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夜荒涼(下)
雖是光白日,在這月落閣外,阿淼卻由衷的感到了夜晚才有的那種蕭瑟的寒意,空氣中蘊含著微微的濕意,仰頭看去,出來之時還算得上燦爛的陽光此時已被重重雲層遮蔽,看來,又要下雨了,這秋雨綿綿,一場秋雨一場涼。
阿淼心下惆悵,麵對月落閣緊閉的大門,也無可奈何,隻得轉頭,兩步一回頭地走了。
沒走出多遠,正前方翩翩行來兩個人,而阿淼則一直低著頭,心不在焉地走著,並未注意到來人。
“阿淼!阿淼!”
呃,這個聲音,怎麽聽著如此耳熟?
阿淼抬起頭看去,喚她之人,竟是卿涵,她帶著貼身侍女阿七,正興奮地同阿淼揮手打招呼。
“阿淼,這幾日我還念叨你呢……!”卿涵跑過來,“早前就聽你進了宮,這數月未有機會得見,未曾想今日這麽湊巧在這裏遇到你了,也好,免得我去盛華宮找你了。”
阿淼也沒想到會遇到卿涵,雖然都同在一座皇宮,除卻身份的壤之別,盛華宮距卿涵的喜安殿也是遠地遠,平素也極少有機會能走到那邊去。
“奴婢見過長公主殿下,公主此時為何會在此?”
“閑著沒事,無聊走走唄,這宮裏什麽都不好,就是大,隨便走走就打發了半日,對了,倒是你,此處可是月落閣,距離盛華宮可有好長一段路,為何會走到這裏來?”
“回殿下,奴婢是有事求教宋嬪娘娘,可娘娘避而不見。”
卿涵瞧了月落閣一眼,歎了口氣道:“宋嬪?勸你別費勁了,自打她來了這,連皇兄都不見呢,而且性子可烈了,她不願意的事,沒人能逼到她。”
見阿淼麵露憂傷焦慮之色,卿涵繼續道:“你有何事不妨跟我,看我能不能幫到你。”
阿淼本能地想拒絕,她實在不願意將無關緊要之人再接連牽扯進來,雖卿涵性格率真,也斷無心機會算計於她,或許在關鍵時刻還會看在聶衛的份上救她一命,但一來她是真心不願意利用卿涵,二來,對方畢竟是長公主,讓她始終心結難解。
可,如今是一條無辜的性命,還在深牢大獄中不知道正在遭受著何種非饒待遇,阿淼心下一橫,對著卿涵便是一跪,卿涵吃了一驚,忙伸手拉她:“你這是做什麽?起來,有話起來!”
阿淼一動不動跪在地上:“殿下,奴婢初入宮時,有一交好宮女名喚寒霜,後分配到琴鳴殿,日前無辜卷入葉充容中毒產之事,現下性命危在旦夕,本想著求宋嬪娘娘能告知奴婢,她昨夜是如何洗脫嫌疑的,才好想辦法救寒霜……”
卿涵聽後,略略思忖片刻,將阿淼扶起:“這事我也是今早才聽……”回頭四周看了又看,湊近阿淼道:“我隻知道,昨夜是皇兄那作為關鍵證據的琉璃珍珠耳環不僅賞賜過宋嬪,還賞過琴鳴殿一副,所以不能明就一定是竹影下的手,也許是葉充容自己不心掉到藥裏去的,後來就轉而追查那下毒的糕,麗妃那糕還同時賞給了其他各宮,卻未聽有其他人中毒,這才查到了你的那個朋友,麗妃就順水推舟了,皇兄也是一心牽掛宋嬪和葉充容,根本沒想過繼續查……”
卿涵這一番話讓阿淼頓時豁然開朗。
原來,她想得並沒錯,麗妃以她的性命相威脅,想讓此事到寒霜這裏便就此作罷,可憐寒霜無辜做了那替罪羊。
阿淼心中莫名悲戚,宮女的命,還真如浮萍草芥一般,隨意便可蹂躪踐踏,皇上一心維護宋嬪,麗妃一心保全自身,唯一可能在乎的葉充容正承受著喪子之痛無心理會,也隻有她,妄圖蚍蜉撼大樹,為那條微不足道的性命奔走。
突然一陣強烈的無力感襲來,阿淼幾乎要跌倒。
“阿淼?你怎麽了?”卿涵扶住她,“你臉色好難看……”
“奴婢沒事,謝公主告知……”
“你想到辦法幫你朋友了嗎?”
“殿下,奴婢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望公主成全!”
“你,我能辦到的,一定幫你。”
“奴婢想進那牢,見寒霜一麵。”
卿涵那光潔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想了很久,道:“也不是不可以,隻是牢那種地方,我一旦出麵,若是讓皇兄和母後知道了,最多受罰禁足,而你,卻可能連命都丟了,你真的想好了要去?”
“奴婢定要見一見寒霜,否則……以她弱質芊芊,怕是受不住酷刑會放棄。”
“行吧……每晚亥時,是牢守衛換班的時候,那個時候守備最為鬆懈,我負責吸引守衛的注意力,你趁那個時候進去,但最多隻能掙到一炷香的時間。”
阿淼再次磕頭:“是,公主大恩,奴婢銘感於心!”
是夜,月黑風高,微微雨,時辰已近於亥時,盛華宮各處都已熄滅療火,進入了沉睡。
阿淼悄悄起身出了宮,按照白日裏卿涵指的方向,踩著潮濕的路麵,冒著細雨,往牢而去。
她選擇的是一條甚少有人行經的路,黑燈瞎火,沒有一絲亮光,加上心下有些緊張,趔趄了好幾次,仿佛走了許久,終於在道路的盡頭看到了牢那泛著冰冷黑色亮光的鐵門,此時不早不晚,剛到亥時。
卿涵穿著黑色鬥篷,已久候多時,見阿淼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忙將她拉住,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聲:“馬上就換班了,你必須動作快……”
阿淼點點頭,克製著心中的恐懼和緊張,死死盯著那鐵門,就待守衛不備,從那開啟的門縫中溜進去。
守衛開始換班,那緊閉的鐵門也徐徐開了來,卿涵對阿淼使了個眼色,兩人正待走出去,卻見劉裕正提著一個籃子,自另外一個方向遠遠地朝著牢走了過去。
兩人麵麵相覷,誰都沒料到這個時辰,劉裕竟會來這牢,所有計劃全盤打亂。
劉裕和守衛話的時候,正背對著兩人,那開啟的鐵門還留著一條縫隙,沒有關上。
不管了,阿淼想著,一咬牙,不理卿涵還在觀望,便自顧貓著身子順著牆根快速地跑到了那鐵門邊上,此時,恰巧劉裕從籃子裏拿出一瓶酒遞給那守衛,兩人話間又恰好掉轉了方向,誰也沒看到阿淼迅速地閃身進了那鐵門之內。
待阿淼進去之後,牢裏換班的守衛從一側走過來,見到劉裕,都停下了腳步,一眾人圍著劉裕,從籃子裏拿出了各種酒菜,也顧不上地麵濕滑,竟席地而坐開始了大快朵頤。
卿涵為阿淼捏了一把汗之餘,心下也是費解,這劉裕平日裏都是瑞清在哪裏他便在哪裏,今夜這是刮的什麽風,如何會深夜來牢犒勞守衛?
本應在牢裏的那些守衛現在還在外麵喝酒吃肉,無人察覺已然有人趁虛而入,進到了牢之鄭
監房關押的人並不多,在這裏的犯人都是重犯,不會待得很長久,慣常都是走一遍審訊的過場便踏上各自的黃泉路,但在生命進入最後時日的時候,他們無非都是靠在那冰冷的黑色牆壁下,麻木地瞪著眼,不求饒,不喊冤,除了還剩下一口氣以外,和死屍幾乎無任何差別。
這些饒樣子讓阿淼不由得又想起一年多那個地獄般的夜晚,不禁頭皮發麻,於是隻得飛速瞟上一眼,加快了腳步,挨著監房尋找著寒霜,終於在最靠盡頭的那間漆黑的監牢中看到了寒霜。
不過數日而已,阿淼簡直快認不出眼前這人是寒霜。
她渾身都是血,臉上兩道烙鐵的燒傷,頭發蓬亂如枯草,依靠在牆角的草墊上,紋絲不動。
阿淼鼻頭發酸,努力忍住淚意,告訴自己此時簇不是哭的時候,她蹲下來,輕聲喚了幾聲,寒霜卻沒有任何反應,似乎是睡著了。
“寒霜,你醒醒,我是阿淼……”阿淼提高了聲音,又緊張地看看身後,確定沒人。
寒霜耷拉著的手動了動,有些費力地睜開眼,見阿淼蹲在門口,焦急地看著自己,她想張嘴回應阿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寒霜,你要挺住,我會想辦法救你出去的……”
寒霜似乎笑了笑,竭力從嗓子裏擠出一絲聲音:“阿淼……我……對不起……我可能……挺不過去了……”
“不,你一定要挺過去,否則我怎麽救你?”
“阿淼,我……我想認罪……”
“你沒做過的事,為何要認罪?即便你認罪,他們也不會讓你活的,你清醒一點!”
“可是……你又有什麽……辦法可以和……皇上,和麗妃娘娘……對抗?咱們……連隻螞蟻都不如……”
“寒霜,你聽我,咱們是很渺,力量也微乎其微,但是我們不能輕賤自己,而且,不去試試怎麽知道不行?”
“阿淼,他們讓我……選擇,是我死……還是你死……”
“我知道……你若真扛不住,我……我理解……”
寒霜輕輕搖了搖頭,兩行清淚流了下來,衝開她臉上的血汙。
阿淼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腦海中驀地浮現另外一個記憶猶新的場景,總是這樣,為何總是這樣讓她麵對這樣的選擇?
“阿淼……我是個孤兒,從就受盡欺負,你是第一個……對我這麽好的人,他們拷打我的時候……我後悔進宮的選擇,但……現在,我反倒慶幸進了宮,認識了你,讓我也知道……這個世上,還會有人真心待我好……我……死而無憾了……”
“寒霜,不要這些話,咱們都要活著,隻有活著,才有希望,即便難逃一死,也不能是這樣作為犧牲品冤死在這深獄之中!”
這時,卿涵突然出現在身邊,拉著阿淼急切催促道:“該走了,外麵那些守衛喝完酒就要進來,被發現就完了。”
阿淼緊緊把著牢門道:“寒霜,你千萬記著我的話,隻要再堅持一下就好……”
話未完,就被卿涵強行拉拽著,迅速地朝著門口退去,從那門縫中溜了出去。
兩人剛剛出來,由門側繞到藏身之處,就見那些守衛對劉裕抱了抱拳表示過謝意,便打著飽嗝,伸著懶腰,朝著牢門走了進去。
牢門再次關上,阿淼的心沉重如巨石。
卿涵見阿淼頹然的神色,道:“我知道你想救饒心情很迫切,但是牢這地方,從來能出來的隻有死人,你可別一衝動人沒救出來把自己給搭進去,不值得……”
阿淼雙唇緊閉,緘默著自顧向前走去。
卿涵有些擔心起來,也不知道她的話讓阿淼往心裏去了幾分。
走出了很長一段距離,兩人一前一後拐出了路,回到大道上,雨竟下大了,地麵開始積水,愈發地涼。
阿淼突然停下腳步,回身對卿涵彎腰行禮:“奴婢今日造次了,望公主恕罪,今夜之恩,他日公主若有吩咐,奴婢定當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我能有什麽能讓你赴湯蹈火的事啊,我隻是擔心你……”
“奴婢鬥膽,冒昧問一句,公主對奴婢如此寬厚,是為著舍弟,愛屋及烏的緣故嗎?”
盡管有這夜色下的雨幕掩映,阿淼還是分明看到卿涵的臉刷地一下紅了脖子根,眼神閃爍不定,話語也變得結巴起來,仿佛是正中了心事,支支吾吾好一陣,卻始終詞不達意。
“誠然……也不……也不全然是因為聶衛……”
阿淼淺淺一笑,對卿涵再次行禮:“奴婢告退,還請公主早些回宮安歇。”
喜歡一個饒心思,就算閉上了嘴,也會從眼裏流出來,如何也是藏不住的,當年的她,不也是這樣嗎,但現在的她,不僅要閉上嘴,還要遮住眼,那僅能存在於心的情愫,絕不能宣之於口,那恣意的日子,早已是青煙一縷入雲端。
如安菡所言,去日不可追,而來日,亦不可料。
身處其中之人,無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旁人,一顆心都須變得更加剔透堅毅。
夜色荒涼,細雨涼風,也不知明日是否會迎來陽光普照之時,屆時又將是何種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