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寶扇迎歸九華帳(7)
紫閣最早是做小生意起家的,磨針賣線的貨郎活計,後來前人行運攀上了絹行的再蘸女兒,逐漸把握了絹行生意。紫劍慈是第三代主人,前頭兩個哥哥死得早,家業多留與了他。
紫閣的兒郎本來都有些長俠遊曆的血性,紫劍慈有一個弟弟,開元年間逃婚出來漂泊,還與秋掃湖有很深的交情。正因為這家族血脈裏的浪蕩氣質,所以紫劍慈的長子次子少時就離家了。且不知遊曆了哪裏,總之回來就已經是凶神惡煞的人物。江湖中人和他們這些手上沒有沾過點真血的商賈到底有些不一樣,眼睛都是邪魅的。結果就是這樣不好惹的長兄們卻死得最早,又邪門,紫閣主人覺得這是在償還他的報應,那之後大肆做了一回法事,家裏也不再提起死去的兩個哥哥了。
大郎死在四十歲,二郎隔了一年多也死了,妻小一個個慢慢的死絕。鶯奴對這有些知道,江湖傳言紫氏是斷脖龍,長子次子活不了,好像一個人沒有頭兩塊脊椎骨似的。
他們並非未曾懷疑過是弟弟們重蹈家族的覆轍,隻是弟弟實在太多,說不清是哪一個,所以更願意懷疑是鶯奴那個時隱時現的姐姐作怪,就是那很早之前說殺了自己主人的靈奴。
“其實不然,我聽娘姨的意思,是她下的手……但意思很模糊。若是不出所料,房瑜去了長安,無知之中自成上官武的接班人,而你們這一輪回未完,他那方還會聽到風聲——不說了吧,又說回你的事了。”
談論紫閣避不開鶯奴這支血脈,李深薇與鶯奴的恩仇關係隱隱約約,隔了十數年更是無法計算,所以她開頭便要問上一句。
而且這樣說來,紫閣和蝕月教就還有一層關係,紫閣長公子或次公子既然曾是三十六靈的掌門,那便隸屬於蝕月教,他們一家都應是蝕月教徒;當年退出三十六靈時,紫閣究竟以什麽條件交換了此門的同意,也是個謎題。隻不過這些對鶯奴而言,已無關痛癢了。
長子次子之後是三弟四弟,很早就在官府做閑職。五公子學了算術,七公子去得早,十歲風寒死了,六弟八弟現在大夫人轄下應酬。九公子和十公子做的是押送檢貨和收學徒的細活,十一公子方婚配,是個文人,一心要考功名。十二公子據傳走失了。
四公子紈絝是公認的事,三公子韜光養晦倒是不好小覷,鶯奴見過紫三郎,略知這個人的做派。正是最像要繼承家業的人最受父親打壓,紫劍慈從沒有最心愛的兒子。如真有什麽長生不老的丹丸可以吃,那便犯不著留著這些郎君了——迎娶天樞宮主,多也是出於此心,他從沒真正想過扶植哪個後代,而天樞宮主這個籌碼太大了。
他們做絹生意發家,杭州和附近城裏的襆頭行、彩帛行、織機行幾乎全是紫閣的人,絹傘絹扇行和鞋行也有很大的份額。有了錢,自然還插手了一點茶炭釀酒生意,底下還盤有一家胡椒商。可以說西子湖的水若能燙字,那整個杭州都流著紫閣,飲著紫閣。
“倒也不嚇人,太湖水豈不是比西湖水多一些。”她取來一張紙,在上麵寫了幾個日期,“這是閣中夫人每季開始畫版製新衣的日子,”另起一行寫下幾字,“這是城中絹帛行進貨的日子,”
“這是成衣店出貨的日子,”
“這是踏青、祭祀的日子。”
隻需這幾個數字,一歲之中一城的衣冠流行是何樣的節律便清清楚楚的。紫閣每年售賣時裝在千匹,這一家夫人們的清明重陽出行也並非純粹遊樂,她們製定了錢塘這一帶富貴女子的標杆。紫劍慈將手底下商鋪分發給夫人管理,不全是看在她們易於操控;這一家裏夫人婢妾什麽的是假,做商行的雜役雇工才是真,幾乎人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而雇傭他們的就是紫閣主人,稍不滿意就可以隨時收回分發下去的權力。
鶯奴與她靠在燈下詳說。紫閣會賣倒不是衣裳真有多好,從板式看,那都是老長安老洛陽的紋樣裁剪,大概每年都去都城抄一遍去年的花樣,再翻給杭州。但是紫閣已經壟斷了整個杭城的成衣絹帛生意,城中女子誰不知春來學裁紫氏衣?他們在這一帶已然沒有敵手了。
沒有敵手就是一種機會。鶯奴是一點就通的,不然也不會特意裝扮了來。
與紫閣正麵交鋒便會遇到魚玄機婚前對她說過的那種困境,因此她們需要融鹽於水一般,合流到紫閣的貿易裏。紫閣並非不警惕鶯奴,但為了利潤也不會將她拒之門外,否則迎娶魚玄機的目的何在?
芳山再送了一些幹果進來,要替宮主卸妝。鶯奴宛然笑道,我來罷。說著便替她除下外衣。魚玄機坐在燈下吃杏幹,還對著那紙字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地說,我原笑你,蝕月教的大弟子忙這些做甚麽。
鶯奴說道,為你便怎樣也可以。
魚玄機反而笑了,提高了聲音:“誰教你說這樣好聽的話。”愈發覺得上官武是不是教了她壞東西了,笑裏有些揶揄,轉過身去要她坐下,一邊也替她摘首飾。不一刻芳山備了熱湯來催沐浴,兩人相攜著去,窩在氤氳之中,你一言我一語,鶯奴本來也有些醉醺醺的,在熱水裏睡了好一會兒。
魚玄機同樣坐在盆裏,替她一縷一縷地撚洗頭發。她想,不管哪一天,她們均有在對方懷中睡去的餘裕,單是想到這點,就能使她捱過許多痛苦的瞬間了。
是夜兩人並排睡在榻上,魚玄機身上疼,便很安分。紫劍慈年紀大了,要用一種銀托子,弄得她苦不堪言,因此減了興致。加之孕征猛烈,什麽也做不動。鶯奴也感覺到她的心境有些變,不太好受,扣著十指,兩額相貼。她腦門上總沁著一層細汗,像發燒了,像剛從產道裏落出來的牛崽。
她常常思考這與閣主同臥時的區別。在石舫上的那一夢總在她的心中浮現,盡管那是幻夢,她還是忘不了感到那雙手伸張在自己身體上的驚恐——她想,閣主即便是不可怕的,男人還是可怕的,那夜她是過了一關,過了就好了,雖然在那之後,她也依舊常感到與閣主隔著一層屏障,一個在海上一個在沙裏,中間是粘的泡沫。她不知閣主在夢什麽。
玄機也過了一關,但她過關後麵全是無盡的驚恐,想起了,又想起了,若要不想起來,隻能把凋敗的身也丟棄在路上。這樣肉體的苦難便與魂靈分開,非如此不能活了。
她等腰痛過去一陣,掙紮著又有了力氣,嘻嘻的笑著擠在鶯奴身邊,又開始對她說生意上的事情。
“……現在盈利比紫閣剛發家的時候已難太多了,苛稅重斂,官鑄難以存蓄。紫閣這樣巴結的,亦把積蓄換了許多地產,所以地皮才會這樣大。你看先前他們給你送禮,金山銀山的,卻最吝嗇銅錢,這樣東西是他們最要囤積的財富,怕存不住所以拚命的買地,再不然就是用財換交情,你我亦是他們的一場交易。”
“再者,五六十年前,紫劍慈售貨不分貴賤,但兩稅之後紫閣的生意就越發不接地氣了,因為百姓小農身上已無賺頭。你每日審閱蝕月教的過往收支,自然也知道建中之後每況愈下。你知道你師父當年到底在長安撒了多少錢?蝕月教說到底也是靠收斂平民發家的,現在這樣行不通了。霜棠閣或許還好,天高皇帝遠;長安那裏必是民不聊生,因此我有一個點子……”
“你要我學紫閣的樣式。”
“正是,但你可比他們厲害多了,世上哪有什麽蝕月教不幹的事。”
鶯奴又想起了她開頭問她恨不恨李深薇,沉默了。魚玄機也像是猜到她的疑慮,笑著說,你有什麽顧慮的,我替你做也行。她知道閣主死後蝕月教正缺了一個無所不為的人,想到玄機方才笑她跟別人學了一嘴的甜話,現在同樣的意思又從玄機的嘴裏說出來。
為你便是怎樣都可以的。
她心有些亂,隻很快地點點頭,說道:“我有些計策在心裏了。”
魚玄機道:“你那樣聰明,怎會沒有計策,就是不敢像武殘月和我娘姨那樣,無所不用其極罷了。我不說了!你必比我更明白。”
但過了一會兒又自言自語地說:“商運見國運……這樣艱難,大亂必在都城。大亂中有大道,鶯奴,你若是比我的娘姨更放肆些,翻雲覆雨也如唾掌。”顧自左右沉吟,將一顆頭嵌在鶯奴下頜與鎖骨之間,好似榫卯接合。
鶯奴聽她說著,覺察她鼻息發燙,熱浪一般噴在她胸口,怕她受累病了,也想停下這話頭,輕輕地說:“好了,你身上這樣燙,要病了。”
魚玄機再說了一遍:“我懷著小宮主,所以身上熱。”嘻嘻哈哈的,聽不出真假。鶯奴替她掖住被子,哄她睡了。
次日鶯奴啟程回湖,芳山一早替鶯奴把馬匹牽到院門口,兩人聚在院前說著分別話。臨走時魚玄機彎下腰去替她整理裙子,這襲梅子色烏珠樣的裙子不久就會風靡於杭州夫人之中,蝕月教也已經秘密織染了十匹料子,正等著合適的時候贈給紫閣。
鶯奴低頭看著魚玄機,她正穿著一襲唐國女人正統的打扮,夾綿的綢緞褙子,博長的袖。她盯著她的背看了片刻。她有片特別精健但巧致的背,臥在床上的時候仿佛暗盤蛟龍的水,直立著的時候則像層疊湧起的峰巒,會隨著她的移動而變幻。肩胛上麵是幹練的瘦骨嶙峋的後頸,肩胛下麵是兩塊薄而平滑的肉,是為峰地向沙洲的豐饒緩緩過渡;再其下是她苗條的、有力的腰,仿佛大江的下遊一般,婀娜是河岸的柳堤,洶湧是繞船的漩渦。她這由一條脊柱連起來的整片風景,常令鶯奴歎為觀止,世上再沒有一個男人或女人能長出這樣的背影。
以前她穿稍硬的苗布,那堅毅正符合她身體的構造,現在一個鬆軟的袋子便把她身體的很多特征都掩埋了。
她們在白霜淩地的庭院裏說了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