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不想 【一更】感謝訂閱
嘉寧書院管得嚴,就算學子們中了秀才,也不許回家松泛快活,得繼續在書院里埋頭苦讀。
只是今年有些不一樣,正好趕上了端午,整個書院都給了五日假。
是以方喻同才回了家。
端午是一年中的大節,連著要過五日。
五月初一為端一,五月初二為端二。
直數至五,端五,也稱端午。
端取的是夏日開端之意。
這一天天兒的,暑熱也眼見著漸漸重了。
阿桂備了些桃、柳枝、杏子、蜀葵等貢品擺在院里,準備焚香拜神。
外頭時不時傳來些叫賣艾葉、菖蒲等端午節物的聲音。
只是經過幾條街巷,落到這巷尾深處的小院里,就顯得縹緲悠遠起來。
阿桂和陳爺爺各搬了條小凳,又架了張小桌在雨後初晴的院里空地上。
兩人有說有笑地包起粽子來。
只是偶爾瞄一眼方喻同緊閉的房門,眸底不約而同流露出擔憂來。
陳爺爺放低了聲音,滄桑粗糙的手指摩挲著艾葉,探身問道:「阿桂,小同他這是遭什麼事兒了?」
阿桂垂眸搖搖頭,也是頗有些無奈。
明明中了秀才是件喜事兒,怎的到了方喻同這裡,倒愁眉苦臉的了。
又過了一會兒,終於傳來方喻同起身的動靜。
他推開房門,長腿邁過來,在兩人之間的小木方桌前頓住。
斂下眸子,欲言又止。
轉身又打算離開。
阿桂伸手拉住了他長袍下擺,溫聲道:「你等等。」
方喻同皺了皺眉。
卻聽得阿桂問道:「小同,你想吃哪樣的粽子?我今日多煮些。」
方喻同一怔,本以為她又要問他到底出了何事。
可沒料到,她居然只是輕飄飄地問著粽子。
他垂下目光,從小方桌上擺著一摞摞的角粽、菱粽、筒粽、九子粽等形狀各異的粽子上頭劃過。
每年端午方喻同都會回家,所以這什麼粽子什麼口味他自然再熟悉不過。
角粽都是陳爺爺包的,他只會這個,裡頭塞的是蜜棗或是糖漬桂花,甜口的餡兒。
阿桂手巧,就連粽子也能包出不同的形狀來,所以其他粽子都出自她之手。
每年她都會嘗試做些不同的樣子出來,這九子粽,去年就沒有。
裡頭的餡兒她也是敢於嘗試新鮮的,像旁家不敢放的鮮肉、蛋黃還有些奇奇怪怪的餡兒,她總愛往裡放。
陳爺爺守舊,可不愛吃,就愛吃他自個兒包的蜜棗粽。
但方喻同卻每回都要被阿桂揪著,一起嘗嘗她做出來的新口味。
回憶起從前,方喻同微抿起唇角,心頭陰霾不自覺散了不少。
他抬抬下巴,指著那新包好的九子粽,「就這個吧。」
這九子粽是阿桂跟林母新學的包法,大大小小九個粽子用九種顏色的絲線扎著,很是精巧漂亮。
阿桂彎了彎清水般的眸子,「這九子粽我用了九種不同的餡兒,待會兒給小常他們家也送一串過去。」
方喻同不置可否地回身進屋,還是那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接下來幾日,他總如此。
彷彿有話要說,卻又說不出口。
阿桂見他這模樣,也沒再逼他。
只是照常叫他吃喝,旁的一概不提。
小孩大了,總有自個兒的心事。
他若願意說給阿姐聽,那她便聽著。
他若想藏著,她也不必非要去探究。
轉眼,到了五月初五的正日子。
阿桂早早起床,將昨日帶回來的艾草和石榴綁成束,插到門上,辟邪納福。
她還記得前幾年方喻同還年幼時,頑劣不堪,將這些艾草紮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插到鄰居家,嚇哭了附近好幾個小孩。
阿桂抿唇笑了笑,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
方喻同剛醒,站在井口前頭端著竹筒搭著毛巾漱洗,漆黑的瞳眸里瞭然無光。
阿桂走過去,掀起他的袖口,將織好的五彩絲綁到他瘦削冷白的手腕上。
方喻同皺起眉,作勢要扯掉,嘟囔著,「阿姐,這是小孩才帶的。」
端午時節,家家戶戶的小孩都要帶五彩絲,意求躲避刀兵之禍,祈禱長命百歲。
方喻同年年都戴,可他如今都十四五歲,秀才都中過了,自然更不喜歡這小孩子家家的玩意兒。
阿桂卻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不許他摘。
嬌嗔道:「這是我和陳爺爺一塊給你織的,你在我們跟前,可不是小孩么?」
方喻同撇撇嘴,沒再去摘那五彩絲。
阿桂又拍拍他胳膊輕聲念叨著,「希望我們家小同歲歲平安,一路科考順利,扶搖直上。」
方喻同身形一僵,別過腦袋,低聲問道:「阿姐,過了院試又要過鄉試,接下來還要去會試、殿試,何時是個頭?」
「若你能入殿試,得了今上青睞,不就熬出頭了?」阿桂輕眯了眼看他。
方喻同悶聲道:「當官真有那麼好?為何晏山長一副寒了心的模樣?」
阿桂無奈道,「晏山長在官場沉浮多年,他到底經歷了什麼,因何寒了心,你又怎知?但我卻知,當官是好的,你爹盼著你能光耀門楣呢。」
「那阿姐呢?」方喻同直直望著她的眼睛,「阿姐盼著我如何?」
阿桂沒聽懂他到底在問什麼,只道:「阿姐自然是盼著你越來越好的。」
方喻同還想再說什麼,阿桂卻抬眸瞧了瞧日頭,忙起身道:「光顧著說話,都未瞧見快到正午了,我先去將粽子煮熟。」
又是一陣忙活,端午的飯菜和平日里不大一樣。
桌上擺著粽子、艾蒿、雞蛋還有棗糕,都是端午節物。
阿桂前些日子釀了些菖蒲酒,今兒也啟出來喝著。
因想著老小都得喝,這酒釀得格外輕淡平口,就算一人喝上一碗也不會醉。
酒余飯飽,到了日頭當午。
按習俗都得用艾、柳、桃、蒲沐浴一番,寓意著接下來一整年都疫氣不侵。
對於經歷過瘟疫折磨的阿桂來說,她十分看重這項習俗。
收了碗筷便又去打了井水放到灶上燒成熱水。
給陳爺爺、方喻同都灌好熱水后,她又給自個兒燒了滿滿一大桶。
正要提著去屋裡灌進浴桶里,卻發現沐浴完的方喻同正坐在她屋裡等她。
提著的水桶里熱氣蒸騰,縈繞到了眼前。
顯得他清雋眉眼都似神仙一般,縹緲起來。
他起身,接過阿桂手裡的木桶,幫她灌水。
離得近了,能聞到他身上沐浴后淡淡的艾葉香。
阿桂打量著他微濕的鬢角,少年明朗秀致的下頜線條還掛著一兩滴清澈的水珠。
她抿了抿唇,輕聲問道:「什麼事這麼急?好歹將水擦乾再過來。」
方喻同手裡的木桶頓住,轉頭看過來,漆黑的瞳眸彷彿被水洗過一樣的澄澈。
又微微一縮,垂下眸,認真地將水倒完。
阿桂失笑,替他擦了擦下巴尖的水珠,「行了,有話就直說吧,都憋了這麼多日了,你不顯累?」
「……」方喻同沉吟良久,啞著聲說道,「我怕若是說了,阿姐會對我失望。」
「怎會?」阿桂不以為然地抿起唇,「你中了院試,還是第一,阿姐替你驕傲還來不及。」
「可我……」方喻同別開眼,望著那縹緲蒸騰的水霧,彷彿下定了決心,脫口而出道,「阿姐,我想回家。」
阿桂心頭一跳,故作不知,「你如今不是就在家么?」
方喻同直直地望著她,半晌,又垂下眼,幽聲道:「果然,阿姐還是對我失望了吧……?」
阿桂咬了咬唇,試探著問道:「小同,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說……你不想再在書院讀書,而是想退學回家?」
「嗯。」方喻同很低很低地應了聲,「書院沒什麼意思,讀完書,又有更多的書要讀,考完院試,又有更多的試要考。」
在書院四個年頭,他在家的天數加起來也不過兩月。
這樣的日子,他過膩了。
阿桂眼皮子跳起來,稍稍有些驚愕地睜大眼。
當時方喻同說考過秀才以後便不讀書了,回來當個私塾先生也不錯。
他語氣輕鬆閑散,她便只當他說個玩笑話,並未當真。
可現下,望著他漆黑深邃卻又情緒複雜的眸子,她才知道,原來他早早就做好了盤算。
「阿姐,我不想當官。」方喻同好像是把這幾日憋在心裡的話全一股腦倒了出來,「我既不喜歡那些阿諛奉承,也不關心天底下的百姓過得如何。」
「我這人,沒什麼遠大的抱負,你知道的。」
「我只想和你,還有陳爺爺,守好這一畝三分地,雖平淡卻清閑,知足常樂,安常履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