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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0章 ·妝成祗是熏香坐(5)

  過了幾天,聽到有學堂的兒童嘲笑連翹是沒爹的人。他恍惚明白甜兒對那些謠言為何一直不加否認、任由其流傳,因為小翹本該和別人一樣有個父親……是他害得小翹要遭受這樣的嘲笑。


  ——同是失親,黛黛沒有母親,卻是無人在意的損失,為什麽?

  他想去喝止那些兒童,但不敢邁出步去。他心想,小翹回家該詢問那個問題了,甜兒該如實回答,他會成自己孩子心中的罪人。領著連城回家時,他問長子有沒有欺負過小翹、說過那些無禮的話,連城很不耐煩地說,毛頭小兒,我看也不看他。


  他說,你怎能對同儕這樣傲慢,你的功夫難道已霜棠第一了,有這樣睥睨人的底氣?


  梁連城說,沒有。


  那你到底跟著笑過小翹麽?

  笑又怎樣?我明日要殺了他!


  梁烏梵驚極大怒,停了,道:“你把方才的話再說一遍!”


  梁連城也停下來,回過頭說:“除非阿爺今日把我打死在家裏,不然明日我就去書堂殺了那個小崽,再讓教主把我殺了,阿爺就沒有兒子了!”


  他眉毛突然一沉,表情僵住了。或是自己心虛而過度解讀了他的惡毒,但連城似乎是說,他早就知道小翹是他同父的弟弟。梁連城見父親愣著,神情中更有一分戲謔,拔腿就跑。他八歲了,雖然身上並無真正的輕功,但靈活狡黠,想抓住他得頗費一番工夫。閑散的教徒看到二閣主又在追打自家公子,都見怪不怪,遠遠看著。但今日二閣主似乎尤其生氣,抓住連城以後,幾乎要將他打死,這才有人上去製止。連城挨打,骨頭斷了也不喊疼,等人勸住梁烏梵的時候,蝕月教的大弟子已被父親打得口鼻流血,沒有神誌了。


  他們叫了大夫來看,謝昌玉在一旁說他,問他要把自己的兒子打死麽,梁烏梵既怒且強,說“正是要打死這不識好歹的次貨”,十一在一旁嗚嗚咽咽地哭著。唐襄過了一會兒也來了,問為何打得這樣凶,他又不能如實相告。唐襄責備他虐待教主的弟子,他亦沒有話說。夜裏忙亂了好一陣,眾人將連城傷患處清洗敷灑完了抬回家,梁烏梵心中隻有一片荒涼,跟著人群回去了。


  十一也不問他為什麽毆打兒子。他回家時,看到十一守在連城的病榻邊上,默然地把頭埋在他的被裏,忽然明白連城為什麽會知道那個秘密了,因為他的母親早已知道小翹是她丈夫的孩子。他一直有件如鯁在喉的小事不能問,那藏在辦公書櫃裏唐襄的藍衫子,三年前不見了,哪裏都找不到。如不是唐襄因公去那裏尋物時看到的,就是妻子來送點心時找出來了。


  她想必覺得丈夫有了更貼心的妻和子,自己已成了敝履,而她哪裏都比不上大閣主,連城也哪裏都比不上連翹。別人看連翹是個殘缺之人,十一卻覺得那才是完美的孩子。


  而他對妻子沒有什麽可致歉的。


  梁連城昏了兩天,醒過來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已將命還給爹爹了,他敢再打我一次,他的命就得償我。”他不知自己的母親已在商量著將他過繼給無子的親戚,幾乎要敲定了,最後還是舍不得。她不久又懷了孕,在床上坐胎,再見到長子的時候忽然覺得他長了兩歲,眼神中帶著超然。


  他已提前將身份的重擔送給了素未謀麵的胞弟胞妹,因而覺得解脫。他再不會說自己是梁家的兒子了。


  梁烏梵不讓連城去書堂,請了個先生在家裏念書,自己在家教他劍法。他並不厭學,臥床的時候還在背鶯奴留給他的書目,而他想知道的,又實在不是書上的那些東西。


  龐賽蘭和謝盈爬樹來看他,笑他,說:“你知道麽,小翹是你爹生的,你爹可真厲害呀!”


  他拿石頭砸他們,謝盈從褲腰裏抽出一本書來丟給他,說:“沒眼色,給你送好東西來了。小心藏著,別被你娘抓了!”跳下樹去,跑遠了還在笑。


  他回去翻那本書,是本街邊賣的手抄冊,有的字抄錯了,有的字不認識,但有插畫,所以不難懂。講一個道姑在觀裏過得寂寞,結識一個磨刀的匠人,偷偷生了個兒子丟在廁裏。全文過半都是男女之事,也未抄全,書末抄了半句“婦人身體飄然”,戛然而止。不礙觀摩。看書時覺得心神恍惚,雖然讀下來磕磕絆絆,然每個字都像有魔力似的,黏在一起好像把心竅都糊住了。


  而他又知道謝盈他們送這書來,是為了嘲笑他家的大人,也是打大閣主的趣,所以一邊看,又覺得憤怒難以遏製。不是為父親有私生子而憤怒,更不是為大閣主打抱不平,他隻為讀書時感到的那股狂亂而憤怒,以為自己從有智識以來,一切不合時宜的舉動,都是受了這種狂亂的唆使。以後他每感到情愛淫盛,都要湧起同樣的狂怒,直到他死。


  小翹是梁二閣主的兒子。


  縱然唐襄館裏的兩個奶娘怎樣作證辯白,沒有人相信他們現今不再私情來往了。唐襄也不去聽那些話,也不廢公事,仍然每晚去廳中用飯。梁烏梵倒反而常常不來,唐襄一個人在廳裏吃完了回去。她還覺察有人會夜中守在她回家的路上,藏在她的大閣主館外,隻為了蹲守豔情。她不說什麽,但每到夜黑,都會上緊袖弩的弦,小步快走著趕回家去。


  每日如此,她有段日子病了,才知道自己的確不再是二十歲的人,已經不願意再緊繃著心弦強撐。連翹挨著她躺在榻上,哀哀地說,阿娘怎麽不動了?阿娘,你困了嗎?

  她說道,阿娘很困了。


  小翹說:“到夢裏是不是就不困了?”


  她點點頭,“到夢裏就不困了。阿娘去夢裏了。”


  她睡得昏昏沉沉。醒來聽到小翹正在奶娘那裏哭得撕心裂肺,原來自己已睡了一天半,小翹覺得她死了。有些客來探病,在外候著。簾外人影憧憧,她說,病容憔悴,怕嚇到人,讓客人不必來了。奶娘逐客,趕到最後還有一個人,是梁烏梵的夫人。


  她還稍稍妝扮過,但看得出比幾年前消瘦很多了,連嘴唇也有些萎縮。寒暄了幾句,她說道:“姊姊如若嫁來我家,你做主母,十一可以照顧姊姊,好過姊姊一個人養育小翹,太辛苦。”


  唐襄坐在榻上說:“我與你的丈夫並無情分。昨日種種,隻是因緣錯會,我與他已和解了。”


  十一道:“哥哥是喜歡你的。”


  她笑道:“他還年輕。”


  十一不再唧唧呱呱地聒噪,而是垂頭哭起來。病人床頭不能哭的,她抽了兩下就止了。唐襄看著她,說:“不值得。”


  沈夫人坐了片刻走了。他們說她終於又懷了胎,都為她鬆一口氣,因為她的長男實在生得不好。唐襄病好了以後,讓人私下裏給沈夫人送了些糖餅、藥湯和羊膏滋補身體,沒說是自己送的。梁烏梵因生意上的糾紛,臨時出差到宣州去了,她懷著孕獨守空房,想必難熬。


  人總有難熬的日子,她盼望十一也能熬過去。並不敢說活著本身是件好事,將來或許遇到更難熬的日子;但俗世就是這樣的。她也不想把俗世讓給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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