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葉落驚寒> 一宵寒雨洗顏色,秋風朗月不如昨

一宵寒雨洗顏色,秋風朗月不如昨

  中秋一過,長安遲了半秋的雨,終於落下。


  瀟瀟淅淅、寒涼清暑,隻消一夜,便讓熬過酷暑一夏的勁草俯首稱臣,芭蕉卑躬屈膝,池中芰荷競相折腰,萬物一片蕭條,倒是梧桐性傲,即便被寒雨風霜剔盡一身翠綠血肉,也仍不屈,挺立著一身飽經風霜的蒼白筋骨,在霜寒漸盛的陣陣秋雨中屹立不倒。


  可葉寒卻是個畏懼寒秋的軟骨頭,一夜秋雨後,便立即穿上禦寒秋衣、瑟縮在暖爐四盛的長寧宮中減少外出。


  為此,青川沒少嘲笑她那沒出息的樣兒;對此,葉寒倒也不惱,畢竟受嘲諷總比受凍強,她可不想整日躺在床上喝藥度日。


  不過,這樣寒涼襲人的天氣也不是全無好處,對被“困在”長寧宮、減少外出的葉寒來說,每日可空出多出許多閑暇來,讓她有整塊的時間、可以專心練習繪製她的輿圖。


  今日朝政不多,青川批閱完奏折便早早回了長寧宮。


  本想給葉寒一個驚喜,可人剛一進主殿,就見書案四周、書籍淩亂在地,很顯然是被人扔在地上所致,而一旁坐在書案後的葉寒,正是慍怒甚重。


  “發生了什麽事,這麽生氣?”青川將沾滿寒氣的外袍退下,然後笑著走近問道。


  見是青川回來,葉寒稍斂去臉上的怒氣,悶悶回道:“也沒什麽,就是今日偶然翻閱到幾本水經書籍時,被裏麵的內容給氣到了。”


  青川見過有人跟人賭氣的,也見過有人與事鬥氣的,唯獨沒見過這世上、居然會有人與書置氣的。


  青川看著因書而一臉怒氣難消的葉寒,不由好奇問道:“這些書究竟寫了什麽,讓你如此惱怒,與我說說,讓為夫替你排解排解。”


  積蘊了一下午的怒氣,本堵得葉寒難受,可經青川這麽玩笑安慰一說,葉寒心裏的怒意莫名就消減了不少,傾訴道:“我本也不想因幾本書小題大做,但這書裏的內容,著實太過荒謬,看過實在讓人難忍。”


  邊說著,葉寒從書案上拿出一本珍本來,翻開與青川細細說道:“你看這本。書中關於河流脈絡的繪製得一目了然,甚至連最上流那些細微的支流細河,都描繪得一清二楚,可見著此書的人,應是親身實地考察了的。”


  說完,葉寒又從書案邊拿過一本書來,繼續說道:“你再看這本。這書中雖對灃縣的山川河流描述甚多,但都是些大概雲雲之像,對山高之幾丈、水寬之幾道皆粗略省之,所以多用華麗辭藻、補之空白,可見著書之人隻是尋常遊曆之客,人雲亦雲罷了。當然這些都還好,你再看看這本。”


  葉寒從被扔到書案下的書,撿起一本來,交與青川翻閱,繼續說道:“這本對玟縣的描述,雖看似敘述全盡、詳細如絲,但實則錯亂無序、虛假無實,根本經不起推敲查證。


  為此,我專門翻閱了其它類似書籍,才發現這本書居然都是從其他書摘抄、東拚西湊而成。最讓人可氣的是,根據玟縣縣誌記載,元平九年,當地縣令竟以此偽書為據、當作灃河治水之寶典,以致來年玟縣水患更甚、餓殍遍野。”


  葉寒在現代時是地質勘測員,深知地圖繪製不詳或有錯、對治水帶來多大的不利後果,所以今日見到如此不負責任的偽書,自是氣打不一出來。


  在葉寒邊述說時,青川也快速將這三本書閱覽了一遍,然後與她解釋道:“北齊民間造書興盛,每年出版的書籍陳雜繁多。除了在官府登記在冊的明書外,在世麵上流傳的暗書、更是數不勝數,官府根本管不過來,無法對其內容真假虛實一一審核,再加上印書造書獲利甚厚,所以才有些這些偽書劣籍的盛行。”


  利驅人逐、甘願挺而冒險,朝廷若想徹底整頓造書一業,絕非一朝一夕之事,需徐徐圖之,她雖才低力弱、幫不上什麽忙,但葉寒還是想說說自己的想法,


  “曆朝曆代,治理水患都是重中之重,其利關乎萬民性命和國賦稅收。玟縣發生這樣的事,雖說是當地官員昏庸、不察之主責,但與這水經一類書籍之混亂,多多少少也有關係。


  若朝廷將此類書籍統歸官製,派工部專業的官吏親身遊曆繪製,實事求是記錄,然後編纂成書,以後各地官員在治理水患時,以此書為據,想必應能避免玟縣悲劇、再次發生。”


  這才是她力所能及能做到、也想做之事。


  有如斯女子,麵容秀美,身嬌力輕,柔弱如柳,才能卻遠甚男子,心更胸懷天下、悲憫蒼生,青川甚是敬佩說道:“姐姐若居廟堂,定能□□定國,傲視群雄。”


  “你就別打趣我了。”葉寒聽後,不禁訕訕一笑,整理著書說道,“這北齊雖不禁止女子讀書,也不需像南朝各國女子那般、一生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可對女子的束縛仍是無處不在。


  你我早年遊曆四方各地,所見才華抱負、不輸男兒者的女子比比皆是,可最終呢,不也隻有嫁人一條路選。


  縱是有再大的才華抱負,最終也隻能被困於一小小後宅之中,然後在無盡的家庭繁瑣、妻妾爭鬥中,消磨完一生。


  這是一個由你們男人掌權的天下,又怎會允許女人在你們麵前、指手畫腳,分一杯羹呢!”


  葉寒說著很是平淡,臉上的神情、也是毫無波瀾的平靜,並非是強裝出來。


  自她莫名其妙來了這異世,這麽多年跌跌撞撞,她早已認清這世間的規則:


  這是一個不允許女人自立自強的地方,它不需要女人上陣殺敵、指點江山,因為這些有男人去做,自是不準女人有多厲害,因為這會威脅到男人的地位。


  它隻需要女人的柔弱與服從:柔弱,可對男人的權利無所威脅,而服從,可滿足男人自大的心理,而這便是這個世間對女人的規則,即便她身為皇後母儀天下,也難逃此律。


  青川聽得出葉寒話中、長久壓抑著的不甘與無奈,上前將她抱入懷中,安慰說道:“世間法則,姐姐看得透徹。不可否認,這樣視女子為物的男子無處不是,但也有些男人與之截然不同:

  他們待女人如至寶,護之、更愛之。也許他們無法改變這個世道,但他們會竭盡所有替她遮風擋雨,替她抗起一切,哪怕舍棄性命,隻要他所愛的女人、過得安然無憂就好。”


  環在她腰上的手臂、纏繞得很緊,而透過幾層薄薄的衣料,葉寒也能清晰感知到青川胸膛的熾熱,還有他的真心,她也心有動容,可猶豫一瞬後,還是將心中真實所想,說了出來,


  “自然是有這類男人,自然也有女人喜歡這樣的男人,但也並非是所有的女人,都喜歡這種男人。怎麽說呢?也許對有些女人來說,她們需要男人這樣的保護,但對有些女人來說,比起被男人藏在身後精心嗬護,她更想與之攜手並肩,共曆風雨。”


  聽後,青川沒有說話,葉寒也不知他聽進去沒有,環在她腰上的鐵臂仍將她纏繞得很緊,無法掙脫,不過好在沒有再緊。


  葉寒轉過頭來與青川說道:“青川你信嗎,也許在很多年後,或是就是現在,在一個你不知道的地方,女人和男人平等如一,女子可讀書經商、入朝為官,與男人共事治理國家,也可執劍行俠、仗義江湖,不用再單單圍著丈夫、孩子、家庭,了此一生?”


  青川看著葉寒那雙黑白分明的清眸,仍沒有回答。


  他通曉史書,知朝代發展至此,生出男尊女卑之道、並非一人一言為之,而是曆朝曆代在耕田經商、殺敵治國上,皆是男人占盡主力,以致於對女子所需甚少。若有一日主導這些的勢力由女人承擔,他自是相信會有姐姐所說的那種情況出現,男女皆兵的北狄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雖為男人並不排斥這種情況的出現,但……若有一天女子不再圍著丈夫過一生,那他之於姐姐,又算什麽?

  葉寒對青川有如此反應、並不意外,也不生氣,畢竟他是男人,更是帝皇,這整個男權社會最大的受益者,立場不同,又怎能真正做到彼此體諒、感同身受。


  葉寒轉過頭來,看著書案上滿摞的書籍,縱是不甘如海翻騰,但也隻能選擇接受。


  時代如此,非她一己之力可抗之,既抗之不了,就隻能順著它的規則做事,至少,還能讓自己活得容易些,不是嗎?


  “喵……”


  從書案下忽傳來一聲貓叫聲,葉寒不禁彎下頭去一瞧,見睡在自己裙上的雪團、終於睡醒了,正睜著一雙藍幽幽的寶石眼,怯怯看著自己,那模樣真是讓人憐惜心起。


  葉寒連忙把雪團抱到懷裏,輕手撫這它一身細軟潔白的貓毛,甚是愛護。


  身後青川看見,墨眼忽凝,問道:“這是哪兒來的野貓?”


  “什麽野貓?這是阿笙送給我的。說怕他不在忘了他,所以中秋回來的時候,就把雪團送給了我,讓它代替他陪我,莫要忘了他,是不是呀,雪團?”


  葉寒完全把雪團當成一還未長大的嬰孩,說話間竟用著幼稚的語氣逗著它,待說完後才轉過頭來與青川解釋說道:“其實是阿笙怕我一個人孤獨無聊,便把雪團送給養,讓它陪我解解悶、逗逗樂。”


  說起阿笙,葉寒再看著自己懷中的雪團,感慨著,“你看雪團好小,我記得產後醒來第一次看見阿笙時,也是這般小得可憐,在我懷裏就像隻小奶貓樣兒,如今他都八歲了,都能離開我獨自生活了,可這些事,卻好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一樣。”


  “阿笙生下來就有五斤多,比這隻貓大多了。”


  青川說話直接,像把刀,把葉寒正感慨著的美好回憶、砍得一片不留,不過葉寒也懶得跟他計較。除了他那匹跟隨他多年的戰馬赤眉外,這麽多年,她就沒見他喜歡過什麽小動物。


  葉寒舉起雪團在麵前逗笑,瞧它呆萌的小臉、張著嘴“喵喵喵”地叫著,甚是可愛,不禁上前親了它一口,然後與青川說道:“青川你看,雪團多可愛呀!”


  說完,葉寒便將雪團抱近來與青川看,“雪團,你看看這是誰呀?這是你小主人的爹爹,好看吧?他可是這天底下長得最好看的人了。來,讓他抱你一下好不好,他可溫柔了。”


  可還未遞近,雪團便不知為何、貓身一弓,一下就跳離了葉寒的手中,動作快得,反把葉寒驚著一瞬,還好青川反應敏捷,及時將她護入懷中,沒被雪團抓傷。


  “雪團這是要去哪兒?”葉寒望著雪團跑走的方向,好奇著。


  貓已走,青川又怎會關心他去哪兒,隻隨口說道:“許是貓剛睡醒,餓了,要去找食物吃,阿笙在繈褓時,不也跟這一樣。”


  葉寒想想也是,便沒再多想,吩咐常嬤嬤、讓秋實在雪團的餐盤多備些吃食,別餓著它。


  “一隻貓,至於嗎?我這個大活人回來這麽久了,也沒見你關心關心我幾句?”青川實在看不得葉寒為隻畜生上心的樣子,俯下頭來狠狠親了她一口,以示懲罰。


  “有人在。”葉寒羞紅著臉小聲提醒著,雙手推拒在青川胸膛前,不肯他再碰她,“你昨晚鬧得太狠了,我身子現在還有些發酸,你讓我……緩緩行不行?”


  許是之前忙於賑災憋得太久了,自賑災事宜一過,這段時日,青川幾乎每夜都纏著她不放,對她要得越發厲害,好似要把之前沒吃到的肉、都全補回來一般,讓她根本吃不消。


  青川聽話,卻整個人傾身而來,葉寒以為他又要用強,連忙側身避之不及,卻見青川隻是長手一伸、將她書案上的一摞書籍拉了過去,一雙好看的墨眼、甚是好笑地看著她,大發善心說道:


  “放心,今晚不會碰你。畢竟把你操壞了,讓我下半輩子操誰去。”


  這人……怎這般無賴?


  葉寒又羞又臊,根本拿青川無法,畢竟,誰有當今這位陛下的臉皮厚呀!


  “還不過來幫忙。你不是在整理玟縣的水經檔案嗎?我今日無事,權當打發時間幫你做了。”


  青川看著葉寒那滿臉紅霞的樣子,不禁暗中笑道,夫妻都這麽多年了,都是老夫老妻了,怎麽姐姐還是這麽個愛臉紅的青澀樣兒,真讓他愛不夠!

  葉寒聽後立馬怒轉為喜,“真的?”


  要知道水經一注書籍,種類繁多,真偽難辨,她又不能親赴實地勘察,唯有通過各地地方縣誌、細作比對,但一人做工作量著實太大,又容易出錯,她常常需花費三五個月,甚至更久才能整理好一地水經詳注。


  可同樣的事落到青川手裏,就能不費多時又快又準做好,有時她也不得不承認天賦這東西,人真是各有不同。不過青川平日國事繁多,甚少有空,最多隻是指導她一二、不能全然幫她,像今日這樣的好事可遇而不可求,葉寒自是高興不已。


  “想好到時怎麽謝我?”邊說著間,青川手已握筆至硯,一雙墨眼、甚是玩味看著葉寒。


  葉寒挨著青川坐下,手拿著墨錠在硯台中輕磨著,邊笑著回道:“今秋的薔薇餡,估摸著日子也應醃製好了,明日我親自給你做薔薇元子吃,可好?”


  說完,葉寒還不忘親了青川一下,青川抿了抿被葉寒吻過的唇處,臉上笑意升起,甚是滿意說道:“算你有良心。”


  殿中,書頁頻繁翻動的聲音細碎響起,藏在殿梁上的雪團伸著腦袋、看著下麵挨坐在一起的那對男女,圓圓的貓眼露著濃濃的不懂:

  那個長得甚是好看的男子、看向身旁女子的眼神,真是溫柔極了,怎方才看它時,卻冷得殺貓,它又沒撓他?


  雪團不懂,一時思慮間、踩到了梁上厚灰處,差點滑倒摔了下去,不過好在爪子及時抓緊了梁木,這才免了它這麽早去見閻王。


  落灰幾縷,若和光之塵細微若無,本是不會讓下方之人察覺,可那甚是好看的人類男子,卻抬頭一眼就看見了,那墨眼、跟外間暗下來的秋夜一般,冷得嚇貓。


  雪團嚇得猛的一下就縮回頭來,然後蜷縮在寬大的橫梁,瑟瑟發抖,不敢再窺。


  “怎麽了?”


  葉寒見青川筆尖停頓,抬著頭不知再看什麽。


  青川收回視線對葉寒笑笑,伸出空著的另一隻手、整理了她雲鬢中的玉蘭發簪,說道:“我最近按著薔薇的花樣、給你做了枝花簪,到時你戴著絕對好看。”


  帝王愛製作女子頭飾,這樣的新奇事如果被人知道,青川估計又是這史冊上的頭一個,必淪為笑柄。


  可隻有葉寒才知道,這樣的花簪很多,非金非銀非玉器,皆是由彩紙製成,樣式栩栩如生巧奪天工,值不上什麽錢,卻是青川自雲州起便養成的愛好,隻因她愛戴。


  銅爐隱透輕紅,滿殿暖香透,恍若春暖錯至,而殿外瀟瀟風雨不歇,勁草寒徹心枯去,芭蕉凍徹骨開裂,枝椏不住斷裂、墜落的梧桐樹,一身錚錚鐵骨、也不知在這深秋寒意逼人的夜中,能挺多久。


  秋的寒就如這落下的夜,已全麵來襲,占滿天地,就像長安城忽起的流言蜚語,驚人寒,輾轉反側,再難入眠。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