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 ·九微片片飛花瑣(5)
這一年的生日鶯奴仍是沒辦法按期趕來,但好在紫劍慈和大夫人這日接待別家要客,魚玄機也就尋個理由不去東園了。霜棠閣的領事清早快馬進城,送了些禮物和信箋,稱鶯夫人過了元宵再來補祝生日,魚玄機點點頭就讓他走了。
芳山替她整理盒裏的禮物,她在一邊拿牙開信,嘴裏咬牙切齒地嘟噥,還是娘把我生早了,應該生在元宵後!
她笑問教主在信裏寫什麽,魚玄機掃了兩眼:“還寫什麽別的?就是寫本詩集來,句句都說想見我,也是廢紙。哦,說晚些日子送她的一個小女弟子來我這裏,——要嫁紫闐……清早的,為何讓我看這些氣人的東西?到底是不是我過壽的日子?!”
芳山連忙給宮主嘴裏塞了兩個棗幹,拍了拍她的背,替她順氣。她一邊嚼著棗,一邊十分不情願地側頭眯著眼看信,看清那女弟子叫龐小蝶,就把信扔到炭上燒了,撐著頭歎氣。忍了片刻,很稚氣地大喊,哎,氣死我了!氣死了!芳山又去關窗,省得丫頭奶娘們聽去。回頭看見宮主蹲在書幾前的凳上,也不知道在對誰埋怨,自言自語似的。你不要看她人這樣好,對誰都情深意重,全是被上官武這個討債鬼教壞的,多心石榴爬藤花,濫賤的,她本來就該誰也不愛!這是個機關架子假玩意,我也是傻人,我還不如養個鵝陪我玩呢,又會叫,又會咬人。
過了一會兒反應過來,抬起頭對芳山說,不是說你不如鵝!
上官武也是個倒黴的人!
又過了一會兒,又說,算了,過壽的日子。
又過了會兒,喊道,氣死我了!
芳山垂手在一旁等了好一會兒,看宮主半天憋不出話來了,走上去引她從凳上下來。宮主小時候生氣了喜歡上樹,躲在樹上;那時候她也這樣引她下來。一邊引她下來,一邊說,等鶯奴教主一來,宮主又忘了這些話了。埋怨幾句也好,隻有奴婢聽見。
魚玄機發泄完,便陷入更真的不安之中,做什麽都沒有滋味了。好歹是過壽,芳山她們備了些精巧的吃食,她也吃了,隻像牛嚼蘭花似的,吃了許多,但沒有點評,焦心地在園裏走來走去,在角落沒人的地方莫名嘔吐了一回。整一日也沒有去看紫襲,倒是在紫岫的廂房前麵徘徊了好一刻。她一會兒顯出精力過剩的急躁,一會兒顯出油盡燈枯的疲乏,晚上天還沒黑就早早的睡了。
半夜芳山醒了,起來看她,卻發現她不在屋裏,西四廂房門漏著一條縫。她悄悄地走去看,魚玄機竟躲在紫岫那裏睡覺。紫岫身上還是上回魚玄機給他穿戴的女人衣裳,頭發沒梳,一直流到地麵,身體直板板地挺在榻上,好像一具死屍;宮主和衣縮在他胸前,蜷得小小的像個刺蝟,扳過紫岫的右臂繞在自己頸上,拿手抓著,這樣就仿佛有人摟著她入睡一般。宮主很喜歡這個姿勢,像小嬰兒。看不到她的睡臉,隻隔著衫子看到她根根節節的脊和肋在隨著寢息微動。
想姐姐不來,弟弟也好替一替。但紫岫那模樣太像死人,宮主說鶯奴也是假玩意,芳山看得直打寒戰,難道說宮主愛的是假人、懷的是假人的孩子,生的也都是假人?
又是在這差不多的時間,她停了泌乳,胸前兩個糧倉好像一夜之間被偷完了似的,一滴奶水也沒有了。芳山還擔心是那一夜宮主又受了孕,但後來發現並非如此,她隻是憂鬱氣結,所以斷奶。泌乳停了以後,紫襲又徹底成了奶娘養的孩子;雖然她已經生過兩胎,來去仍像個孤家寡人,常常想不起自己屋裏還有個小兒。許多的反應也看不出是個做母親的女子,好東西不記得多要一份,別人問起十三郎飲食寢息,她竟說和我一樣,連幼兒一天要睡幾個時辰也不知道。但好在紫閣送來的人手多,芳山又盡心,一切的繁瑣都有別人打點了。
元宵燈節也不能得閑,事關生意。今年的雪大,魚玄機剛出月子不久,疲弱虧空,其實不該冒著天寒地凍出門,但也準備跟著丈夫和一眾妻妾公子到街坊上去。元宵放燈三日,城裏歡慶通宵,少不了東家西家的做客聯誼。過節的日子又最有機會炫耀,上城展示本家穿的用的奢侈東西,與清明踏青一樣,乃是紫閣最重視的日子之一。
雖然不是與所想之人一起,出門逛街畢竟是她的愛好,所以也早早地起來梳洗打扮,將鶯奴送她的那些裝飾佩在身上,新胭脂拿出來用。化妝化了一半,很感念似的,說這四郎五郎家的都不能出來哩。竟笑了。宮主自出嫁以來,每發笑都能嚇著芳山。
這兩家沒了丈夫,景況很壞。即便是紫閣這樣富裕的地方,一家沒了男子也要被吃絕戶。倒不全是貪那些錢和地產,這些兒子死在老主人之前,家權旁落,兄弟留下的後人不是日漸疏遠就是徹底鏟除;就因為他們的父親死得冤、可也必須死。五郎沒了,靠譜的線索不可能絲毫都沒有,但這縣裏送來的消息,一天天怎麽看都像是障眼法、糊塗藥,大概官員看紫閣報上來的案件,都當是他們的家事,不敢管。
她接著說:“我也不是投井下石的意思,芳山,你不去燈節,給四郎五郎家的送點禮物去罷。”她說的禮物是實實在在的新衣好炭,能救命的。
芳山為難道:“五郎家的小孫女除夕還來門前罵過呢……”
“別說是我送的就好,讓六郎媳婦送去。給六郎媳婦一點金鏈子、珠子,幾個小娘也分一點。”但新衣和炭她們是不缺的,留由她們去接濟四郎五郎家就是了。紫閣的女人看似都是傀儡,其實好用,現在送的每一件東西,回頭都有報答。
芳山得令,低著頭說,宮主還真像祖娘娘似的,給兒子媳婦分庫房,不知道的,以為你兩百歲,修成人精了!
她樂道,你說的是鶯奴。
宮主和教主是不分伯仲。
胡說了,鶯奴八麵玲瓏,我是傻人。調了調簪,站起來上下看了看,找了件毛裘褙子披著禦寒。芳山在家看顧十三郎,不出門,另找個年幼的小丫鬟隨行侍奉。魚玄機喊她來捧上妝盒提爐,兩人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