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不惜珊瑚持與人(1)
魚玄機的情況稍稍平複一些後,芳山也惦記天樞宮裏的韓惜寶,每月回去探看一次,把魚玄機給她布置的課業帶給惜寶,又把惜寶寫的答論帶回紫閣,魚玄機空閑無聊的時候翻翻,批注兩句。
她雖然生了孩子,但親生的已不在身邊,身邊這個又終究要還給別人,一點也沒有新母親的忙碌,若是生意上沒有她插手的機會,就整日坐在簷下看書喂鳥做木工。奶娘一個人養育小女郎,在院子裏扶著她跑來又跑去,萬一惹魚玄機煩了還要換地方。
這年八月,紫四公子過世,從紫閣聘魚玄機到這時,竟然撐持了近兩年功夫,也是不得了。但這兩年也算是把家裏積蓄用了個大半,主人不憐也就沒有財路了。父親咽氣前一個月,長子慧事卷了他小妾的金銀細軟到宿州認識的朋友那裏做生意,害得這庶母大傷,自覺無依,丈夫一死就殉了他。結果宿州生意又賠了個底掉,連妻子也賣了,現在哥哥不知在何處。
次子居純也不是個省心的,守喪不能娶親,談好的婚事於是又幹脆不要了,氣得夫人一夜老了好幾歲,他在家和大娘大吵一架,站在院裏說“我便是喜歡她,又怎麽樣!慧哥還不是和三姨娘不清不楚的,這家已爛光了!”“她”指的便是祖父的小妻。離家三日沒回來,回來便去找老大人,說純已經在揚州找著差事,雖然居喪,但是怕機會稍縱即逝,向他的祖父求一點盤纏,準備即刻上路——這說是盤纏,其實也是下決心要從這個家離開了,讓祖父分些他應得的家產給他。
紫閣主人雖然不愛重這個孫子,但看在他一無所有但少年氣盛,倒有點心軟,給了他一百緡的銅錢、一匹駿馬、一身好衣裳、一把好劍——說來也可憐,堂堂紫閣的親孫,到了隻分到這麽些財產。放在揮霍的子弟家,隻是半月的開銷而已。
然而紫居純收了贈物卻很高興,以為自由了,謝過了老大人,換上新衣徑直去找魚玄機。
魚玄機正拿刀削著木棍,舒舒服服躺在搖椅裏享受秋曬,裙子裏兜著一腿的零件和木屑。她也沒盡什麽母親的職責,隻為那小女郎做了不少木玩具,還有一張搖著很輕鬆的小木床,如此一來就不用費心逗她了。現在是九月底,本來這該是她離開紫閣的日子,因為小女兒已經滿一歲了。但因生意的關係,紫閣有意扣留她,她也正愁要不要再生一子,便同意多留些日子。
家裏夫人們其實都知道老主人在女色上已沒有活力了,便是同房也要借助許多工具。魚玄機若是再得一胎,難免奇幻。娶她本不是為了發泄**,魚玄機縱然青春年少,嫁了紫劍慈也不能連生兩胎的。而魚玄機自己身體的問題更沉重,或許想要也不能有。十六歲之前即便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經過半,也從沒覺得留給自己的時間所剩無幾,過了十八歲以後,倏忽懂得死就在眼前,而所圖之業尚且一無所成,每念及此,稍覺悵惘。
她聞得門前來人了,歪著頭一看是阿純站在門口。這男兒還是看見她便會笑,說,我要去揚州了!
她“嗯”了一聲。去揚州當然是她們事先計劃的,犯不著他來預告。
他又接近了兩步,齟齬著開口:“我也沒有娶妻。”
魚玄機再點頭,說道:“知道。”
居純走進院來,他現在甚至不屑環視一下周圍有沒有人,隻反身鎖了門,走到魚玄機的椅邊蹲下。她放了手上的木刀,心幾乎像小時候捏著鼻子喝藥,眼還笑著。他說鶯奴要他看管揚州數爿絲綢店。
倒不是要他做店主的活計,隻是觀察使變動之後,從揚州進出,打點的人難免朝三暮四,這點事,紫居純的武功和關係已夠用了。這也不是鶯奴給他找的活,是唐襄在晨議上出的計策;他自己毫無覺察,其實身旁早就群狼環伺。
魚玄機聽他說完來龍去脈,隻點了點頭,繼續撿起那木棍來削,說道:“是好事……”突然想起什麽來似的,忽然伸手去撩了撩他的耳鬢,對麵竟霎時間躲了躲,魚玄機頓了頓,惱道:“你躲什麽?你刺青了未?”是想看看他的耳背。
他還在為她突然的碰觸吃驚,一時反應過來自己又誤解了她,遂有些結巴,搖頭道:“沒……沒有。”
她架勢這才鬆下去,似乎隨口說道:“不要做蝕月教徒。”
居純噯了一聲,說不做的。又問:“我年後回來。你那時是不是已回天樞宮了?”
對麵沉默了一會兒,回複道:“我不會那樣快就回去。個中原因是我的私事。你回杭時我該還在這院裏。”
“為何不回去?這裏有什麽好的?”
“不是這裏有哪裏好,也不是生意上的關係。我欲再得一胎,所以不走。”削木的手稍微停了一停。
這話仿佛深深刺痛了他,居純忽然站起身來,有些不可思議地——他在這時卻環視了這個院子,草木幽深而沒有一絲熱氣,打掃得很幹淨但可見從沒有客人。她怎麽甘願在這樣的家裏誕育後代,為什麽?為什麽選這沒有丈夫憐愛的院子?
她也沒抬頭,隻說,天樞宮式微,我怕一個女孩承受不住,給她留個姐妹吧。
他有些怨恨,怒道:“與我的祖父嗎?”
魚玄機微微仰起眼睛來看了他一眼,笑道:“老主人是我的丈夫。”
他氣極,嚷著:“我原以為你是精明勇敢的女子……”
她大笑:“精明勇敢的女子就非是你所想的模樣嗎?”更不要說他對她的幻想建立在許多誤解上。
他忽然又展現出長她三歲的模樣,高高站著,指著她說:“你這是自找煩憂,從你不肯聽我下婚車的時候就這樣倔強!這家裏如何的腐爛,我比你清楚太多了,你非要嫁給老大人。大祖姑們都怎樣說你,你莫不是聽不到?都說你整夜裏纏著祖父,敗壞他的陽壽,是個**!生意上對你笑臉盈盈,都是假的!”
魚玄機聽了隻斜斜的轉過眼來看著他笑了笑,說道:“我欲得女,不求我的丈夫,難道可以像你們男人一樣,求取一個新的?再不然到歌樓妓館去,隨意挑選?我非但沒得選,而且也無所謂,世上男人在我眼中別無二致!”
紫居純羞憤難已,一振袖奪門而出。
她得了勝,顯得很高興,芳山來送熱羹,這一回沒說什麽“給他留點慈心”之類的話。魚玄機笑說“你見他那什麽都懂的模樣了麽”,芳山隻說別氣壞身體罷了。
紫居純負責的那幾爿絲綢店是唐襄去說的,提前在那群人中間布規矩。她一直很想回揚州去,這次帶著小翹去看了看自己的舅舅。酒樓還在,她舅舅年紀很大了,兩稅法之後做生意總也賺不了什麽錢,想當年長安打仗也沒有垮了揚州,下了條稅法就把個揚州弄得人鬼兩難活,心灰意冷。於是心想著要把酒樓盤了,拿著錢養老去。唐襄見狀,順道收了酒樓的地契,另又給了舅舅一筆錢,讓他仍舊幫忙照看著酒樓的出品。這成了她在揚州立足的資本,以後再來揚州也就名正言順了。
小翹也很喜歡揚州,他們返程時,唐襄替孩子包了好幾袋玫瑰糖糕回來。他滿周歲了,眼睛柔媚可愛,讓人嫉妒。雖也有人揶揄無父之子必不成材,但是梁連城這樣的例子放在麵前,叫人不好說。
既然大家都見過,梁烏梵當然也見過了他的次子,心裏怪道她這樣會生,硬是把兩個都長得普普通通的人拚成如此可愛的孩兒。也就是遠遠看一會兒,不能走近,覺得一提及育兒,整個就像是女子的帝國,他必被當作異類轟出來;血緣的隱秘是另一層,靠得太近亦有些情怯。而唐襄和小翹又總是在一起,他既不能在小翹不在時靠近唐襄,也不能在唐襄不在時去逗小翹;這時候突然懂得那男人的聯盟裏流傳的話是什麽含義,說“夫人有了兒子之後,在床榻上便不理會人了”,原是夫人本就不愛他的緣故,心有了可托之處便永遠離開丈夫,逃去另一個他們觸不到的領域了。
大閣主是從來都沒有愛過他的,甚至不是他的妻子,更不用說現在有了孩兒。他不禁總在暗中怨恨上官閣主,甚至有些嫉妒小翹,但也沒有想過一個女人心中是可以沒有任何一個人占據著的。
鶯奴果真對小翹視如己出。她並未向玄機問起小翹的父親究竟是何人,便把這當作一件小娛樂,總會在抱著小翹的時候,心底裏默默地笑問他“你是誰的小寶兒”,用指腹摩挲他的眼睛鼻子,悄悄地猜測這繼承自誰。小翹一歲半時,她有一日抱著他,驚覺他長了一雙鳳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