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章 ·狂夫富貴在青春(5)
鶯奴推開門來見是她,臉上緩緩露出馨寧柔和的表情,要她進屋坐一坐。芳山惴惴不安,本來隻是想問問小書堂旁的屋子還能不能借住一晚,但腦際忽然又浮現了宮主那精神萎靡的模樣,一時又有些搖擺不定,不知該不該說,莫名其妙地在茶座上坐了下來。
才坐下,她又想起自己這一坐有些沒大沒小的,又站起來束手等著。鶯奴掀開珠簾到耳房去了,片刻娉婷而回,手裏拿著一個梨木盒子,輕聲放在桌上。
“你把這個帶去給宮主。”掀開蓋子來,是素絹裹的一疊疊的煎草果小餅。這一回是真的草果,熱石上烙的,不是什麽替代品。
芳山有些吃驚,這樣麻煩肮髒的事,天樞宮留守的那些個丫頭自會漫山遍野地去弄,怎麽要蝕月教主做?她再一想,心便忽然冷下來了,“夫人去過山上了”,她想,宮主說過的一些謊話她都知道了。
但她根本沒猜到鶯奴究竟會借這盒餅子說什麽。
鶯奴合上了木盒的蓋子,好像是隨口說的,或是偶然想起來,她說:“我到山上去找野草果,因為宮主說,從前她小的時候也會漫山遍野去找。摸著摸著便找到那地方了,倒也不是專程要去,隻是找到了,所以就進去看了看……”
芳山並不知她在說哪個地方,但聽到這裏的時候便有些本能的退縮,不敢聽下去了。
她找到亡市的入口了。
那是個神秘之處,現在回想起來,三年前在這地宮裏的經曆,都像是上輩子的記憶。那時候她還不明白為何這記憶會這樣遙遠、這樣不真切,現在有些明白了,那扇門下麵本身便不是地上的世界。古代的天樞宮主會製造一種籠子,籠中是另一個空間。亡市就是這樣的一個籠子。
亡市的規則是天樞宮主製定的,在那裏,連她的力量也不是她自己的。
按照秦棠姬的敘述,三年前一探秘辛後,亡市為魚玄機親手所毀,內部應當已經全部塌陷了。但鶯奴拉開青銅門向裏麵走了一段,入口這段路還與三年前一樣,隻是如今裏麵彌漫著一股以前沒有的惡臭。這惡臭她很熟悉,正是人的屍臭。因為隨身沒有光源,她走得不是很遠,在階梯和平地的交界處踢到了一具沒有頭的屍骨,她一下就認出那是誰了。
“玄機把紫岫殺了……該是很早就殺了。”
芳山一瞬間就懵了,差一點就跪在鶯奴麵前。但是好在沒有跪,宮主不可能為這件事下跪。知情太久,她一直替魚玄機背負著愧疚,跪下會讓她稍稍好受一些。可是她又要怎麽辯駁呢,說十二郎沒有死、隻是被封進了牆土,宮主甚至為他懷著胎?
還沒等她想好怎麽回應,鶯奴就坐下來繼續說道:“阿姊莫怕,我如何也不會責怪宮主,無論如何……但你不知他在那地宮裏爛成什麽樣子了,我隻是忘不掉他的樣子……以後我若是在信裏再問起,你隻當知道是怎麽回事就好。”
芳山才懂前些日寄來的信裏雖然問起紫岫,其實鶯奴那時候早知紫岫的身首兩處。她早已明白紫公子的待遇了。
鶯奴看到芳山的身子微微發顫,倒還怕她沒有領會其原諒,一定要她坐下來稍微喝點茶或酒。她覺察到鶯奴有一種超越限度的寬容,這反而可怕,而她看到蝕月教主將親手為她倒茶,於是慌忙從爐上拾起壺來,把鶯奴麵前的兩個碗倒滿,雙手抖抖索索地杓分茶花。斟茶的時候,她顫顫的惶然說道:“宮主把十二公子帶回紫閣去了……”
鶯奴立刻打斷道:“不必再讓我知道岫的近況了。”說得十分決絕。她沒有抬頭,隻是透過那碗騰著熱氣的茶去看芳山的臉——芳山未曾覺察鶯奴曲折的視線,麵上誠實地寫著不安。
她斜倚著交椅背,一手端起茶來,說道:“我已與長安接洽,四月要啟程過去了。我不能對玄機說起此事,但也不想不告而別,姊姊且替我勸著些。”
芳山卻自作主張地說道:“夫人把宮主帶走吧。”她說完此話,不知怎的忽然落下淚來,她也承受不住了。
“玄機便是鐵打的人,臨盆前的月份怎麽能坐一個月的車?唐閣主六月也要產子,我原計劃五月底時回來。若是帶著玄機去長安,她也要生產,我必得在長安多流連兩月,唐閣主的生產便照顧不到了。”
這倒是沒辦法的事,她差點忘了蝕月教裏還有另一位臨產的母親。
芳山沉默了,鶯奴亦沒有繼續,隻說:“天晚了,我帶你去歇息。”還不忘替她提上了那盒草果小餅。
路上鶯奴對芳山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芳山聽得有些恍惚。鶯奴逐漸沒有十四歲那時的羞怯,正像他們說的,她現在是蝕月教的夫人了……當然,當然宮主也不像十四歲時那樣任性,她好歹也是夫人了。
那個時候,她又想起了太早死去的幽鸞夫人,她也是一位夫人。她記得幽鸞夫人總是嬉笑的,緣何宮主和鶯夫人臉上沒有那樣的笑容?宮主不笑,但是也不哭。幽鸞夫人至死依然愛笑。她隻有一次露出悲傷的神色,便是對著芳山說起“我再也看不到女兒身下開起紅花”的那一次。
她想到夫人這句話,電光火石間想起的是宮主生日那天連做了兩個時辰的彩燈,站起身時,整個下身都是鮮血的畫麵。
鶯奴還在前麵模模糊糊地對她說些什麽,芳山獨自在後麵擦著眼淚。
快走到宿處的時候,芳山問了問唐閣主的近況。惦記唐襄,大概是因為她與宮主幾乎同時得孕,想知道同月份的孕婦是否一樣煎熬。
鶯奴說:“閣主與平常一樣作息了。我問起來,她連孩兒的名字也想好了……宮主可有想好孩兒的名字?”
似乎沒有。芳山心頭有些尷尬地想著,小宮主連輩分都說不清,取二字還是三字都曖昧。
次日她一早起身,就看到唐大閣主從館裏匆匆地出來,腋下夾著兩支卷軸和一疊薄冊,正往教主閣去。她又和年輕時一樣神采奕奕了,李教主若是見過她現在的樣子,該會高興。她身體比去年秋日豐潤一些,臉頰也墊了些肉脂,又有往日甜兒的風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