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可勝(三)
幽冀聯軍中軍大帳內,陸遙苦笑搖頭,而李惲卻猝然作色而起。他怒視著陸遙,待要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轉身在座前來回踱步。
帳內鴉雀無聲,唯有李惲沉重的呼吸聲、腳步聲回蕩不歇。
數十名頂盔摜甲,按劍扶刀環列兩側的大將,本來凝神屏息,只待聽候主帥頒下軍令的,這時卻也有些騷動。他們有的目不轉睛地關注於平北將軍陸遙和揚武將軍李惲二人的舉動;有的睨視著對面諸將,偶爾冷笑幾聲;有的滿面驚惶神色,環顧左右。最後有個實在懵懂的,壓低了嗓音問身邊同僚:「陸將軍軟禁東海王使者、企圖獨佔勤王之功?這是什麼情況?」同僚慌忙連使眼色,總算這廝還不傻,連忙視線下垂,將自己變作泥塑木胎,定定地站著不動了。
自從確立兩軍聯手南下勤王的戰略以來,雙方主帥共同參加的軍事會議舉行過不止一次,但從未有此時此刻這般的氣氛凝重。這樣的情形,著實出乎所有人預料之外。
陸遙和李惲都出身於并州軍,在那段與匈奴漢國鏖戰的日子裡,兩人並肩作戰的次數多不勝數。甚至有傳聞繪聲繪色地說,陸遙與東海王之女、竟陵顯主的巧遇,李惲也是見證者之一。後來并州潰敗,兩人又曾在鄴城攜手對抗河北賊寇,斬下了巨寇汲桑的首級。陸遙以此大功逐步脫離了越石公的晉陽軍體系,李惲也是憑此掌握實力,漸漸成為冀州諸將的領袖人物。
不僅雙方主帥有著深厚淵源,幽冀兩軍的骨幹將領們,也彼此有著密切聯繫。以幽州軍為例:薛彤、沈勁等大將,與冀州乞活諸將曾為同僚;軍中後起之秀如倪毅、姜離等,本來就是李惲調撥給陸遙的乞活將士;再如勇將劉暇,他更是廣平易陽豪族,實實在在的冀州騎督出身。
正因如此,雖然兩軍在聯袂南下的過程中難免有些小衝突小摩擦,但中層將校以上但凡頭腦清楚的,都並未將之當做什麼大事。唇齒之間也難免磕碰,但唇齒相依的局面哪裡會輕易改變呢?
可誰能想到,這局面竟似乎……就要有所變化了。而變化的源頭,居然正是一向合作無間的兩軍主帥!
片刻以後,陸遙再次放緩了語氣,誠懇地道:「重德兄,此事非同小可,不合於大庭廣眾之下議論,我們不妨……」
話還沒說完,李惲舉手示意,冀州軍將校們一齊起身行禮,隨即便如潮水般趨退出去。李惲轉過身來,炯炯注視著陸遙:「如何?」
「……」這個舉動使得陸遙完全愣住了。他雙手按壓著面龐,罕見地露出疲憊的神色,過了好一會兒,他略頷首,幽州軍的將校們也都快步退出了大帳。整座大帳便只剩下了李惲和他。
李惲凝視著最後一人退出大帳以外,將厚重的簾幕合攏,旋即返身落座。他用一側寬厚的手肘支撐著案幾,向陸遙的方向微傾身軀:「如此一來,你我總能坦誠相待了吧?道明,我還是那個要求……東海王殿下的使者,斷不容平北軍府一方掌控!」
「重德兄……」陸遙想要說些什麼,被李惲猛然揮手,用一個有力的手勢阻住了。
這樣的動作,已經跡近無禮。李惲隨即醒覺,自己惱怒之下言行急躁,實非本意。他嘆了口氣,用盡量柔和的語氣道:「道明,你我多年同僚,彼此相熟。早在并州時,我就知道你有不飛則已,一飛衝天的大才。當日太行山中一會,自問也算與道明結下一點小小的情分。前在鄴城時,我以乞活副帥之位邀請道明屈就,雖然冒昧,但也全出於善意。道明欲往代郡,我任憑你擇選乞活精銳相從。道明提兵南下,我即領冀州軍傾師而助……」
「道明,我自問從無負你之處。」李惲給自己倒了些水,仰脖飲盡了,將茶盞輕輕往案几上一磕:」……你又為何如此薄待於我?難道說,我所要求的,竟然太過分了么?」
說到這裡,他發現陸遙竟然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不禁重又生出惱怒之情來:「道明……道明!」
陸遙聽著耳邊聒噪,忽然覺得眼前的李惲有些陌生。昔日并州軍中精明幹練的軍官形象彷彿消失了,身處逆境而依舊堅韌不拔的乞活首領形象似乎也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一個官僚罷了。倒是那種充滿貪婪和渴求的眼神,陸遙很熟悉。他曾經在洛陽的貴胄高官身上見過,曾經在并州東贏公軍府的貪官污吏身上見過,更曾經在那些戰無不敗的大晉官軍將校的身上見過。
恍惚間,他似乎又來到了并州東贏公的帳下,大陵慘敗的那一刻;或者更早,自己正在年少,而士衡公領數十載未見之雄兵,在洛陽鹿苑敗績的那一刻。那時候,自己的身邊不正是充斥著這樣的同僚么?
他搖了搖頭,將這些胡思亂想排除出腦海。無論如何,李惲仍是朝廷大將之中屈指可數的佼佼者,幽冀聯軍的實力,也遠遠超過當年的并州軍之流。當下,確實需要與李惲開誠布公地談一談,盡最大的努力,消除他的疑慮。
「重德兄,若說我軟禁東海王使者,刻意把持東海王殿下的溝通渠道,這絕非事實。」
李惲大喜,只要陸遙願意正面商議,一切都有得談。他嫌棄兩人的座位距離還是太遠,索性站起身來,親自提起案席,擺放到陸遙對面,重新落座。
「幽冀兩軍本是同源之水、同根之木,有什麼事能瞞得住對方的?國子監陸祭酒到達的次日,我便知曉了。道明,軟禁云云,那是我李惲說錯了,想來你們是吳郡陸氏親族,自然心意相同罷了。東海王以道明的親族為使者,想必對幽州軍的重視超過冀州軍,這我也認了。然而……數日以來我幾番提出求見而不得,這總是事實吧?」
陸遙沉默不語。李惲重重嘆氣:「東海王殿下都督兗豫司冀幽並六州,我李惲身為冀州諸將之首,為何不能見一見那陸道彥?」
「因為陸道彥並非東海王殿下的使者。」
「哪怕道明你要我認下引薦的人情,那也無妨,可是……什麼?」李惲又說了幾句,才反應過來陸遙的意思,頓時失聲驚呼。
「陸道彥並非東海王殿下的使者,他是受了石勒之命,前來與我商議兩家罷戰之事的。此事實駭物聽,更難免有附逆之嫌,恐遭朝中清議指責,所以我才竭力避免外傳。因此引起了重德兄的誤會,那完全是由於我思慮不周造成的,萬望兄長寬宥。」陸遙向李惲微微躬身:「江東陸氏乃東吳遺族,在本朝原就戰戰兢兢,還望重德兄保全我陸氏一族的聲望,莫要與他人說起。」
「啊……啊……」李惲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震驚了,他張口結舌,發出無意義的嘆聲。過了許久,才語氣乾澀地問道:「沒有東海王的使者?」
「沒有東海王的使者。誠如當前戰局所示,東海王的無能程度,遠遠超過你我的想象。幕府之中,既無能征慣戰的忠勇將士,也無敢於冒險傳信的得力文臣。」
「那中原賊寇那邊……」
「一來,石勒野心勃勃,並無意為匈奴漢國前驅;二來,中原久經戰亂,士民離散,府庫俱空,再廝殺下去,大軍無以就食。是以他遣人前來提議。」
「那……道明以為……」
「你我合併南下,尊奉的乃是皇帝詔書,能夠及早移兵洛陽,是好事。只不過,石勒既凶且狡,恐怕免不了先得廝殺一場,再談後繼。」
「竟然如此?竟然如此?」李惲喃喃自語。
「重德兄當知,陸道明不是虛言矯飾之人。你要坦誠相待,我便坦誠相待。」陸遙坦然注視著李惲:「若兄長不信,也可喚來陸俊,當面詢問。」
「那倒也不急……不急……」李惲搖了搖頭,站起身來,臉色有些茫然:「道明,我心思已亂,勉強再談,只恐辭不達意。今日就這樣吧……」
「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