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相逢思舊日(上)
老爺就像是個不按章法隨心所欲的頑皮孩童,不遂人願,卻總是惡作劇不斷。
翌日,依然是陰雨,空被厚厚的雲層填塞得滿滿當當,連一點縫隙都不露,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阿淼從房間出來,照常準備去雜役房領差事。
昨夜回來之後,不知道是擔心寒霜,還是緊張得來心有餘悸,亦或是害怕被麗妃發現,上次挨的板子受的傷,現在想來偶爾還隱隱作痛,竟是一夜無眠,就那樣睜著眼躺到了亮,起床時,一身酸楚。
走過宮門口之時,阿淼似乎聽到有人在聲喚她,循聲望去,竟見瑞祁蹲在門邊,伸著腦袋,正朝她心地招著手。
阿淼環顧四周無人,便走了過去:“見過殿下……殿下此時不是應該在韶雲閣念書嗎,為何會在此?”
瑞祁拉著阿淼到邊上的角落裏:“安菡姐姐有話跟你,白她不便在盛華宮露麵,所以讓我來叫你。”
“是,那她現在在哪裏?”
瑞祁用手指了指一個方向:“就在外麵,台階下麵。”
阿淼牽起瑞祁,下了幾步台階,一轉身,便看到了安菡,她的神色有些異樣,全然沒了平日爽辣外放的性子,麵露怨怒還透著些許愁容。
安菡俯身對瑞祁道:“殿下先去旁邊玩一會兒,待臣同阿淼完話就回去。”
瑞祁對不讓他參與顯得很是不滿,無可奈何地嘟著嘴,走開了。
“阿淼,我問你,昨日你是不是去過牢,探過那個叫寒霜的宮女?”
阿淼愕然,安菡是如何知道的?眼下這種情況,還是不能讓更多一個人知道為好。
“我……我沒去啊……”
“你就別騙我了,你可知道,昨夜,寒霜剛認了罪,今晨就被人發現她已經死了……”
“什麽?!寒霜……她死了?”
這個消息猶如晴霹靂,給了阿淼當頭一記重擊,她呆呆地瞪著安菡的臉,心好像被拴了塊石頭似地直沉了下去。
“方才禦藥局臨時調派我去給牢一名女囚看診的時候,聽那些守衛閑談之中起,寒霜畏罪自盡,之前還畫押了認罪狀,承認了葉充容的吃的糕是她下的毒,全因葉充容曾為她做錯事而責罵過她,一直懷恨在心,因此而犯下大錯,同任何旁人無關,我想,這個旁人,除你以外,斷無其他人了。”
阿淼跌坐在地上,捂著心口,隻是不停地搖著頭,難受得幾乎不出話來。
“不會的,寒霜不會因為被罵了幾句就下毒害人,更不會是畏罪自盡……定是有人,就等著她畫押認罪,未免留後患才將她滅口的……”
安菡坐下來:“她知道,你們根本無法對抗那背後之人,她不想牽連你,也受不住那些酷刑,所以,認不認罪她都是沒有任何生機的,所以她才……”
“不!”阿淼情緒激動,“寒霜絕不會自盡,若要是受不住折磨,為何不早自盡,偏偏等認罪才自盡,豈不是白白多遭受了這麽多日的難?”
“你的也有道理,但有沒有可能是你去探了她,她才堅定了決心,了斷自己,也不牽連你?”
阿淼忽然想起昨夜,寒霜那毫無生念的兩行淚,那像是臨別遺言的話,原來那個時候,她就下了這必死的決心了嗎,該死的她隻顧著勸寒霜堅持,卻沒發現那表情和話語裏真正的意思。
“你最近,還是安分些吧,至於寒霜,你一早便知誰都救不了她,切莫讓她這條命丟得不值,現在你能救的隻有你自己……”安菡拍拍阿淼,起身,牽了瑞祁走了。
瑞祁一路走一路回頭看著:“安菡姐姐,阿淼她怎麽了,好像要哭鼻子的樣子?”
安菡道:“那是因為她的朋友走了,所以她難過啊,難過總是要哭一哭的。”
“哦,就像之前我養的那隻兔子不見了,我也難過了好久……”
“阿淼的朋友,可不是殿下的兔子。”
“安菡姐姐,我不想阿淼難過,該怎麽做?”
安菡頷首,略沉吟片刻,若有所思地低頭看著瑞祁,五歲男孩的明眸中映照出漸漸散開雲霾的空,透漏下一絲金色的陽光。
“殿下,臣隻能治好阿淼身子上的傷,她心裏的傷要靠她自己,但殿下以後可以做到讓下人都不受傷。”
“讓下人不受傷?這個先生沒教過……”
“知世情之冷熱,體黎民之疾苦,當為家之責。”
瑞祁眨巴著一雙無邪的大眼睛,喃喃地將這話重複了一遍,平日裏背的那些枯燥的詩文總也記不住,挨了先生不少手板心,而安菡這句話,他尚不能完全理解,卻就這樣記在了心裏。
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福氣從而降,而禍事也總不是獨行客。
得知噩耗之後的阿淼失魂落魄地回到屋裏,一坐便是半日,甚至都忘了還有差事未領取,待望秋帶著一眾宮女找到她的時候,她仍在屋中呆坐出神,甚至望秋帶著風闖進門來,她依舊一動不動像是沒看到。
望秋氣急敗壞,當即便傳了麗妃的命令,但出乎阿淼意料的是,麗妃並未如之前一樣罰杖責,而是罰她去萬卷樓守樓百日,無令不得出。
阿淼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結果,萬卷樓是什麽地方她很清楚,左不過如月落閣。
望秋出門的時候,還回頭對她:“娘娘了,既然你這麽喜歡去牢房,就去萬卷樓見識見識,那地兒寬敞,挺適合你的。”
阿淼終於明白,無論她如何謹慎微,如何計劃周詳,如何認為萬無一失,都逃不掉那些無處不在的眼睛,她做過的任何事,甚至過的話中任何一個字,麗妃都了如指掌,所以寒霜的突然“畏罪自盡”,應也與她所想八九不離十。
頭劇烈地痛起來,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她想救每一個人,卻始終救不了任何人,姚淼如此,烏氏如此,寒霜亦是如此。
安菡得沒錯,她現在能救的,或許隻有她自己了。
萬卷樓,寂靜如常。
阿袖打開樓門的時候,隻見門口站著的女子,並不如宮女那般著輕紗長裙,而是一襲素白布衫,臉頰瘦削,神色悵然。
早先有太監提前來傳話,是有一名犯了錯的宮女被麗妃娘娘責罰,來這萬卷樓守樓百日,想必便是她了罷。
“門口風大雨大,姑娘弱質芊芊恐著了寒,快進來吧。”阿袖將阿淼讓進樓內,“這萬卷樓平日也隻得師太和老奴二人,空了老奴也常打掃整理,姑娘一早一晚巡樓,待晴日光好時,將那些竹簡書本拿去曬曬即可。”
阿淼抬起頭往上看去,一圈圈的旋轉的樓梯似乎看不到盡頭,而麵前這大廳,雖看上去曆經不少年頭,梁柱都有些斑駁脫落的痕跡,顯露出灰暗而質樸的顏色,除此之外,便滿是一排排的書架,分門別類地地疊放著成千上萬的竹簡書本等,尋常無人翻閱,卻不見一粒塵埃,隻是有些過於久遠的,紙張有些幹脆發黃。
看來這位在此清修的先皇後,也是個素愛整潔之人。
這便是以前常聽父親起過的萬卷樓,承襲自前朝的皇家藏書樓。
“姑娘,這樓上便是九重塔,不用老奴姑娘也知道是誰在,那位平素不喜叨擾,姑娘若無特別事,還是盡量不要上樓罷,姑娘若有何需要,喚老奴便是。”
阿淼點點頭:“奴婢知道了,多謝姑姑提醒。”
阿袖將阿淼領到廳樓背後的一處房間,交代了一番,便離去了。
阿淼簡單鋪好床,躺了下來,環視著這狹的屋子,雖比不得在朔王府之時那間廂房,但比起盛華宮那六人一間的大通鋪來,簡直能算是廣廈了。
九重塔上那位,也不知道是個什麽樣的人,以前也隻聽父親偶爾起,先皇後的賢良淑德乃下女子之典範,並希望她也成為那樣的女子,而由於瑞諺的關係,阿淼對這位先皇後更加是充滿了好奇和憧憬,無緣得見有著下第一美人之稱的生母,能見見以賢德著稱的養母也好,但方才聽阿袖,塔上那位不喜人打擾,也不知守樓這百日是否能有機會得見。
彼時,對於麗妃為何會將她罰來萬卷樓,阿淼並未有多的想法,隻道這萬卷樓在宮裏是同月落閣齊名的晦氣,宮女寧在浣衣局也不願來的不祥之地,但在她看來也算不上什麽懲罰,反而樂得逍遙自在,她不知道的,卻多潛藏在看似寧靜的水麵之下,甚至連冰山一角的端倪都未曾露出水麵分毫。
阿淼到萬卷樓的第五日,多日連綿的陰雨終於停了下來,陽光雖是稀薄,也算是見晴朗了。
這日,阿袖一早從塔上下來,見阿淼正在一排書架前,似乎在翻找整理著什麽,便走上前去喚了她幾聲:“姑娘這是在作甚?”
阿淼合上手中的書,道:“阿袖姑姑早,奴婢看這些都是古籍,不少都已成了孤本,一時好奇,便拿來看看,姑姑放心,奴婢看完自會整理妥當,絕不給姑姑添麻煩。”
“姑娘能看懂這些,想必進宮前也是念過書的吧?”
“不過就在家鄉念過兩年私塾罷了,略識得些字。”
阿袖扭頭看了看周圍的其他書架,看上去雖還是整整齊齊,卻好像都有什麽不太一樣了,她拿起其中一卷竹簡,上麵係著一條細細的絲絹,用清秀的字跡標注了此卷的名稱,番號,出處等,有些甚至還簡略地作齡故釋義,再看其他的,也都同樣如此做了簡易的簽注,然後分門別類重新擺放了一遍。
“這幾日姑娘還做了不少事,辛苦了……”
“姑姑見笑了,奴婢如此做一來為打發時間,二來有了簽注之後,師太若想查找,應會便捷許多了。”
阿袖讚許地點點頭:“做得如此稱手,應不是第一次這樣做了吧?”
“奴婢未進宮之時,曾在舊主府上做過數月的侍墨,這些還是舊主教會奴婢的呢。”
“姑娘之前是在哪位大饒府上呢?”
阿淼猶豫了一下,心想到底要不要,依照規矩,宮女入宮,便是意味著同以前的舊主斬斷了關係,非必要不得隨意提起,以免有仗勢結黨之嫌,雖這種規矩形同虛設,宮女間為出身也沒少攀高踩低,但終歸是有這樣一條明文規定,何況現在她還在受罰期間,有了之前的教訓,焉知這是否又是麗妃的手段,就等著她在這些不經意之處犯錯,因此不得不慎之又慎。
阿袖似乎也覺察到自己問了讓阿淼為難的問題,懷著歉意地笑了笑,拿起一卷佛經:“老奴是奉命下來給師太拿佛經的,姑娘先忙著,老奴就先上去了。”
阿淼屈膝行了個禮,看著阿袖上了樓,轉回頭來看著麵前的書架,大概這百日,把這些書卷都整理完畢,也就打發得差不多了吧。
還好,不是在浣衣局,比起算洗了多少件衣服,倒更寧願是在這裏與書香為伴。
此時,宋九思剛在禪房做完早課,正坐在一旁喝著茶休息,阿袖走了進來,將手上的竹簡遞給她:“師太,這是您要的佛經。”
宋九思接過來正要打開,那竹簡上係著的絹絲引起了她的注意。
“這是……?”
“回師太,是前些盛華宮打發來守樓那位姑娘做的,奴婢見她也像念過書的,略識文墨的樣子,做事也甚是細心,若非這樣,老奴今日也沒這麽快就把這卷經書找出來。”
宋九思用手指摩挲著那絹絲,看著那上麵的字,雙眼一亮,突然想起了什麽,忙對阿袖道:“快,快把之前瑞諺送我的那幾卷經書拿過來……”
阿袖忙找出一卷來放到宋九思麵前:“師太,怎麽了?奴婢拿來這卷是否有何不妥?”
宋九思看了看兩卷竹簡上的絹絲,仔細地對比了一下字跡,臉上浮現清淺的笑意。
“阿袖,那守樓的姑娘,叫什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