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廊賞雨心不靜,刀槍劍鳴隔牆來(下)
一朝被廢貶謫出京,對此從天墜地的巨大落差,阿笙並沒有什麽情緒,在聽完聖旨後、便平靜回了東宮,收拾行裝、準備離京去往封地懷州。
在一把火燒了長寧宮時,他就做了最壞的準備,如今從鬼門關撿了一條命回來,已經是他賺了,隻是沒想到,結果會是被貶去懷州、離開京城。
太子被廢,東宮無主,這些太子伴讀自也沒有、再繼續留在宮中的必要,依宮規、應各自歸家回府,但因其母林穆容早已離開沈府,所以沈府那個醃髒窩,沈虞行自是不會再回去。
就算他現在回去,他一個廢太子的前任伴讀,一個毫無前途、而且可能還會引來禍事的無用之人,就以沈連青那勢利、膽小的自私性格,不用想也能猜得出來,定會大門緊閉、拿自己當瘟神不準進府。
京城無家,娘又在皇家寺廟中、有玄隱方丈的照拂,不用他擔心,所以在知曉阿笙被廢、要離開京城去封地懷州時,沈虞行毫不猶豫第一個站了出來、要跟阿笙一起走,不僅僅是因為數年伴讀的深厚情誼,還是因為報恩!
他與母親能徹底脫離沈家那個苦海,當年多虧了皇後娘娘暗中幫忙,雖然皇後娘娘這麽做有很大成分、是為太子殿下施恩收攏自己,但這個恩情,他沈虞行認,他願意跟隨太子殿下、去偏遠苦寒的懷州,還報皇後娘娘的恩情。
除沈虞行外,其餘五人也態度堅定,要跟著阿笙去懷州。
君臣摯友這麽多年,他們怎能看著阿笙獨自受苦,自是要攜手並肩、患難與共,而且他們心裏也無比清楚,太子伴讀曆來就是未來天子的心腹之臣,自入東宮起,他們的命運就與太子緊密綁在了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如今太子被廢,他的這些太子伴讀、日後無論才能有多出眾,都不會受到重用,因為從他們被選上伴讀的那天起、便已無路可退,所以無論是因情因利,他們此生都會無條件追隨太子,同舟共濟。
而這個道理,身為太子的阿笙又怎會不懂,隻不過看到他們義無反顧追隨自己時,無論其目的為何,他心裏難免還是動容不已,即便如此,他也沒失去理智、將他們全都帶去懷州,他心裏對這六位伴讀的去向,早有安排。
六人之中,老大宋宇最為年長,性子成熟穩重,行事思慮周全,平日裏自己若有什麽激動冒進、總能及時點醒自己,所以此去懷州、宋宇他得帶上,而且六人之中他武功最為高強,懷州路遠危險重重,有他保護,這一路自己也能安心些。
還有老三阿虞,自己也得帶上。
懷州那個地界山高皇帝遠,民惡官歹遍地虎狼,阿虞別看隻有十七歲,但這些年跟著花師叔、在鐵浮屠曆練了一遍,心狠手毒、世間難有幾人可比,有他這個執刀人在,懷州的厲虎惡狼、都難逃他的鍘刀之下。
再者,正如阿虞自己所說,他在京城無家可歸,他那個爹有還不如沒有好,京城水又深暗箭難防,將他留在京城、自己確實是不放心,還不如跟著他去懷州。
此次被貶,隨行之人不易帶得太多,阿笙就隻選了宋宇和沈虞行兩人陪同,而且此次離京不知何時可歸,京城裏未了結的人和事,他還需要有人幫他留意和打探,給他傳遞消息,而這個人選,老二杜程當仁不讓。
杜程祖父乃是弘文館大學士杜如晦,在京中名望甚高,交友廣泛、甚是適合打探消息,且世代居住京城,對京中人事頗是熟悉,更重要的是、其先祖曾救過□□一命,家中奉有□□欽賜的丹書鐵卷,隻要杜家不造反,滿京城誰也奈何不了他。
除此之外,他還把老四高磽、也一並留在京城。高磽自幼在其父、禦史中丞高韋鳴身邊長大,洞察力強觀察入微,深得其父辦案審訊的真傳,有他這雙火眼金睛在京中幫襯杜程,他相信兩人定能雙劍合璧、無堅不摧。
至於老六錢謹之,文采斐然,有治國之才,隻是其父錢克是一無實權的太常卿,雖有清流之名受人尊敬,但若遇明刀暗箭加害,實在難有能力自保。為其安全起見,在太傅辭官之前,他特地拜托太傅用他最後一點權力、安排錢克外放為官,遠離了京城紛爭,謹之一家也能得保平安。
最後剩下的老七崔弘,六人之中屬他最年幼,他本打算將他一起帶去懷州,但懷州離其父崔濟駐紮的梁州不遠,若老七也去了懷州,崔家三子皆不在京中,這對崔濟這種手握重兵的外將來說、著實不利,到時定會猜疑四起,為崔家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可把老七留在京中、他又不放心,所以折中起見,他特地拜托了陸叔回北境時、將崔弘一起帶走,入他麾下從軍。我朝武將、從來隻以軍功行賞封侯,不受其它條件約束,老七在行軍作戰上、頗有天賦,希望這個安排能助他在北境闖出一片亮堂堂的前程出來。
但也是這個不經意的安排,卻鑄成了讓他悔恨終生之事,當然這是後話,現在暫且不提。
聖意催人不許久留,在對六位太子伴讀的去向安排妥當後,阿笙隻去掛滿白幡的賀府和袁府、簡單吊唁一番,就在朱啟明不舍的送別目光中、匆匆離了京。
可剛出京畿不久,他們一行人就遭遇了追殺,隻不過奇怪的是,雙方打鬥還不到一刻,從後麵又趕來一波殺手來,但更奇怪的是,這後來的殺手、竟然跟先來的這波殺手廝殺了起來,而不是衝他們而來。
很顯然,這“自相殘殺”的兩路人馬、不是內訌,應是分屬不同陣營:
最先出現的這路殺手目的明確,是直衝他來的,所以下手時都是招招致命、不留後手;後來出現的這路殺手也是如此,隻不過目標卻不是他,利劍一直對準的、是要殺他的前麵這一波殺手。
看著眼前這廝殺得、焦灼不堪的奇怪一幕,阿笙一行人也紛紛困惑不已,但敵我不明、誰也不敢掉以輕心,皆嚴陣以待靜觀其變。
後來的這一波人馬人數、雖不及前者多,但勝在兵精藝高,經過一番激烈廝殺、拚盡全體人員,終於把前麵這一波人馬的主力、剿殺殆盡,隻餘了幾個漏網之魚。
宋宇見狀,立即帶人上前製服,本想留活口拷問一番,沒曾想這幾個殺手突然渾身抽搐一番,然後立即倒在了地上,一動不動。
以防有詐,宋宇拿刀在幾人身上連砍了幾刀、皆沒任何反應,刀尖一挑開其蒙麵的黑布,才見其已七竅流血,中毒身亡了。
沈虞行蹲在地上,仔細檢查完那幾個服毒自殺的殺手,得出結論道:“這些應該是死士,為防止任務失敗出賣其主,執行任務之前、都會在口中藏一毒丸,一旦被捕,立即咬破毒丸,自我滅口。”
“這幕後之人行事可真夠狠,連自己的人都不放過。”宋宇聽後忍不住憤慨道。
他以前聽父親說過有人愛豢養死士、行違法亂禁之事,但終究也隻是聽說,今日第一次見到,實難接受如此泯滅人性之舉,完全是不把人當人看!
“可不是!行事這麽不留後路、趕盡殺絕,看來此去懷州凶多吉少。”沈虞行站起身來,看著地上那幾個殺手、七竅流血的猙獰樣子,心裏說不出的沉重。
“阿虞,可查清這兩路人馬的來曆?”
見阿笙離了隨行保護,親自走近詢問情況,怕殺手再來對他不利,沈虞行連忙幾步跑近、上前回道:
“兩波殺手皆無活口,而且身上都沒找到什麽有用的線索,實難查清是何來路。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第一波殺手是衝殿下您來的,是敵,至於後麵又趕來的這一波,其是敵是友,我有些拿不準。
若說是敵,可他們卻救了我們;若說是友,他們也可能是與前者有仇,尋機報複而已,今日救了你我,純屬一場巧合。”
其實,沈虞行最後那一句真正想說的是,“若說是友,又何必遮遮掩掩,不自曝身份”,隻是臨了到了嘴,想了想、還是換了下來沒說。
殿下如今被廢,隻是一無權無勢的外放王爺,這全天下能殺他的人數不勝數,但能在暗中保護他、且有這個勢力救他的人,卻寥寥無幾,而唯一最大的可能就是殿下的父親,那位親自廢黜殿下的帝王。
相處多年,阿笙怎會不明白、自己這位伴讀的真正心思。其實他也猜測過,後麵那一波人馬可能會是、父皇暗中派來保護自己的人,但這個想法在他腦海中稍縱即逝。
都說知子莫若父,但其實反過來也說得通,做了十幾年的父子,他這個當兒子的、比誰都更了解自己這位父皇的心有多冷、多硬。
當時在金殿禦審之時,他看得出來,父皇是真對自己起了殺心的!他是真的想殺了自己這個兒子,且沒有半點不忍、不舍!!
雖然他不清楚父皇為何在最後關頭、突然改變了主意放了自己,但憑自己這個親生兒子對他多年的了解,他既然廢黜自己、將自己貶去懷州,他就絕不會再派人保護自己,這樣拖泥帶水、可不是這位冷血無情的帝王會做的事。
可是……說真的,當腦海中突然閃現過這一可能性時,他心裏還是不受控製亂了一下。
理智上,他比誰都清楚、父皇不可能派人暗中保護他,但情感上,他卻忍不住偏向於此,即使他對母後、對自己、對這個家無情無義,自己這個當人子的、卻仍對他抱有那麽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也許這就是血脈相連、親情難斷吧!
阿笙不想被感情所擾,所以待沈虞行說完後、就立刻下令道:“此地不宜久留,還是繼續趕路、早點到梁州。”
梁州是崔弘父親、梁州都督崔濟的地盤,那裏有駐紮在梁州江麵上的重兵,隻要進了梁州地界,他們的性命就徹底保住了,此後去懷州的路上也會暢通無阻、安全無憂。
阿笙話音一落,眾人立刻聽令上馬出發。
出發之前,阿笙又特地回望了一眼、身後那滿地遍布的屍體,方才困擾於心的情緒、瞬間轉化成另一種釋然開懷的慶幸——剛出京城就遇追殺,還好今日母後沒跟他一起走,逃過一劫,真是不幸中的萬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