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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身外名,返璞落歸真

  這一個多月攪得北齊帝都、動亂不安的風雲,終於以太子被廢、貶謫懷州而落下帷幕,然而,穿梭在這座帝都大街小巷的市井議論、卻並未因主角廢太子的離去而結束。


  逢人相遇或聚坐閑談,眾人口中無不是小聲罵著帝王無情,又紛紛歎息同情著、廢太子的不幸遭遇,每每說到此處,人群中總有幾個感情充沛之人、忍不住落下幾串熱淚來,更有甚者,見到什麽、都能聯想到那個可憐的廢太子身上,

  就比如茶肆旁邊、這戶最近幾日又飄起濃鬱苦澀藥味的人家,這家死了丈夫、癱瘓在床多年的媳婦,這剛好才幾天又再次病倒,命運坎坷得就像那個剛沒了娘、就被親爹無情貶出京城的廢太子。


  連下了幾日的大雨一停,長安春日落盡,一下就步入炎夏。


  這家人的廚房不大,且位置處於兩房相夾的角落,一點也不通風,這麽悶熱的天氣,人待在裏麵不動、都會滲出一頭薄汗來,更別說生火熬藥了,隻能把爐子移到開闊的小院中來。


  在早市賣完魚的肖婆子、提著兩籃新鮮的肉菜,輕手輕腳從後門走了進來,卻見許家媳婦早已起來,正在院中陰涼處扇火熬藥,便放開了腳步聲、大步走了過來。


  “這麽早就起來了,怎麽不多睡一會兒?”


  聽聞有人來,葉寒,不,現在應該叫“許鳶”才對,那個身染天花不幸離世的葉皇後、早已在數月前長寧宮的大火中、焚燒得幹幹淨淨,現在活著的,隻是一個叫“許鳶”的普通婦人,

  一個終於掙脫過往沉重枷鎖、重獲新生的女人,一個徹底摒棄世俗強加在她身上的身份、終於能做回自己的女人,一個從今以後、隻為自己而活的自由人。


  葉寒抬起頭來,見是肖婆子送菜來了,連忙放下蒲扇回道: “這不穀雨一過,天亮得越發早,人也跟著早醒睡不著,所以便早早起來了。倒是肖婆婆你,今日怎麽這麽早就來了?”


  問到此事,肖婆子飽經風霜的褐黃老臉上、一下就被湧來的喜悅所掩蓋,高興說道:“今天運氣好,兩大盆活魚剛運到集市,就被開酒樓的看中全買了下來,我也就早早收了攤,趁著日頭沒上來,提前買好菜給你送過來。”


  許鳶笑著走近,伸出右手、接過肖婆子手上提著的菜籃子,幫她分擔點重量,然後兩人一同將兩籃沉甸甸的新鮮肉菜、提進廚房。


  因兩人隻隔著一個菜籃子並排走,肖婆子能很清晰看清、許家媳婦的麵容,雖然臉上依舊瘦得沒幾兩肉,但卻沒有最初看見時的半點病容。


  她還記得幾個月前、虞孫將這許家媳婦送來時,那滿臉長滿的水痘、密密麻麻的,就跟得了天花一樣,嚇得她不行,可沒曾想幾天不到就全蔫了,而現在連塊痘疤都沒留下。


  對了,忘了說,這許家媳婦並不是這戶人家、那個癱瘓在床多年的媳婦。


  其實,這家原來的那個媳婦、也沒有癱瘓,更沒有因丈夫不幸離世、打擊太大而得什麽病,恰恰相反,在得知自己丈夫死了的消息後的第二天,就卷了家中的錢財跑了,倒不是那個媳婦無情無義,而是她那個丈夫太不是個東西了!


  這家死去的男人是個蔫壞的窩裏橫,別看平日裏看著老實巴交的,對誰都客客氣氣的,卻是個愛打老婆的,動不動就對自己媳婦拳打腳踢。


  她自搬到這家人隔壁住的這些年,每次見到這家人媳婦時、沒有一次臉上是不帶傷的,隻不過這家死去的男人、在外麵裝得好,很多人都不知道罷了。


  那個媳婦的父母也是對沒心肝的,自己女兒被打了、不找這女婿算賬就罷了,還把逃回家避難的女兒、親自又送回夫家,生怕這女婿向他們要回彩禮錢。


  這女兒被丈夫虐待毒打的事、娘家人都不管,官府更不會管這檔子事,像她這種外人就是想幫忙、也使不上勁,隻能每次半夜這家媳婦被男人打得逃出家、無處可去時,打開自家門、收容她一夜,給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她、擦點藥,但也是治標不治本,最多不過一天、這家媳婦又被丈夫領會了家,然後周而複始。


  許是老天也可憐這家媳婦,再也看不下去,這家男人在一次南下販茶時、竟然一不下心落水死了,這家受盡苦楚的可憐媳婦、自是沒有給這狗男人守寡的打算,更不會等著自家沒人性的爹娘,把她領回家、再賣一次收彩禮錢,於是在知曉丈夫死訊的當夜,就卷走家中錢財跑了。


  等娘家人來她家找她時,人早沒了影,家裏更空得什麽都不剩,一文錢也沒撈到,反倒怕自家女兒卷錢跑路這種事傳出去,影響自家讀書的兒子以後的仕途,便對外編了個丈夫突然離世打擊太大,然後癱瘓了的借口,讓她這個老婆子每天裝著演戲、給她家送飯,糊弄人。


  她自是沒有拒絕的道理,每月什麽也不用做、就能平白得一筆錢貼補家用,又能順便教訓一下這對沒心肝的父母,她為什麽要拒絕?也算是為那個可憐的媳婦出氣了。


  一過立夏,這天氣一天比一天熱,再耐放的東西也放不了多久,兩人把肉菜拿進廚房後,肖婆子見許家媳婦、那瘦瘦弱弱的樣子,便送佛送到西、幫她把肉菜都歸置好,該泡水的泡水,該放地窖的放地窖,一人主事一人搭把手,配合得很是默契。


  等把肉菜都放置好,葉寒從袖中掏出一袋、早準備好的銀錢遞給了肖婆子,說道:“肖婆婆,這是這段時間的菜錢,你拿著。”


  許鳶還沒將錢袋遞到肖婆子的手中,肖婆子就連連擺手不要,“不不不,許家媳婦,這錢老婆子我不能收。再說,我那虞孫兒給過我錢,你不用再給我錢了。”


  肖婆子想起幾月前、虞孫將許家媳婦送到她這裏來時,曾一再叮囑自己一定要照顧好她,說是這許家媳婦救了他、和她那奶女兒的命,幫他們逃出了沈府。


  沈府那是個什麽地方,她這個老婆子最是清楚。當年她們祖孫三人、被接到京城入了沈府後,這遭的罪就像渭河的水沒斷過。


  因為她們的到來,捅破了她那奶女婿為攀高枝、拋妻棄子的醜事,讓他在京城抬不起頭來,她那個奶女婿因此不待見她奶女兒母子,他那個新娶的有錢有勢的婆娘、更容不下她們,她奶女兒又是個軟弱不爭的性子,


  所以自打到了京城進了沈府,她們三人遭的罪就沒斷過,缺衣少食挨凍受餓就罷了,還要時常受府中下人的欺辱刻薄,可她們在京城無依無靠、連個人都不認識,所以隻能打落和牙齒與血吞,默默忍著。


  原以為她們的日子已經苦得見底了,誰曾想一場大雨過後,她那小虞孫兒突然發起熱來,整個人比燒紅的灶還要燙,怎麽擦水、搓酒也不見效。


  她們急得滿府到處求人,甚至求到她那奶女婿新娶的婆娘那裏,又是下跪又是磕頭、求她找個大夫來看看,可磕到滿頭是血、也沒求到對方的大發慈悲,反倒被一群惡奴攆了出去。


  後來眼看著虞孫病得快不行了,她和奶女兒也被徹底逼急了,於是什麽也不顧,拚著一口氣硬是闖出了沈府,拿著血書、沿街控訴沈府惡行,鬧得滿京城無人不知。


  怕落得個虐待妻兒的名聲,她那一直見不著人的奶女婿、隻好請了個大夫給虞孫看病,隻可惜由於病情耽擱太久,燒退了,但右腳卻跛了,再也不能正常走路,然後沒過多久,她就被隨便找了個由頭、趕出了沈府,再也沒了奶女兒和虞孫的消息。


  她本想離開京城回老家去,可無奈身上除了一兩件破衣服、一文錢也沒有,她在京城又沒個認識的人,最後隻好幹起了自己的老本行、買起了魚來,勉強糊口。


  她本來以為離開沈府後,這輩子都見不到自己的奶女兒和虞孫了,沒想到前幾年冬天,她在城外拉魚時、竟然再次遇見了虞孫。


  雖然幾年不見,但當他下馬扶自己起來時,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個麵容陌生的貴公子、是她的虞孫無疑,而她的虞孫,也一眼就認出了她這個奶婆婆。


  後來聽虞孫說,他現在在給一特別有權勢人家的公子當伴讀,她的奶女兒也已經離開了沈府,反正都過的很好,讓她不用太擔心她們,還時常接濟她,還給她找了現在這個房子,雖然不是什麽高門大宅,但是比起她之前容身的破廟,可好得太多了。


  忘了說,她現在這個孫兒冬娃,是她當初被趕出沈府、流落破廟時撿到的。


  也不知是那對狠心的父母、把剛生的孩子扔在了破廟裏,大冬天的、也不多拿點衣服包好,就幾片薄薄的碎布、隨便包裹著,當她撿到時、冬娃已經被凍得滿臉發紫,都沒什麽哭聲了,還好這孩子命大,在她懷裏暖了一晚撐了過來。


  她那時無家可歸、養活自己一人都難,她本想第二天就將這孩子送到善堂去,可當她看著在她懷裏的冬娃時,不由自主就想到自己那可憐的虞孫,然後她便收養了冬娃,祖孫倆相依為命至今。


  雖然她不知道、這位許家媳婦究竟是什麽人,但既然虞孫說,是這位許夫人把他和她的奶女兒、從沈府那個狼窩裏救了出來,就衝著這份天大的恩情,她自是怎麽也不能收她的錢!

  見肖婆子這麽固執不肯收下,許鳶不用想也知道、定是沈家小郎與她叮囑過什麽,可她這人天生不喜歡欠人,還是堅持想把菜錢給肖婆子,


  “肖婆婆,阿虞給你的錢、是孝敬你這個乳婆婆的,我這個另算。這段時間我住在這兒,你每天既要去賣魚掙錢養家,又要給我送藥送飯照顧我,這些我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我也沒什麽好報答你的,這點錢、權當是感謝你這段時日對我的照顧。還望你莫要嫌棄。”


  說完,許鳶就直接把錢袋塞進了肖婆子的手裏。


  沉甸甸的一袋銀錢,砸手得很,肖婆子一掂量,怎麽也有個幾十兩,這麽大一筆錢、都夠買十幾個個手腳麻利的丫鬟婆子伺候她了,而自己隻不過是每天跑跑腿、幫把手,照顧她幾個月罷了,也沒做什麽,她實在沒有這麽厚的老臉、接受這筆錢,於是連忙又推了回去,說什麽也不肯收。


  相處了幾個月,葉寒終於知道、林穆容那老實本分的性子從何而來,原來是隨了她這個奶娘,這麽的柔善可欺、怒其不爭,也難怪那些年、她們在沈府會被何氏欺負得那麽慘。


  許鳶也知這麽“強給”肖婆子、肯定是不會收下,於是想了理由勸說道:“肖婆婆,這錢不僅僅是為了報答這段時日、你對我的照顧,這裏麵更多的,是我給冬娃上學的錢。


  你看冬娃現在也五六歲了,天天在市井茶肆裏、聽人說閑話也不是個事,不如給他找個學堂、送他去念書,也不求他將來能考什麽功名、當什麽大官,但識幾個字,學點做人的道理,我想,也總比他一天到晚在外麵、閑逛的要好吧!”


  聽許鳶這麽一說,肖婆子心裏有些動搖。


  冬娃如今越來越大,她一天忙著賣魚養家、也沒空管他,又不敢將他一人放在家中、怕出事,平日裏隻好托街邊賣茶的黃七娘、幫忙照看一下。


  可茶肆那個地方,來來往往的多是市井粗人,嘴裏說話沒個把門的,什麽髒話粗話都往外說,許是在茶肆聽久了,冬娃有時說話、也夾帶著幾個不堪入耳的字眼。


  林家也是書香門第,她雖不識什麽字,但在林家多年也知耳濡目染這個道理,再讓冬娃在茶肆待下去,摸不準、以後還真會變成街上遊手好閑的二流子。


  見肖婆子沒有回話,許鳶心裏立即明了,於是將她遞過來的錢袋、又重新放進她的手中,握著她蒼老皺皮的手、幫她將錢袋握好,邊繼續說道:


  “而且,我娘家妹妹也已經到了,再過幾天我也要離開京城了,這錢無論是多是少、你都收下吧,就當是我的一點心意,謝謝你、還有冬娃這段時間的照顧。你就莫要再推辭了,要不然、我可真生氣了。”


  最後,肖婆子自是收下了這袋錢,並不僅僅是因為許家媳婦這番話、有情有義,讓她聽後實在找不出理由拒絕、潑人涼水,更重要的是因為……


  這話、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反正每次與這許家媳婦說話的時候,雖然她說話輕輕柔柔的臉上、還帶著笑,看著十分親切,但說久了,她這頭就忍不住想低下來,這感覺就像是在老家碰見縣官出行時、下跪磕頭一樣,不,應該說還要強上千百倍——


  這縣官老爺出行是有銅鑼開道、威風排場,可這許家媳婦什麽都沒有,就這樣柔柔弱弱地站在她麵前、輕聲細語地跟她說話,就能讓她忍不住想下跪磕頭,這許家媳婦可不是比縣官大老爺、還要厲害。


  雖然她不知道這個許家媳婦究竟是什麽人,但想起虞孫將許家媳婦送來時,跟她千叮萬囑、那萬分緊張的樣子,應是個得罪不起的貴人,你讓她這個什麽也不是的老婆子、怎能再說出拒絕!

  送走了肖婆婆,許鳶端著熬好的藥回了房,剛進門,就見一圓潤的人影向她衝了過來。


  “娘娘您回來了!”


  許鳶放下藥,伸手輕輕敲了敲秋實的腦袋,佯裝嚴肅說道:“都說了幾遍了,該叫我什麽?”


  一連吃了兩個嘎嘣脆,秋實揉了揉並不怎麽疼的腦袋,這才慢慢反應過來,然後看著明明已在大火中死去、此時卻活生生站在自己麵前的葉寒,重新喊道:“夫、夫人。”


  雖然不知已經說過了多少次,但秋實還是記不住,每次看見她,還是開口叫著在宮裏時的稱呼。看著秋實低著頭、雙手絞著,儼然一副做錯事的愧疚模樣,葉寒終是心軟、舍不得說她,畢竟秋實叫了她這麽多年的娘娘,哪能一時間這麽快就改過口來,還是慢慢來吧!

  “你記住了,以後千萬可不能再喊我‘娘娘’。現在全天下都知道我已經死了,要是被人聽見會招來麻煩的,知道嗎?”許鳶拉著秋實坐下,耐心跟秋實說著。


  聽後秋實認真點了點頭,但看著葉寒時仍一臉懵懂,震驚不減。


  自從幾天前她睜開眼醒來、看見坐在床邊的娘娘時,她原以為自己在慈恩寺的那場大火中、也燒死了,這才看見了也死了的娘娘。直到後來娘娘耐心、跟她解釋了好久,她才知道自己原來沒有死,而且……娘娘也沒有死!

  對自己沒死這個事實,秋實並沒有什麽反應,倒是知道娘娘並沒有死、還活著這個事實時,她到現在仍從最初的震驚中、沒“醒”過來。


  她記得娘娘明明在長寧宮那場大火裏、燒得屍骨無存,她當時在外麵看得清清楚楚,可娘娘現在卻好好地站在自己麵前,難不成……這世上真有死而複生的仙法?


  看著秋實又發愣神遊,許鳶連忙開口說話、將之點醒,“快把藥喝了,再不喝就涼了。”


  回過神來的秋實、看著桌上那碗黑乎乎的藥,臉上的懵懂震驚、一下轉變為苦大仇深,向葉寒可憐求道:“娘……夫、夫人,我都喝了好幾天的藥,嗓子早好了,可不可以、不用再喝這苦不拉幾的藥了?”


  許鳶斬釘截鐵回道:“不行!大夫說了你這嗓子、在大火中被濃煙熏了,如果不好好吃藥,以後你這嗓子會落下病根的。來,快把藥喝了。”


  當時秋實跟蘇琉璃在屋內起了爭執、不小心撞翻了油燈,引起了大火,藏在慈恩寺的暗衛、趁機將秋實救了出來,但由於當時蘇琉璃還在屋中、不好現身,一直等到蘇琉璃跑了出去、這才出手營救,耽誤了時間,這才導致昏迷中的秋實、吸進了些濃煙,傷了嗓子。


  連喝了幾天的藥、秋實早喝厭了,但又不敢不聽葉寒的話,隻好雙眼一閉一口灌下。


  喝完後,秋實吃著許鳶遞過來的蜜餞果子、去著口裏的苦澀,邊問道:“娘……夫人,我剛才在房中聽見你跟隔壁的肖婆婆說,我們要離開長安,那離開長安後,我們去哪呀?”


  許鳶回道:“阿笙如今被貶為懷王、去了懷州,你不是擔心他嗎?過幾天我們就去懷州找他。”


  “真的?”秋實一聽,苦得皺起來的圓臉、似被擀麵杖擀過的麵餅,一下就抻得平平展展,欣喜難掩。


  之前陛下要殺太子殿下,她在慈恩寺除了心急、什麽也做不了,好在太子殿下福大命大、最後沒事,現在還能跟娘娘去懷州、找太子殿下,她自是高興得不行。


  在秋實的滿臉驚喜裏,許鳶點了點頭,不過卻又立即補充了一句話,“不過在此之前,我們得先往北邊走一趟。”


  秋實聽後愣住,洋溢著喜色的圓臉上、又一下被濃濃的不解所替代。


  懷州不是在京城的東邊嗎,為什麽娘、不,夫人要往北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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