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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可勝(五)

  自身居高位以來,李惲漸漸重視修身養性的功夫,平日里講究喜怒不形於色以體現大將之威。但這幾日以來,或者因為中原賊寇的動向莫測,或者因為東海王幕府的崩潰,又或者是因為與幽州軍的爭執他總覺得自己心中憋著說不出的煩躁。


  聽著薄盛的冷笑,李惲突然按捺不住情緒。他猛然起身,瞪視著薄盛,眼光中幾乎要噴出火來。薄盛再怎麼大膽,也難免露出畏縮的神色。他垂下雙眼,不敢與李惲對視。


  李惲這才壓低了嗓音斥責道:「你竟笑得出?那一場廝殺,害得多少手足死於非命,難道很可笑么?當年追隨東贏公東下鄴城的并州軍民如今還剩下多少?你須是記得,陸道明也是并州軍出身,是我們的袍澤弟兄!」


  薄盛低著頭,聽著李惲粗重的呼吸聲和來回踱步聲,有些尷尬地咂了咂嘴。在薄盛心中,李惲不僅是他的上司,更是威嚴的父兄長輩。與李惲爭執、甚至引發李惲的惱怒,委實非他所願。可是過了一會兒,他終於忍不住輕聲嘟囔:「若沒有那一場廝殺,哪有如今的揚武將軍?」


  「你說什麼?」李惲又要大怒。


  「我說咳咳我的意思是,不能一提那場廝殺就只說慘烈,不及其餘」薄盛硬著頭皮道:「當日里,正因為咱們當機立斷與田甄等人決裂,所以兄長戰後才得到揚武將軍的尊位,一躍為冀州軍中的翹楚。乞活人眾固然折損,可如今歸屬在咱們部下的足有雄兵數萬,權勢遠超昔日。如今局勢也是一般的需要決斷,身處亂世,若總是瞻前顧後、婆婆媽媽那可成不了大事!」


  這句話出口,李惲的腳步瞬間止住了。而薄盛不由自主地深深俯身下去,再不敢言語半句,甚至不敢稍有動作,任憑額頭上微涼的汗珠凝在眉峰,又淌進了眼眶裡。


  「老薄,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嗯?」過了許久,李惲的聲音從主座的方向飄飄蕩蕩地傳來。語氣中隱約有幾分怒意,又似乎帶著些茫然和緊張。


  薄盛咬牙道:「陸道明方才對您講的那些,或許是真,或許是假。但有一件事,他絕對隱瞞了,根本沒有告訴您。」


  「什麼事?」


  「這幾日里,前往幽州軍大營的客人,並不只有那陸俊一個。」薄盛頓了頓,發現自己的話並未引起李惲的驚訝回應,但也只能繼續道:「前日里,有一行人自東面來,夜入幽州軍大營。據說,他們一進大營即被嚴密看管,而陸道明的大帳里,燈火一夜未熄。」


  李惲斥道:「這能代表什麼?荒唐!」


  薄盛連連擺手:「可不僅如此陸道明的親信扈從中,有一名叫做陳文的軍官。此人乃乞活出身,與我頗有交情,鄴城戰後才被劃撥給陸道明的。我的幕僚鄭平鄭雲理,又恰好與他同鄉。昨日,我令鄭雲理假作敘舊,與之攀談、套他的話。」


  「陸遙是何等精細的人!你小心露了行跡!」李惲罵了一句。帳幕中靜了片刻,他又皺眉問道:「那陳文怎麼說?」


  「據說,幽州軍大營西北角偏僻處,前日里新設了一個帳幕。安置其中的是什麼人,陳文完全不知,只曉得此地由陸遙的親營扈從精銳兩百人輪番守把,日常出入的,唯有平北軍府主簿方勤之一人。」


  「西北角?偏僻處?」


  薄盛彷彿早有準備般,立即自案几旁取出一卷絹帛來。展開之後,就看見上面原來畫著幽冀聯軍的營寨格局。他伸指在帛上一點:「便是此處。」


  李惲微微頷首,慢慢估算了陸遙親信扈從的布置,又道:「平北軍府諸多幕僚中,方氏三兄弟與陸道明尤為親近。這方勤之不僅負責與高官貴胄的往來酬和,更參預軍機密事,地位極其重要。」


  薄盛接道:「由親營扈從守衛、平北將軍主簿親自接待的,絕不會是尋常人物。何況陸道明對此遮遮掩掩越是遮掩,反而暴露了真相。我敢用人頭擔保,真正的東海王使者,就在這裡!如今幕府兵敗,東海王殿下不知所蹤。這使者,便是今後撬動大局的關鍵。我敢說,誰掌握使者在手,誰就能夠理直氣壯地號令幕府余部,進而震懾中原!」


  眼看李惲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薄盛繼續道:「陸遙原不過區區一名軍主,地位尚不及我,更不能與您相比如今,他卻後來居上,成為平北將軍、都督幽州諸軍事了。這難道是由於他的英勇善戰么?非也,真正的原因,是他把握住了機會,通過竟陵縣主攀上了東海王殿下!」


  說到這裡,薄盛忍不住又冷笑起來:「當年并州慘敗的時候,唯獨這廝抓住了機會,從此飛黃騰達,無往而不利。如今,我們又要眼看著他抓住第二次機會,而將我們摒除在外么?」


  「你有什麼辦法?」


  薄盛精神大振,指點著面前絹帛:「我的辦法再簡單不過,便是趁陸遙不備,奪了使者在手!你看,幽冀兩軍的營地互為依託,距離接近,營寨之間並無嚴密封鎖。從這個方向繞過去,誑開此處門戶之後,到達陸遙安置使者的營帳僅僅一箭之地。」


  「誑開門戶?」


  「正是。之所以選擇繞行此地,皆因今夜駐守這道門戶的軍將也是乞活出身、并州鄉黨,更是我的老熟人。我親自出面借道,保證不傷他性命便是。」


  李惲點了點頭。陸遙崛起太快,而根基淺薄部伍規模迅速膨脹,真正的嫡係數量卻太少以致許多在鄴城加入的乞活士卒,都被破格提拔到了中級軍官。這批人對平北軍府固然忠誠,但在并州時無數次出身入死凝結成的袍澤之誼、血脈相通的鄉黨之情,又哪裡抹消得了?如此一來,幽州軍再怎麼嚴防死守,落在薄盛眼中亦如千瘡百孔,處處都是漏洞了。


  他踱步過來,與薄盛一同看著攤開的絹帛:「就算能通過此處門戶,還有守衛營帳的二百精銳。這些都是真正的熊羆之士,更只服膺陸道明一人。」


  薄盛發狠道:「那便唯有賭了。我親自帶人過去,倒要看看,陸道明的扈從敢拿我怎麼樣。萬不得已的時候就搶先下手,只要將使者控制於掌中,難道陸道明還敢與我冀州軍火併么?」


  「這」


  「怎麼樣?機會就在今夜,咱們干不幹?」薄盛猛抬頭,將牙齒咬的格格作響,以至於面頰兩側的肌肉都賁結起來。


  李惲轉過身去,慢慢踱步,帳中氣氛頓時一冷。又過了許久,李惲慢慢說道:「老薄,你的辦法不錯,但未免太過激烈。無論如何,值此板蕩之際,我們不應當和幽州軍兵刃相見,更不能與陸道明撕破臉面。其中尺度,非你能夠掌握。今天晚上我親自帶人去,你跟著我就行了。」


  「是。」薄盛俯首下去,藉以掩飾眼中閃過的失望神色。


  「另外」李惲突然笑了起來:「老薄,你的底細我再清楚不過。你這樣的粗人,何嘗如此仔細地分析事務?又何嘗如此長篇大論地說過話?是誰教你的,我想見見他。」


  薄盛猛地一縮頭:「咳咳咳咳這人我適才提到過的,便是我的幕僚鄭平鄭雲理。」


  「讓他來。」


  薄盛不敢耽擱,立即傳令。


  雖然已是夜間,鄭平依然轉瞬即至:「拜見將軍。」


  李惲上下打量著他。只見鄭平年約四十上下,穿著一身尋常文士袍服面容略有些蒼白,頜下鬍鬚稀疏,但看得出年輕時應是個俊朗的美男子。冀州遭賊寇荼毒之後,許多失去家族蔭庇的庶族文人加入到冀州軍中,極大地充實了冀州軍的管理體系。鄭平顯然便是其中之一。


  「適才薄將軍與我說了許多,我覺得很好,很有道理。那些都是你提出來的么?」


  「薄將軍心繫大局,所以才有這樣的想法。屬下只是儘力拾遺補缺,斷不敢居功。」鄭平躬身道。


  「好,好!」李惲點了點頭,斷然拔刀!


  雪白的刀光如匹練般飛出,瞬間就斬下了鄭平的首級!

  鄭平的頭顱在地上骨碌碌地滾動著,面上還保持著謙卑而自得的笑容。而大股的濃稠怒血像噴泉那樣由頸腔噴出,幾乎接觸到帳幕的頂端,又如雨灑落而下。


  李惲適時退後半步,避開飛濺的血液。而薄盛完全呆怔了,頓時被染成了鮮紅的血人。


  「身為幕僚,不謀划軍務,反而煽動主官與友軍衝突,其心可誅。這樣的人,便是再有才幹也留不得。老薄以為呢?」李惲望著薄盛,淡然問道。


  「是是!」薄盛大汗淋漓,幾欲戰慄。這才醒覺,李惲終究是是屍山血海中搏殺而出的當世名將,手中決斷大權,豈容他人用些小伎倆來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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