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蝕月編史> 第354章 ·寶扇迎歸九華帳(6)

第354章 ·寶扇迎歸九華帳(6)

  那是一根長頭發。帶血的長發,很粗壯,像是一根仔細挑出來、尚完整的血管。她在緊張中牢牢盯著這根黑發不敢轉睛,約莫呼吸了十下,然後仿佛下定了決心似的,穩住了氣息,伸手一包一包地取出絹袋。她是廚房好手,殺羊取腸的時候便是這樣,一口氣就能掏下粘連在腹腔的所有內髒。


  她的手很穩。一袋裝進帛囊之後,才開始取下一袋——片刻之後,藥箱裏就隻剩下了那個人的頭。


  血大部分都幹了,隻在積窪最多的地方還留著濕氣,整個箱底都是黑的。他的頭微微笑著,一隻眼睛的睫毛被血塊粘在了眼皮上,好像一隻多足蟲爛在上麵,絲絲的腿。露出的眼白有點幹燥了,眼球有些癟下去。便是這樣都很美麗。


  芳山跽坐在箱子前麵,轉過頭來看宮主的臉。以前她手上沾著其他東西的血,是因為她在屠宰家畜;她現在不得不把麵前這樣東西也當成家畜,才能繼續靜坐著呼吸。


  “好了,好了。”


  魚玄機被懷孕的痛苦折磨得沒有表情,臉色很白,汗一直從額頭流下來。盯著紫岫看了片刻,她忽然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無力地說:“我實在不舒服。你扶我去休息一會兒……”


  她明知自己是一點用食的精力也沒有了,一路還對芳山抱怨要吃鱖魚,“你稍後去問問還有沒有”,可是回房一躺到床上卻又沒了動靜,像個刺蝟似的裹起身子睡了。


  芳山根本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服侍她躺下的,但是宮主那句話裏的鱖魚膾一直在她腦中揮之不去,每當這三個字一響起,她腦中便浮現白玉盤上血淋淋片開的一顆美麗的人頭。她幻想宮主把那顆頭斷下後細細洗手的模樣,一定也像剛餐畢。


  遠離了外麵的閑人,魚玄機心情看上去好了些,蹦跳著跑上石階去,要掏鑰匙。芳山在後麵急斥著,要她走路小心,鶯奴正奇怪,看著她拿鑰匙捅開了門,發覺她已把正房的門鎖換成天樞宮的樣式了。


  她在後麵問,你傷了腳?


  魚玄機飄飄然地說,你哪裏見我傷了腳?

  鶯奴道,芳山要你小心走路。


  魚玄機點了燈,脫掉身上裹著的毛皮,回頭把大門反鎖了,笑著說道:“她怕我跌傷了小宮主。你來。”說著將她的手一把搶過,摁在自己肚皮上,一點點地往下摸著。但是兩三個月的胎兒到底也太小了,她說是要鶯奴摸一摸,其實不過摸了點衣料。鶯奴自然也覺得她在說笑,出嫁多長時間,才不過一個月,哪來的胎。被她抓著摸了一陣,莫名地笑了,把手抽了回來。


  魚玄機也沒有繼續著意說了,一邊替她摘身上的裝飾,一邊向耳房喊芳山送炭過來。鶯奴問她覺得這裏如何,與人相處得還好不好。這沒有什麽好不好的,她嫁到這家之前,所有的規矩都已經立成了,她與每個人的相處早有模式方圓,何談什麽好壞。沒有好壞,隻有寬嚴。


  大夫人本是三房,熬了許多年才扶正,身無家世,膝下僅有一外嫁女兒,但主人給了她最大的權力。二夫人育有五公子,性情涵湣,出身文人世家。三四房也生了男丁,但有兒孫的,主人都不叫掌管商鋪。往後的夫人們有幾個頗聰明又沒有兒子,代管著若幹店鋪,兼任賬簿的職責。魚玄機與她們相處不必掛心是非爭寵,她與紫閣的矛盾本來就不在這些女人身上。


  她聽鶯奴問她過得如何,便笑笑未語,走去取茶湯茶碗。趁未困,她們要趕忙將要說的長串話兒講完,待一會兒上了床去就未必想得起要說什麽了。


  “鶯奴,我先問你一句,你答了我這句,我再向下說。”


  鶯奴歪著腦袋,朱翠珊瑚紛紛滑在一旁,頭重得好像非要靠在肩上似的。她點點頭。


  “——你怨恨我娘姨麽?”想數年前就摸不清秦棠姬對李深薇的恨,現在這問題又要對新的蝕月教主問起。


  鶯奴知道她是說李深薇把她當作三十六靈中的奴婢販賣一事。單說買賣女奴倒不是什麽世所罕見的罪,買賣女子的人殺也殺不完;是因為她一邊收養了很多孤兒,以期撫慰自己孤獨之心;一邊又鬻賣奇貨,用他們的性命取悅權貴,有兩副麵孔。


  鶯奴的眼睛向一側轉去,沉吟了一會,低聲自言自語:“你要聽,我一時講不完。我隻說各人有應得的結局,非我的愛恨能左右。”


  連鶯奴自己也隱約知道她的愛恨就是萬事的法則,但依舊這樣說。魚玄機明知事實與此恰恰相反,卻對這個答案感到十分滿意,點了點頭,替她慢慢地斟了一碗茶。“娘姨知道最初的全部交易消息,但十多年來守口如瓶,我亦隻能套出隻言片語。你和你的姐姐生在洛陽,你母親是上一代的靈奴,紫長公子做了掌門後,與二公子一起將你們帶回,後來令堂成了紫劍慈的妾侍,生了岫之後過世的。”


  鶯奴其實早就從許多跡象裏摸索到往事的形狀,那與她一樣變幻莫測的對手與她該是同胞,閣主不願意告訴她是有理由的,她對自己的血脈在紫閣到底經曆了什麽恐怖甚至可以不問。“玄機,你不要再查我的往事了罷。”


  魚玄機故作輕鬆地撇了撇嘴,點頭道:“不查就不查。”意思就是還得查。


  但有一件:“她真的死了麽?”


  我的母親真的死了麽?

  魚玄機用指尖捺了捺碗口,支頤未語。紫閣的人當然是說死了,雖然沒有找到遺體。上官武算是死了嗎?

  她的問題乃是個絕問,若不親自走到彼處是不能回答的,而走到彼處的人又再也不能解答她的提問。鶯奴此問一直糾纏到她和魚玄機都各自走向彼處,而後來者亦永遠無從得知結局,不會有人知道他們都去了哪裏。


  正逢芳山進來送炭火,她們便轉了個話題,將過往的秘密擱置了。魚玄機婚前說起要讓那滿地的高樓改名換姓,現在該是繼續此話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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