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見爭如不見,有情更似無情
北齊與南朝各國,一直以來劃瀾江而治,互不侵犯,而在大約半年前,與雲州隔江相望的陳國境內、爆發亂民起義,這本來隻是一場隻有幾百人的小暴動而已,但由於陳國朝廷的放任不管,硬是在短短半年內、演變成燎原之勢。
而陳朝國君糊塗,為湊集軍費平亂,竟然強行加征、所有運往陳國商船的稅賦,而在這些運往陳國的商船之中,北齊的占最多,自然首當其衝。
所以,自增稅令下達後,北齊陳國就一直摩擦不斷,尤其是上月,有一隊北齊商船、因不滿陳國一再加稅,與之起了衝突,後來竟被陳國士兵殘忍殺害,滿船人員無一生還。
此事連夜加急傳回北齊朝庭,自然引起滿朝文武義憤填膺,紛紛主張與陳國開戰,一洗雪恨。
所以當葉寒與初九、趕到雲州城碼頭時,往日商船、頻繁進出不斷的繁華場麵,早已不見,有的隻有一艘艘高聳入雲的戰艦、集結於江麵,就等朝庭一聲令下,向對麵的陳國殺去。
這事,阿笙在寫與她的書信中、早已告知,所以葉寒看見時並不吃驚,而且根據阿笙所說,此次陳國之亂乃是天賜良機,相鄰的宋國、吳國都因發生水災自顧不暇,不會再如往年這般派援兵、一同結盟抗齊。
所以此次拿下陳國,他勢在必得,就等陳國的亂軍攻入陳國國都,打得兩敗俱傷之時,他北齊則傾巢出動,坐收漁翁之利。
而根據探子從陳國傳回來的最新消息,陳國的亂軍不出一月、就會打到陳國國都,所以在這之前,她想趁著這個空隙去趟陳國,去見見故人,雖然此行有些冒險,但也許……她能救他、帶他離開陳國。
因兩國大戰在即,瀾江江麵早已封鎖,葉寒自是不會以身份壓人,強行過江,一來不想因個人私、情影響到兩國戰局;二來,也是怕太過引人注目,招來不必要的麻煩,所以便乘船先去臨近的吳國,然後再轉道去陳國。
陳國地勢平坦,水路縱橫,其中最大的一條河流、貫穿陳國國境,從北到南流入瀾江,而陳國國都建寧,就建在這兩江交匯之處。
以前每次來陳國時,葉寒都會先到陳國國都遊玩一番,看看這裏的士人風流、女郎妖嬈,嚐嚐這裏的河鮮魚膾、蓴菜羹美,可如今大戰一觸即發,她哪還有這心思,所以一入陳國境內,就直奔目的地、雲台山而去。
雲台山地處陳國國都近郊,山緩不深,但好在風景秀麗,尤其是此地氣候濕潤、水汽豐富,所以這裏的雲海可是一絕,當年她在南朝遊曆慕名前來,卻不曾想偶然遇見了、在山中修道的伯元,也就是她這次來陳國要見的故人。
伯元名叫“陳衍”,伯元乃其修道之名,也是其字。
他本是陳國皇族一閑散王爺,因自小受其父信道影響,所以對仕途名利之事、並不熱衷,常年隱居在雲台山中、修行問道,不問世事。
而如今,南北的戰火都將燒至陳國國都,即便他修為再高、再淡泊無為,也難坐視家國破滅於不顧,於是脫下身上多年的道袍,拿起從小不喜的利劍,下山護國。
而陳國的局勢、應該比她預料中的還要糟糕,在派人將她來陳國的消息送出後,她在伯元修行的山中別莊、整整等了五天,才等到姍姍來遲的他。
伯元愛潔,每次從山下俗世回來,都會在別莊的溫泉池中、洗去一身塵埃俗氣,所以得到下人通報、伯元已至別莊,葉寒便直接去了、別莊深處的溫泉池找他。
陳國偏南,氣候溫潤,生長在這裏的樹木、都長著寬大的葉麵,盡情地享受著充沛的雨水滋潤,不像西境的樹,葉子長得比針還細,吝嗇近乎苛刻地、鎖緊身體裏的每一滴水份,不被寒風酷雪奪走。
一路行來,明明這裏的一草一木,都與千裏之外的苦寒西境、截然不同,就連別莊中的一瓦一宇、也是異域獨特的南朝風格,可卻讓她不由自主想起當年出使夏州時、曾住過的那一座山間小院,隻因這裏的主人、有著與南之相似的容貌。
她還記得當時在雲台山峰、觀賞雲海時,看見在此打坐的伯元,她也著實驚著了一番。
她實在難以相信、這世上竟然有如此相似之人,不僅容貌相似,就連性格也像,隻是伯元比南之更加灑脫豁達。
許是出於好奇,又或許是南之的緣故,她延緩了回北齊的行程,在雲台山多住了幾個月。每日與伯元談天說地,她說著她遊曆時的有趣見聞,他說著他雲遊四方的求道經曆。
雖然兩人相識甚短,卻如故友重逢,相談甚歡,再加上興趣相投、天性相合,時間一久,他們倆就自然而然走在了一起,就如同兩人的相遇一般,仿若命中注定。
雖然這隻是一段無婚無媒的露水情緣,不會有結果,但畢竟恩愛一場,如今伯元有難、性命攸關,她又怎能坐視不理,眼睜睜看著他去送死。
葉寒站在廊下,看著溫泉池中閉目休憩的陳衍,看著他那張與南之相似的容顏上、此時滿布疲憊,於是不忍打擾、輕聲走近,解了衣裳也入了泉中,可還未靠近,她便被陳衍一下攬入了懷中。
“鳶鳶。”
耳邊響起的話輕淺無力,就像是跋山涉水、越過千山萬水而來,透著難掩的疲憊不堪。
葉寒聽見,沒有立即回話,隻是安靜地趴在陳衍的肩頭上,凝視著泉邊那一副銀灰色的盔甲:上麵刀痕劍傷滿布,還浸染著血的鮮紅,未見幹涸,不難猜出、在這之前必定是剛經曆了一場惡戰。
本是世外灑脫之人,如今卻被世事所累,被家國裹挾,性命難保,葉寒心裏說不出的不是滋味。
“伯元,跟我去北齊吧!”
“……”
葉寒話音落下,這一池溫泉又落入了深夜山間的寧靜,隻不過這次則換成了、是陳衍沉默不語。
陳國如今的局勢,他比誰都清楚:南邊起義亂軍已快打到國都,而北方瀾江上,北齊軍隊虎視眈眈,隨時可傾巢而來。
如此危險境地,鳶鳶不顧生命危險來到陳國,他怎會不知她是為救自己而來,可陳國畢竟是他的家國,就算它早已腐朽不堪、沉屙難治,他也不能舍它而去,獨自逃生,他畢竟姓陳,身體裏流淌著的陳氏皇族的血液!
情義兩難全,陳衍心裏的糾結為難可想而知,隻能抱緊懷中的人兒,愧疚回道:“鳶鳶,你知道我的答案的,我不能舍棄我的家、我的國。”
所以……我隻能負了你。
說完,陳衍在心裏默默補充道,道盡無奈。
陳衍的答案,葉寒來陳國之前早就料到,可當聽見他親口說出時,她心裏還是忍不住起了一陣失落,還有傷感。
她坐直身子,凝望著陳衍那張與寧致遠相似的容顏,感慨道:
“很多年前,曾有一個人跟你一樣,在他的家國和我之間,選擇了前者。這麽多年過去了,世事大變、物是人非,沒曾想,又遇到與當年相同的境況時,結果依舊是如此。”
葉寒的話很輕,就像山上的雲、雲上的煙,可落入陳衍心上、卻如千斤壓頂般沉重,那是他對她萬千愧疚、還有無限歉意的重量。
他不知道鳶鳶口中那個與他一樣、狠心負了他的人是誰,但有一點他卻極其篤定——自己應長得很像那個人。
還記得他們在雲台山顛初次相遇時,當鳶鳶看見他時,臉上那難以掩飾的驚訝,不,更準確地說,應該是震驚才對,並非是看見一個初次相識之人的正常反應。
他深知自己的容貌、雖說遠勝常人,但還沒到足以讓人一見就驚豔的地步,所以,鳶鳶臉上當時的震驚,並非是因為他,而是通過他、想起了一個她相熟的故人,而這個故人……可能就是她曾深愛過的情郎。
而這一推測在他們之後、幾個月的朝夕相處中,漸漸得到證實。
因為每次鳶鳶看著他時,她那雙黑白分明的清眸、就像一麵清晰的鏡子,將她心裏的緬懷、遺憾、後悔,還有濃濃的思念,都通通倒影得一清二楚,一覽無遺;
還有她的主動結交、她的有意靠近,她的死皮賴臉找著理由、強留在了他修行的別莊裏,然後一次次找著蹩腳的借口、來找他見他:
今早拿來一幅她畫的山川圖、請他點評;午時未過,又端來一碟她剛做好的槐花糕、作為答謝;下午打坐完出門,就見她已坐在庭中、拿著兩根木拐,邀他一起去山上賞月……
而這些都是是女子對自己的情郎才會做的事,可他明明知道在她的熱情似火下、藏著另一番不可告人的心思,但他卻不知為何、不忍戳破,就像他明明知道自己於她、不過是個替身而已,但最終,還是不可避免、對她動了心,陷了下去。
當然,除此之外,他還知道鳶鳶每次與自己在一起時,其實想忘掉的……卻是另一個人。
從第一眼看見鳶鳶時,他便瞧出,在她那張淡然平靜的臉下,其實有著不為人知的痛苦過去,因為隻有經曆過世事的大起大落,才會修煉出這般如死水般的從容平靜,哪怕他在山中修練多年,也達不到如此境界。
他不知道她想忘記的那個人是誰,但他想,這個人讓她想要忘記,應該傷她極深,而且應該也是她曾經愛過的人之一吧,也許……比看見自己想起的那個人,愛得還要深。
不過,這些他都不在乎!
他不在乎她看見自己時、想起的那個人是誰,也不在意她看見自己時、想忘掉的那一個人又是誰,他隻知道他愛她,即便他早已過了青春萌動的年紀,哪怕放棄多年的修為,就算知道自己於她、隻是一個替身而已,那又如何,他仍心甘情願、為之沉淪。
他不知道鳶鳶是否與他一樣愛著自己,但他不在乎,隻要能見到她,哪怕一年隻能見到一次,他心裏也是歡喜的。
他可以為了能見到她,而在山中苦等一年,哪也不去,就怕鳶鳶突然到來、而自己卻恰巧不在,生生錯過了她。
可如今戰火快蔓延至國都,戰場越發凶險,也許今日一見就是永別,從此天人相隔。他不懼死,從決定下山護國之時,他便將生死置之度外,他隻是不想帶著遺憾去死,所以他想知道……
“鳶鳶,你看見我時想起的是誰,想忘掉的……又是誰?”
話音一落,葉寒雙眼不由微微垂落,眼中那如死水般的平靜、竟然生起幾絲哀傷的漣漪,不知是為想起之人,還是為想忘掉之人,但……都不是為他這一個眼前之人。
陳衍見之,心下莫不錐心一疼,可隨即響起的輕柔話語,卻立即撫平了他心中的哀痛,讓他豁然開朗。
“重要嗎?隻要現在在我身邊的、是你,不就夠了嗎?”
對呀!
有這麽重要嗎?
無論鳶鳶與他在一起時,想起的是誰、想忘掉的又是誰,都是遙遠、且再也回不去的過去,而自己才是她的當下,現在將她緊緊抱在懷裏之人,隻可惜……不是她的未來,能牽著她的手、陪她到老的那個人。
月落西垂,夜已是很深,山間如天地鴻蒙初開,安靜得不行,根本藏不住任何聲音。
初九獨自在院外守夜,聽著隔了幾道院牆、仍清晰十足的水聲晃動,還有不絕於耳的男女交合聲,並未離開,就這樣孤零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望著天間的月,如一尊石化的雕像般,身影落寞如夜。
那一輪高高掛在天間的月,清亮皎潔,哪怕黑夜勢大、將之團團包圍,欲吞噬占有,也不見有任何屈服,依舊高懸於空,毫不吝嗇地將皎白柔和的光亮、緩緩灑落在山間的水、林中的樹、陌上的花上,一點點照亮滿整個人間。
天間的夜這才明白,原來天間的月、從來就沒有屬於過他,也不屬於這世間一人,她是她自己的月,隻屬於她自己一人,隻可惜,他明白得太晚!
回到雲州後不久,陳國的起義亂軍、就攻至陳國國都。
陳國朝廷早腐朽不堪,即便再拚死抵抗,也不過是垂死掙紮,根本阻止不了起義亂軍、攻破陳國國都,而國破那日,陳衍也戰死沙場,以身殉國。
隨後,集結在瀾江江麵、等候已久的北齊軍隊傾巢出動,不出五日便剿滅起義亂軍,拿下陳國國都,從此,南朝陳國不複存在,皆納入北齊疆土,次年改名“陳州”。
後北齊以陳州為據點,一點點蠶食侵吞南朝他國,終在北齊景盛二十三年,由孝明帝(阿笙)親率大軍,攻破梁國國都江陵,北齊一統南北,結束東陸將近幾百年的分裂局麵。
當然這是後話,暫且不提,說回現在。
當聽見陳衍殉國的噩耗時,葉寒並不意外,在離開陳國時、她便已料到他有此結局,可當親耳聽見時,她這心裏還是忍不住、為之感到惋惜不已。
明知家國沉屙入骨、難以回天,明知前途艱辛、渺無希望,明知此去一去無回,可還是如飛蛾撲火般,毅然決然選擇投身救國,伯元是如此,當年的南之亦是如此,她雖不舍、不忍,但也無可奈何。
每個人活在世上,都有他/她自己的路要走,他人無權幹涉,既然他/她選擇了這條路,無論這條路最終通往的是何結局,隻要他們不後悔,她自然是尊重他們的選擇,而這也是為何她勸說伯元無果後、未強行將之帶離陳國的緣由。
而在陳衍殉國的一個月後,青川駕崩的消息也從長安傳了過來。
據阿笙寫給她的信中所說,青川這些年身子一直不好,尤其是近幾年,性子也越發孤僻,不僅將成德殿內外的侍衛宮人、都遣散了個幹淨,就連陳福花折梅、這些跟在他身邊多年的老人,都一並趕走了,一個也沒留下,以致於死了都無人知曉。
聽阿笙說,青川死得並不體麵。
因發現得晚,青川的屍首早已腐爛得不成樣,不僅惡臭陣天,身上更是長滿了、不停蠕動的肥胖白蛆,難見其容,若不是每月來送補給的小太監、聞到殿內散發出來的異味,估計青川腐爛成一具白骨、都無人察覺。
誰能想到,這開創北齊盛世的一代偉大帝王,最後的結局竟是這般淒涼,著實讓人唏噓不已。
可與知曉陳衍殉國的消息時的惋惜不同,當葉寒聽見青川駕崩的消息時,其實她心裏、並未有多大的情緒起伏。
說不上傷心,也說不出高興,反正就是很平靜的那種平靜,就好像這個消息是假的一般,又好像是聽見的隻是一個陌生人的死訊,隻不過這個陌生人的名字、跟她認識之人重名罷了。
微沉的“哐當”一聲、伴隨著輕幽的晃蕩水聲,將葉寒本就不深的思緒一下拉回現實,葉寒順聲一看,原來是初九將她澆紅薑地的水、已提了過來,放在了她的腳邊。
短短一月不到,世事大變,物是人非,倒是當時離開雲州、去陳國前種下的紅薑,已是鬱鬱蔥蔥一片,甚是喜人,可以收成,還有秋實,當她從陳國回來不久後,秋實就有了身孕,實在是難得的大喜事一件。
想著紅薑寒涼,秋實不適合多吃,她便讓初九隻挖了一攏紅薑,現都堆在老井旁,初九把裝滿水的木桶放下後,就回到老井旁開始清洗起來。
“初九,你把紅薑洗完晾好,就回屋休息吧,我這裏不需要伺候。”
自從從陳國回來過,這一月發生了太多的事,她想一個人獨處一會兒,靜一靜。
初九聽見後,僵硬點了點頭,然後繼續清洗著滿地的紅薑,隻是清洗得越發細致小心,以致於小小一塊紅薑、原本一盞茶功夫不到就可清洗好,卻足足被拉長至一刻鍾、甚至是一炷香,沒有個三五個時辰、根本清洗不完這一小堆紅薑、離不開院子、回不了屋休息。
而這些,葉寒自是沒注意到,與初九說完話後,她便立即轉過頭來、看著這片鬱鬱蔥蔥的紅薑地,開始舀水澆地。
院門牆角的那株老梨樹、不知哪年早已死去,隻剩下一副黝黑幹枯的粗大樹幹,記錄著往日的繁盛;
而院子最裏側的那一株薔薇,仍肆意張揚、長滿了整片花架,隻是她早沒了心思侍弄,所以每年花開時,再難見往日的繁盛如瀑;
倒是這片紅薑地,一過多年,她仍喜歡如初。
這紅薑是她父親生前培育出來的,是他留給自己的念想,而自己也是靠著種紅薑,才能支付得起母親的藥錢,養起了一個家。若沒有這紅薑,當年初到雲州時,她早就餓死了,哪還有她現在的苦盡甘來。
雖然現在紅薑已散落尋常家,不如最初金貴,但在她心裏,紅薑永遠是獨一無二,不可替代。
因為這紅薑,不僅僅是她在這異世的生存之本,更是她活下去的精神支柱,支撐著她走過、過往所有的坎坷磨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紅薑就是她自己——縱然寒徹凍骨,仍望暖陽春來。
一陣風來,輕柔不寒,卻已生著幾絲夏初的薰熱,隻因已是暮春時節,葉寒站起身來,望著頭上那一片湛藍、清透的豔陽天,看見天上不知誰家孩童放起的紙鳶,看著紙鳶漸漸越飛越高、越遠,最後掙脫牽製著它的長線,隨風飄向不知何處的遠方,終得自由。
葉寒站在紅薑地旁,看著天上遠去的紙鳶,曆經滄桑的臉上、終於釋懷一笑:
東隅已逝,桑榆非晚;
過去一切,皆為序章。
屬於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