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本心

  吳國之北,有一雪山,高聳入雲,高峰頂上積雪終年不化,相傳此處是距離天空最近的地方,許多得道之人,或是巡禮信徒會抱著虔誠的心登頂頓悟。隻是,無論心有多誠,想要登頂都需要一個良好的體格,耐凍的裝備,雪山高寒,經常有人挨不過,想到山頂氣候或許更加惡劣,失去信心,因而死在登頂的路上。


  唯有能夠等頂的人才知道,在這距離天空最近的地方,有一處天堂。


  能夠稱為天堂的地方其實不如世人所想的那樣金碧輝煌,隻有經曆過地獄的人才知道,天堂隻需有一個可以遮風避雨的屋頂,一個暖暖和和的被褥,以及可以食用的熱水和新鮮食物即可。


  這天堂的主人不知用了什麽方法,在雪山頂上建造了一做石屋,足有兩層樓高,其中有許多空置的客房,房主人似乎就是在等待這些登頂問道的人一般。


  沒人知道房主人的來曆,也沒人知道他是如何在雪山頂上造房子的,唯一可以得知的是房主人無論論道還是武藝都深不可測,與他結交的人隻知他自號浩渺道人。


  浩渺道人總是穿著青色道袍,留著黑色的胡髯,清心寡欲,如果說喜好的話,便隻有下棋一事了。


  方秋揚看到屋子裏拿著棋子躍躍欲試的浩渺道人,微微一笑,解開披在身上的銀色大氅,道,“有先生在此秋揚怎麽會覺得無聊呢?秋揚隻怕先生在此苦寒之地呆久了,真的是無聊了呢。”


  說著,方秋揚已經來到棋盤對麵坐了下來。


  浩渺道人挑眉,道,“嗬嗬,還真是什麽都瞞不過你,既然如此就坦誠說好了……”


  卻見方秋揚仍舊微笑,指著旁邊的漆木棋盒,道,“時間還有很多,不如先生先選子吧。”


  浩渺道人捋著胡子,嘖嘖道,“你竟然一點也不著急?也是,若是著急了就不是你了,倒是我那兒子,自從知道我要做什麽後急得跳腳,跟燒了他屁股一樣。”


  方秋揚道,“顥兄為人仁善,有智有慮,而他總會將慮放在智的前麵。”


  “哼,明明你們二人是一起開創的瀚翎閣,他一點瀚翎閣半個當家人的自覺都沒有,老實說,你們瀚翎閣當初沒有我的資金注入,能辦的起來嘛!我還沒動手,那小子就先數落起來了,他事事以你為先,都不知道誰是他老子啦!”最後,浩渺道人還不客氣的翹起腳,拍桌子道,“就是你,我若是想要瀚翎閣的主導權,你敢攔著嘛!”


  方秋揚仍是笑著,將黑子推到浩渺道人麵前,道,“若先生是怕事情結束後,秋揚會對顥兄關係有嫌隙,大可不必用此激將法,莫說秋揚知道此事與顥兄無關,就算有關,也是無妨,倒是您現在就為之後的敗績做準備,是真的沒有信心麽?”


  本以為浩渺道人會激動的拍案而起,誰知他悠悠的歎口氣,道,“秋揚小子,你還記的是誰教你的道業戰術麽?”


  方秋揚垂眸施禮,道,“秋揚先承教於父親,又德蒙先生教誨,莫敢忘懷。”


  “教誨談不上,我自認也算是看著你如何發展過來的。初見你時你才五歲,裹著一襲青夾襖,呆著頂棉花帽子,還沒顥兒堆的雪球高,偏偏老成持重的說要求我授業給你,顥兒很高興,畢竟每個來雪山登頂的人不說都是一條腿邁進棺材裏的老頭子,也都差不多了,我倒是想了更多,百裏之外隻有你一人的腳印,說明別看你才五歲,武功內力已經不是常人可企及的了,但是我卻同意了。當然,說是授業,也隻是允許你在屋子裏看書罷了。這裏來往的人都是些有功底的老頭子,在這住段時間,被我忽悠,或是自己心血來潮,多少都會把自己所學記載下來,你在這裏一呆便是一年,仗著天資聰穎,倒是將所有的書籍學習完了。”


  浩渺道人頓了一頓,倒是對方秋揚讓給他的黑子沒客氣,手指夾起一顆棋子放在棋局的中央,道,“這都是十來年前的舊事了,別嫌我囉嗦,別看年紀,我和你也算是老相識了,但我到現在,都不能說完全看透你,你究竟會多少東西?又如何記得住這麽多東西的呢?聽說你為了討老婆,連篾匠的活都會幹了,油紙傘,嗬嗬,你如今是瀚翎閣的閣主,隻要表明身份什麽樣的女子沒有,你居然會這麽費力的討好一個女子,我還真是想要見一見。”


  “哦?先生叫我來難道隻是為了秋揚的終身大事麽?若是此,還請先生不要操心,小白很好,時候到了,自會讓先生一見的。”


  “嘿嘿,你一點都擔心輸了啊,十年磨一劍建立出這麽大的勢力,被我蠶食幹淨都不問為什麽?”


  方秋揚執白子閑閑的落在棋盤上,道,“人人都說浩渺道人心性安定,才選擇在此飄渺之處隱居,我看則不然。先生若是真心想要隱居,何苦費力在雪山峰頂建造,又何必請求過往的巡禮者留下書籍,尤其是,先生喜愛下棋,若是無人,怎麽對弈?”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我的心不靜?”


  “不是不靜,先生是想要它安靜,隻是沒有成功。修行一事說起來隻是煉心性,悟天地,但和環境同樣息息相關,道行高的人可以隱於俗世鬧堂,那是因為他們已經可以控製自己的心,不為外物影響,是為大隱,隻有小隱之人,才會選擇在隱秘山林,因為憑他們自己還不能完全控製自己的心性。人心並不是一定的,他們還在不停地修煉成長,所以小隱可以變成大隱,隻是人活一世,無論是做什麽,不都是想不違本心麽?”


  浩渺道人嗬嗬一笑,“你道人心會變,你可知我的本心是什麽?你認識我時我已經三十好幾,如今也到了半百之年,且一直蝸居在此地,變?又能變到哪去?老夫我其實從未變過本心,隻是你從來沒有深入了解我罷了,如今被我反咬一口,秋揚小子,現在,你是否為當初是向我取得開拓瀚翎閣的資本而後悔?”


  黑子落下,白子瞬間變為劣勢。方秋揚卻並不著急,淡淡看了眼棋盤,勾唇一笑,道,“棋局一旦開壇便一定會有輸贏,隻是現在一切都尚未明朗,先生此時斷言未免太過草率了。十年前突然出現,在江湖朝廷之中都立於不敗的瀚翎閣內部出現了動亂,確實不是什麽好事,但先生是否對拓跋誠的部署太過自信了些。”


  浩渺道人驚愕了的瞪大了眼睛,“顥兒告訴你的?不,這些日子顥兒都沒有離開我的視線,也沒有你們的信鷹飛來,你是怎麽知道的?”


  方秋揚在大片黑子的地方放下一子,讓浩渺道人摸不著頭腦,無論是方秋揚的落子,還是他應對瀚翎閣動亂的方法。


  “先生,本來我還對你的本心心存疑慮,現在倒是完全確定了,先生您,根本對勝負沒有信心。我一來便要我對顥兄不要有芥蒂,可棋局對弈又好勝心切,若先生真的保持本心從未變過,又怎麽會做如此自相矛盾的事情呢?”


  浩渺道人眼神銳利起來,厲聲道,“你知道我的身份了!”


  是肯定,而不是懷疑。


  方秋揚沒有直接給他答案,而是緩緩道,“兵欲行其事,必先利其器。先生還不知道我當年為何要選擇受誨於先生吧。其實當時年幼,考慮的並不多,一來是知道先生能在雪山之巔生存,武功心法自是不必多說,二來,與先生交往的人都是求道之人,討論的道業,自是比別處豐富。後來想要創建自己的勢力,因為我沒有根基,資金籌集困難,覺出先生手頭寬裕,便借了先生的,先生當時還說錢財乃身外之物,但我心裏卻疑惑,將錢財視為身外物的人,手裏又怎麽會有這麽多家財呢?然而,相交之人,秋揚從沒有懷疑過,因此就算瀚翎閣勢力已經達到這種地步,我還是沒有動用一絲一毫來調查先生的來曆出處。但如今,秋揚並非對先生的來曆完全不知。”


  “你調查我了?”浩渺道人問道,心裏雖然認定方秋揚就算聰穎,就算勢力很大,可最近已經被他控製了不少,突然之間也不會查到什麽,可是拿著棋子的手還是頓了一下,暴露了他的忐忑。


  方秋揚等浩渺道人落子後,緊接著也落下一字,隻是一字畢,棋盤上的形式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白子在不知不覺間,對黑子進行了截殺。白子的劣勢在慢慢轉為優勢。


  “這麽多年過去了,先生應該也知道我的來曆了吧。”


  浩渺道人一愣,隨即點點頭。方秋揚的身份從未隱瞞過任何人,對於不認識方秋揚的外人來說,瀚翎閣閣主深不可測,可是閣內的人都知道,方秋揚的父親是方朔,而方朔是楸國將軍方楚雍的小兒子,隻是多年前在對牧族的戰爭中失蹤。可是這時方秋揚提他的來曆做什麽?難道說……


  浩渺道人額上已經有汗流下,隻是溫暖的屋子裏,他流下的卻是冷汗。


  方秋揚笑笑,道,“智者往往能觀一葉而知天下,秋揚雖遠遠不及,但也循著蛛絲馬跡知道了一些東西,先生想必很有興趣聽一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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