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九微片片飛花瑣(4)
鶯奴黯然,垂頭吃了一會兒,道:“她還說什麽?”
“她要見見魚宮主。”
她見魚玄機,大概是為了事先了解嫁為紫閣妾的苦甜。她是一個很有考慮的人,既然這是她親口說的,鶯奴無權指揮她怎樣做。
唐襄再說道:“至於這紫三郎的事……露濃與我說,她已決意明年跟著教主到長安任職去,所以這霜棠閣三閣主的位置也就空缺了。紫閣貪婪,三閣主之位隻怕等閑,所以這大閣主二閣主的位置,就看教主怎樣調動罷。”
鶯奴淡淡道,我不會動你的位置。
梁烏梵在一旁微微地凝息了一瞬間,說道:“教主若是要調動梵的這個位置,不如尋個理由先殺了我。”
鶯奴習慣了梁烏梵這橫衝直撞的話意,不覺得有什麽,但仍說:“那我也不動你的位置。不但如此,三閣主的位置上仍會是女子。”
那就又陷入了僵局,再不提那僅剩的辦法,也沒有活棋的路子了。唐襄終於鬆口道:“那就隻剩這上官閣主生前的職位了。”
鶯奴見她總算稍稍開了個口子,這才說道:“若非當年大閣主以步搖為令,憑一己護下上官武,蝕月教原本無此特權。霜棠閣主之名無實,而上官武之名有實;所以這虛名送給誰都無妨,世上唯有一個上官武,何人也不會將此搶去。”
唐襄微微點了點頭。
“我將這虛名贈給紫闐,而實權仍在我們的允定之中。此時的霜棠閣主,與其說是紫闐,不如說是玄機,要明了此事,你們隻消想想假若我突然離世,霜棠閣必然全麵受魚玄機的控製,是也不是?”
這是實話,魚玄機的這個地位非但為鶯奴一人決定,也是薇主的不二之選。
“既然如此,那這事我會親自來辦。”她如釋重負似的,執筷的手陡然鬆了,隨後才說後半段話,“其實紫闐性貪而冷酷,霜棠閣主的名號也不能使之滿足。長久下來,一個虛名也能替他招徠足夠的無知之眾。比起送他霜棠閣主的金牌,先送他另一件大禮,倒也好先堵他饕餮之口。”
“敢問這是何物呢?”
“我們隻消先把整個紫閣送給他就是了。”
梁烏梵側過眼來,問:“教主的意思,是要殺紫劍慈了?”
“時候快到了。”鶯奴點頭,將吃過的碗筷推了,站起來說道,“此事我要與玄機麵議,暫不再提了。兩位閣主慢用。”拾起禦寒的毛氅子離席走了。她亦總是想著有什麽事就忽然走了,獨來獨去。她也和唐襄早年一樣,連個貼身的侍婢也不要;現在唐襄已有小翹作伴了,位置最高的總是閣裏最孤寂的人。
唐襄這也就起身去喚廚娘進來預備著收拾,並向她再要了一小碗酪乳仔細包裹好,夜裏給連翹解饞用。每到此時,梁烏梵總是再在飯桌上假意吃一會兒,等到唐襄走了,他才獨自回去;今日卻早早站起來,不管那廚娘還在一旁裝裹酪乳,對唐襄說“我送送你”。
那廚娘也是一時多嘴,笑道,這天還沒有下雪哩,回家的路,大閣主不每夜都是這樣走的?
唐襄笑著應道,是也,每夜都是這樣走的。
他也巧然將執念化在笑中,仿佛漫不經心似的,笑道:“就送送。”
廚娘若有所思似的,唔唔,那二閣主替大閣主提著酪乳吧,小心灑了。拿綢布包好了打了個蘭花結,把酪乳遞給了梁烏梵。不知是出於什麽主意,又多嘴了一句道,小翹公子喜歡酪酸味大些的,拿熱湯燙燙碗,小公子愛吃。
梁烏梵說,哎,好的。
廚娘到前廳收拾去了,望見有風把窗吹開,又驚呼道,怪也,真就下雪了!跑去拍上那窗。
唐襄似是被這過分聒噪的廚娘弄得有些好笑,披起衣裳,拿了文具就告辭走了,梁烏梵抄起披風跟在後麵。廳裏有傘,他也不拿。
唐襄走得很快,外麵的雪下得很大,她隻顧頂風埋頭走著,兩手努力牽過氅子圍緊身體,肩上、髻上已落滿了。他的腿長,隻是不確定是否該趕上她,一直留著微妙的距離;她到了那片竹林裏,在空地上停下來,像隻小雀那樣跳了跳,連打了好幾個噴嚏,雪鬆抖落枝頭的積雪似的,滿身白絮落了一地。就為這短暫的停頓,他來到她的身後,將她用厚重的披風圍起,攬到自己胸前取暖——仿佛從來都是這樣做的。因為從來如此,所以他們二人也從不用帶傘。
唐襄在他懷中忍不住繼續打了好些噴嚏,在嘴邊擺了擺手,笑道,失禮了、失禮了,也很自然地從他懷中掙脫出來,裹緊了身子繼續往前。梁烏梵不依不饒地搶上兩步將她橫抱起來,把裝著酪乳的小碗放在地上,一手指導她將左臂從他披風的兜下穿過、圍住他的脖頸,一手將她的大氅仔細蓋到她身體上,像是替她蓋上被子。確定風雪不會再吹到她頭上之後,他自言自語似的說,好了,我們走。還不忘提起地上孩子的小碗。
他們都想,真好,即使有人看見,竟不會知道這披風裏有兩個人。
她總是在這樣的時刻閉著眼睛,她心想,即使眼皮撐開,也會當做什麽都看不見,因為如果沒有人看到就是不存在的,自己也看不到就無需不安。一切的情愛隻是春夢、隻要她選擇從中醒來,就可以當作從未有過。
在這三十多年中,醒時做夢已讓她平安無事地渡過許多難關……現在又身在夢中了,可以稍稍歇息片刻,將眼睛閉上。
雖然已為人母,閉起眼睛的時候依然隱約地感覺自己隻有六歲。阿娘病重死了,阿爺雇人送她下江南,一整月都在路上顛沛,隨身帶著一包阿娘母家糖作坊的玫瑰糕,一直捂到湖州,都綠了、爛了。
還是在現今成了教主閣的這座樓裏,她有一個自己的小屋子,白天替養父母忙碌完,晚上關起門來就鑽進被窩裏,她想,可以做夢去了,夢是真的,醒是假的!把自己縮得小小的入睡。長大後懂得要直麵困境,猛然醒悟夢是假的,醒才是真的。再後來那三十年裏,麵臨將要擊碎她的危機,她常常假設自己其實已縮得小小的入睡,無論是醒著還是夢著,總有辦法逃脫真假;所以她的人生就是夢中的醒、醒時的夢,無數層的嵌套,而那最小的六歲的甜兒總還在最中央,閉上眼又看到了,捂著發綠的玫瑰糕,眼中仿佛在希冀什麽。
為此,她知道等逃離眼下的這個懷抱,她又會當作從未有過這件事。現在是現在,現在是做夢;真的生活是她和小翹的,在另外的某處,在薇主的小竹屋中,在她的大閣主館裏,不在這個懷中。她不在乎小翹如何來到她身邊,即使過程中她受了一些無謂的傷,然而那是夢,從未發生過。梁烏梵隻是夢中的一個人,也從未真正走到她的生活中去過,無論他怎樣做,也隻是到她的夢裏徘徊了一番而已。
這段路很短,不一刻就能看到唐襄館裏的燈火。因為雪大,路上沒有人,他頭一回把她實實在在地送到了門前,放下來,將手裏綢布裹著的那碗酪乳交給她,轉頭要走。唐襄原想著進屋拿把傘給他,要他等一會兒,拿著傘出來的時候人已不見了,雪地上隻有兩串往回的腳印。
奶娘們心細,替她換衣裳時訝道,大閣主路上沒有遭雪麽,這樣大的雪!
她笑道,有傘的。
有傘也遮不住,雪也太大了。
嗯,傘也大。說完便去耳房裏看孩子,小翹又像隻燕子一樣飛到她懷裏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