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劍心
屋子的陳設,因為是屋主人長期生活的地方,很容易就可以看出屋主人的某些習慣,但是虎梅山莊的大廳卻給了夜隴一種奇怪的感覺,青花瓷的花瓶上紋繪繁複,茶盞卻用了琉璃琺琅彩的,顯得奢華無雙,茶葉也是很考究的西湖龍井,取得水,身為行家的夜隴一嗅便知道是山泉流水,總之,整體非但沒有百年世家的底蘊,反而處處顯得像是胡拚亂湊顯富貴的暴發戶。
大廳正麵對著的牆上掛著一個大大的“禪”字,與屋裏陳設格格不入,卻意外的讓夜隴喜歡。
等在大廳裏的莊主謝峰剛請夜隴坐下,便見夜隴的視線在那副字上停留,笑著解說道,“夜大俠很喜歡這幅字?據說這是我們老祖宗偶遇一位得道高僧,請那位僧人來寫的。”
“我本還好奇,原來是方外人士書寫的,怪不得如此工整又不失清逸灑脫。”
謝峰聽夜隴誇讚,謝峰謝老爺子麵帶莊重的微笑,道,“夜隴大俠懂字?”
夜隴搖搖頭,道,“一知半解,不過身邊有人懂。”他似乎還沒找到閣主大人不懂的東西呢!
謝峰頷首,道,“可是瀚翎閣的閣主大人?哦,忘了言明了,我家孫女頑皮,這些年多得督統大人和瀚翎閣閣主大人照顧,在下在此謝過。”
聽這稱呼就知道,謝峰是知道他的身份的,夜隴忙道,“哪裏,謝姑娘在閣中也幫了不少忙,要說謝也應當是我們才是。”
“嗬嗬,自己的孫女自己知道,芸兒從小任性慣了,隻是天資聰穎,無論是劍法還是鑄劍術,她一點就透,再加上勤奮,我們也都縱著她,結果這就縱出毛病來了,竟然敢逃婚!還一連幾年不回家,幸得遇到的是閣主大人和督統大人,萬一遇到旁人,芸兒可就要受苦了。”謝峰長歎一聲,“其實受些苦頭也好,不至於一回到家,又對她爹娘選的夫君不滿了。”
選夫君?夜隴心頭一驚,隨後恢複平靜,算算縛流來瀚翎閣都多長時間了,也是該嫁人了,隻是想到縛流要嫁給別人,夜隴感覺有些微妙。麵上仍是保持平靜,道,“哦?謝姑娘已經選好夫君要嫁人了麽?倒是還請莊主通知在下一聲,這幾年下來我們瀚翎閣的人都已經和謝姑娘混熟了,成親當天有我們來撐撐場麵,保證謝姑娘以後不會被夫君欺負。”頓了頓,夜隴又補充道,“莊主大人也別客氣,什麽督統,不過是瀚翎閣裏一個小角色而已,在下與您孫女是朋友,您直呼我姓名夜隴便可。”
謝峰聽言隻是點點頭,道,“夜隴大俠多禮了,就算不是瀚翎閣,夜隴大俠在江湖上也是很有聲望的,十幾年前的那些賊寇也是多虧了夜隴大俠才得以伏法。”
夜隴抽抽嘴角,沒想到對方連十幾年前他為自家報仇的舊事都知道了,心裏感慨原來已經過了這麽久了,嘴上道,“都是些陳年往事,莊主又何須再提呢?不說當時我也是為我自己家人報仇,已經過了十幾年了,如今再在江湖上說起夜姓之人,恐怕想到的都不是我了。”
“夜隴大俠過謙了。江湖上恩怨紛爭從來沒有停止過,也因此武器這一行也經久不歇,虎梅山莊一直以鑄劍聞名,可是最近我檢查兒孫們,卻發現他們已經偏離了虎梅山莊的根本,完全專向於劍術的修習,小輩們的鑄劍工藝沒有一個達到先輩標準的,我如今已經年過七旬,還有多少時日能夠指導他們呢?實在是擔心虎梅山莊會就此衰敗啊。”
額……這是虎梅山莊的家族事宜吧,為什麽要告訴他這一外人呢?夜隴還不知道他已經被自家閣主大人給賣了。
縛流回家後,謝峰雖然沒說什麽,但挨不住別人說閑話,尤其是縛流的娘親,雖然開始也是江湖上的人,可是嫁人後,那種浪跡江湖的心性也被普通的柴米油鹽醬醋茶消磨的差不多了,淪為一普通婦人,見到女兒終於回來了,忍不住對她的終身大事嘮嘮叨叨,從她逃婚,在到最後如數家珍的拿出好多男子的畫像,縛流很無奈,解釋勸阻都沒用,對方又是她娘親又不能怎麽樣,隻好硬著頭皮告訴對方道,她已經有未婚夫了,是瀚翎閣的人,叫做夜隴。
瀚翎閣?當娘的隱去江湖很久耳朵卻很靈,這不是天下第一大組織嘛,自己姑娘能勾搭到瀚翎閣的人當夫君她臉上有光啊。
唯有謝峰聽自己孫女這麽說,轉身就給方秋揚回了一封信,問是不是真的。方秋揚很厚道的說,夜隴不小心打斷了他孫女的劍,所以他孫女就賴上夜隴了,至於夜隴怎麽想,他就不知道了,當然,隻要夜隴同意,他當閣主的自然會親自準備聘禮。
謝峰一聽是自己孫女追人家,不由感慨,他這孫女在小輩中可是出挑的很,犯得著倒追人家麽?但是自己的孫女,而且他們閣主都不反對,他再撮合撮合也就差不多了吧?於是謝峰見著夜隴,多少有種看孫女婿的感覺,和自己“未來孫女婿”討論一下自己家未來傳承的大事,不算什麽吧,他又沒教他家傳的劍法和鑄劍術。
夜隴不知道這些事情,於是很有禮貌的推脫道,“莊主為何問在下呢?在下就算當初也隻是一個江湖浪子,現在更是一個生意人,鑄劍一事實在是沒有太多想法。”
謝峰老爺子才不管夜隴的推辭是為了不涉及他們家的隱秘而禮貌為之呢,嗬嗬道,“可是夜隴大俠見多識廣,我隻是想聽聽你的意見。”
夜隴沉吟了一下,既然是意見的話……他就不用在意對方的麵子了。
“莊主大人鑄劍僅僅是為了傳承麽?”夜隴不客氣道,“既然是聽聽在下的想法,在下也就不矯情的坦率說了。我們閣主大人說過,鑄劍如做人,人身正,劍有魂。在下也是這麽覺得,甚至是,世上任何事都需要有魂,這個魂不是別的東西,而是鑄造這把劍,行使這件事的人的‘心’。心存何物,萬物皆可為何物。我不知道虎梅山莊最開始是什麽樣的,僅隻是我從山莊門口走到大廳這段路途,就見到了無數混雜的植物,雖然名貴搶眼,但和在一起並不出彩,反而俗豔,再是這大廳,也是濃妝豔抹,用許許多多不同品種的瓷器裝飾,我且問莊主,虎梅山莊的‘心’呢?”
“能夠屹立百年,必須要有自己的東西,而不是迎合別人,更不是去迎合來虎梅山莊求劍的人的喜好,虎梅山莊要有自己的特色,而這個特色正在被您用別的東西掩蓋。”
“被我?”謝峰有些驚訝。卻見夜隴認真的看著他道,“沒錯,正是您。”
“您因為不被江湖小輩尊敬而比武招親,希望憑借招來的人的聲望平複那些不在乎,但是您有沒有想過,就算因此得到那些新人的尊敬,他們尊敬的真的是虎梅山莊麽?身為虎梅山莊的莊主,怎麽可以看不清,自己就對自己的家族沒有信心呢?”
夜隴站起身,走到那副“禪”字前,道,“我雖不知虎梅山莊的初代莊主為何將這個‘禪’字掛起,但在下妄自揣度一二。禪為修心,參悟世間萬物運轉之理,將本心融入其中,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鑄劍何嚐不是一場修行呢?修的,是鑄劍者的‘劍心’,劍作為武器流入江湖之中並不單單是要殺人,常常還要用來保命,殺人與護人聽起來相隔萬裏,其實隻在一線之間,想要救人,有時是要殺掉敵人的,所以一把好劍,應當是把融合萬物的劍,不能隻帶有殺人的戾氣,也不能太過軟弱,而什麽樣的人鑄就什麽樣的劍,若是鑄劍人的本心便是對自己鑄劍工藝的不自信,甚至想要拋下鑄劍這件事,那麽他鑄就的,絕不會是一把好劍。”
“所以說,他們應當修心?”
夜隴轉頭看向謝峰,道,“不是他們,或則說不止是他們,包括我們,每一個人都應當修心。”
隻有真正得知自己想要什麽,想要做怎麽樣的自己的時候,才能破除迷茫,如此,做出的東西也就不會迷茫。
……
世上生靈難道不都是在不斷修煉自己的心性麽?也正因此,才會有不停的變化吧。然而萬千生命中,唯有人類是最善變的。
方秋揚踏著皚皚白雪登到了山頂,剛到,便有一個穿著黑色貂裘的人迎上來,與方秋揚身上的銀色大氅相應,滿臉無奈的對方秋揚道,“抱歉,我沒能勸住他,隻能如此了。”
方秋揚不以為意的笑笑,看到對方眼中的失望,拍拍他的肩膀道,“我知道,你放心。”
見方秋揚如此冷靜,他愣了一下,隨即釋然,對方秋揚道,“那你小心,我先回去,不然會被關起來的。”
方秋揚點點頭,道,“小心,山下有人接應。”
兩人相視一眼,便再也不多說什麽了,各自走在各自的路上,隻不過是他下山,而方秋揚則進了山頂的建築內。
七拐八拐的終於進了一個房間,隻見房間內爐火燒得正熱,桌上有熱乎乎的酥油茶,還有擺好的棋局,房間裏還有一人,似乎久候多時的模樣,正拿著棋子研究著空空的棋盤,似乎在想在何處落子,抬頭看見方秋揚,立即笑道,“秋揚,等你多時了,這裏高寒,我便沒有準備你喜歡的酵頭茶,來點酥油茶暖暖身子,我這把老骨頭就陪你下下棋,你也不至於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