若有不懂的先行記下,等我到東宮教授太子武功時,你一並來問。”說完又補充一句道:“還有從明日起,每日到校場給我跑步,舉石錘,紮馬步,風雨無阻。”
秋實聽後立即回道:“這也太多了吧,沈家小郎身體這麽弱,怎麽受得了。”
她嚴重懷疑花將軍是在折騰沈家小郎。
不過沈虞行卻絲毫不疑,接過腿法書籍後,向花折梅鄭重一拜謝道:“虞行定遵花統領的囑咐,日夜不忘。”
“你傻呀,你每日得陪太子殿下讀書,哪有這麽多時間?”秋實好心提醒道。
沈虞行想想,自信回道:“雖然每日日程繁忙,但時間擠一擠還是有的。我晚上空閑雖多,但伴讀住的地方都挨在一起,若我半夜起來習武,定會吵醒到他人,我可以每日早起幾個時辰,這樣就有足夠的時間做完這些事。”
秋實見沈虞行這般堅定的樣子,也不好再多說什麽,而案上一盆小炒黃牛肉和一盆水麵也已被吃盡,花折梅摸幹淨嘴,拿起刀站起來便下了席,說道:“我近日可能要出遠門一趟,你多給我鹵點東西,我路上吃。”
“啊!又鹵東西?”秋實犯難得很,她好不容易才囤了點東西,怎麽又要上交地主了。
花折梅扔了一袋金裸子給秋實,甚是嫌棄她那摳摳搜搜的樣子,“給你錢!”
秋實拿著那袋金裸子,還是有些不願。這宮裏又用不到錢,這金子就跟個石頭一樣,沒什麽用,他還不如直接給她扛頭豬來得實在。
也不管秋實願不願意,花折梅身影一閃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隻留下站在原地、睜大著雙眼、滿是驚愕的兩人。
方才紮馬步紮了這麽久,沈虞行早已體力耗盡,肚中饞蟲已在叫嚎。方才見花折梅吃的牛肉拌麵甚是誘人,便上席準備將盤中剩餘的湯汁,拌著碗中剩餘的飯填下肚子,
可剛一入口,便立即吐了出來,雙手扇著火辣辣的嘴,大張著喘氣,邊說道:“秋姑姑,你這菜辣椒也放得太多了吧,好辣呀!”
“你不知道,花將軍就喜歡吃辣的。”秋實連忙給沈虞行倒了杯涼茶去辣。
沈虞行喝著涼茶,待嘴裏辣味緩和後,又不解問道:“那怎麽是甜口的?”
“甜的?怎麽可能!”
秋實驚訝說道,連忙用筷子尖沾了下湯汁一嚐,頓時臉就垮了下來,麵如死灰,“完了完了,我這次把菜做得這麽難吃,花將軍這次肯定會把我扔到滄河,不,是渭河,喂魚的!”
不就是放錯了料嗎,秋姑姑至於這麽如臨大敵嗎?
沈虞行真不知秋姑姑究竟在怕什麽?花將軍不是都吃了嗎,也沒見說什麽呀,不過真是奇怪,這麽怪的菜,花將軍竟然全吃了,一點都沒說什麽,真是奇怪得很呀!
這時,天上的月好似又圓了不少,而且圓得真不像話,看得人間的人心裏那叫一個開心滿足。
可沉浸在圓滿喜悅中的人,卻從不知,不信,不願想起,這世上水滿則溢,盛極必衰,他花盛即敗,凡事太過美滿,接下來,倒黴的事就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