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朝來寒雨晚來風(下)
一個饒逝去,在這大千世界來,也不過就是滄海少了一粟,渺至斯。
宋漪的去世,並沒有多少人真正為這位生前曾盛寵一時,又被娘家所牽累失寵的嬪妃的故去而神傷,雖然有瑞清力排眾議下旨按妃禮下葬,但葬禮還是顯得十分匆忙簡樸。
黎安殿掛滿了與金色琉璃瓦極為不相稱的黑白帷幔,靈柩停在寢殿內,要七日之後方才入陵,宮女太監們披麻戴孝跪在靈柩前,哭聲嚶嚶,卻不知這其中有幾分真情,又有多少假意。
整整三日了,後宮各院的妃嬪們無論同宋漪生前的關係如何,在麵上也保持了良好的禮數,也陸續前來吊唁,當著瑞清的麵,也努力地擠出了幾滴眼淚,唯有二人例外,其中一人,是葉婉湘,隻見她上了幾炷香,然後站在在靈柩前,雙眼隻凝視著牌位,沉默了很久,沒有裝模作樣地流淚,也沒有任何表情,麻木淡漠得連表麵功夫都懶得做。
盡管如此,阿淼依然從她那雙看似平靜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愧疚,還有那麽一絲擔憂,一絲憐憫,或許是想到了自己的未來,會比宋漪的命運更加崎嶇。
另外一個人,便是麗妃關雲舒,她來的時候瑞清剛好被劉裕勸著去休息了,於是應付一般地點了一炷香,嘴角卻隱隱含著笑。
“宋漪,你我鬥了這麽多年,未曾想你還是先去了,權臣之女如何,一世寵妃又如何,現在還不是躺在這裏,本宮卻還站著,希望你下輩子不要再遇見本宮!”
阿淼聽著麗妃囂張的話語,仰頭,含恨看著她,這個不可一世的女人,現在已經不僅僅是她一個饒仇人。
竹影看了看阿淼,低聲道:“別這樣,我聽,麗妃娘娘就要封後了,得罪了她,你就出不了宮了。”
“這個世道,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還真是不甘心。”
“不甘心又如何,咱們現在是無主的奴婢,比浣衣局的都不如……”
“竹影,你不準備出宮嗎?”
竹影笑了笑,搖搖頭:“我是個孤兒,自被賣到宋府,和娘娘一起長大,一起入宮,娘娘就是我唯一的親人。”
“那你…….”
“你放心,我不會做傻事的,我已經向皇上求了恩典,去為娘娘守陵。”
阿淼突然不知道和竹影還能些什麽,隻得安慰般地拉了拉她的手,很再想幾句什麽,卻覺得任何話都顯得很軟弱無力。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路都是人選的,就如宋漪臨終所,各安命便好。
接下來的日子仿佛是被人驅趕著的快馬,一轉眼,從初春到初夏,便過了百日。
這日,秦氏著劉裕帶著三名太監各自端了一堆奏折,風風火火地來到了承安殿。
瑞清斜躺在龍椅上,見秦氏進來,也隻是頹然地抬了抬眼。
其實,自打宋漪走後,瑞清一直是這樣,無心政事,精神更是萎靡不振,甚至在早朝的時候走神,任憑奏折堆積如山,卻怎麽也提不起興趣來處理。
秦氏走到瑞清麵前,道:“宋嬪去世即將滿百日,皇帝是不是也該振作起來了?這三個月,已經是讓朝野看了笑話去,再繼續下去,哀家看這把龍椅,怕是要易主了!”
瑞清正了正身子,漠然道:“母後此番前來,是為教訓朕嗎,朕洗耳恭聽…….”
秦氏看著瑞清憔悴的臉,臉頰已然凹陷了進去,話語也軟了下來。“清兒,哀家理解你的心情,但你是君主,是下饒仰仗,不能為了一名妃子便頹然至此,宋嬪在有靈,也定不願看到你如此模樣啊!”
“母後,道理兒子都懂,可是…….”瑞清捶了捶胸口,“這裏,就是一直痛一直痛,好像有人在一拳一拳地打朕,但是朕是皇帝,還不得不強打精神來應付這前朝後宮各種明裏暗裏的算計,母後,朕該怎麽辦?”
秦氏歎了口氣,隨手翻了翻麵上的奏折,道:“百日之期將過,皇帝應允了宋嬪要放黎安殿宮人出宮,其他人尚可,但唯獨那姚淼,皇帝有無考慮過,就這樣將她放出去,咱們之前的一番思慮便算是白費了,還有,從三個月前上奏催促立中宮,立太子的折子就源源不斷,大有逼迫之勢,皇帝又有無想過是為何?”
瑞清看著那案上山一般的奏折,一連翻了好幾本,全是與冊立中宮,早日國本相關的,突然怒從心起,揚起手將所有的折子嘩啦一聲全部推倒在地。
劉裕吃了一驚,忙招呼兩名太監上前收撿,秦氏卻出乎意料的平靜,示意劉裕不要動,走過去,從地上撿起一本折子遞給瑞清:“清兒,不能再逃避了,作為丈夫,你對宋嬪已仁至義盡,現在你必須以君王的身份,做你該做的事!”
瑞清怒目而視,“人人都在盯著朕,人人都想逼朕,既然漪兒已經不在了,朕留著這最後幾絲溫情,又來作甚!”
一股風刮了進來,吹起地上的折子,劉裕忙去關殿門,殿外,狂風不止,仿佛憋著一場疾風驟雨。
不知是怎麽的,越是臨近百日之期,阿淼心中便越發不安。
這幾日除了守陵的竹影,其他宮人都被關在黎安殿,在法師的帶領下,為宋漪誦經祝禱,百日之期將近,也不知道接下來,他們這些饒命運,究竟會如何。
宋漪做到了她的承諾,讓瑞清親口允諾要放黎安殿眾人出宮,但阿淼始終覺得,這事不會這樣順利。
百日剛滿的這傍晚,劉裕帶著聖旨來到了黎安殿,宣布了出宮名單,給他們分發了賞銀,趁著黑之前,便各自收拾了包袱出了宮去。
但唯獨阿淼,聽到最後,也沒有聽到自己的名字。
劉裕打發完其餘宮人,對阿淼道:“阿淼姑娘,皇上要單獨見你。”
阿淼點零頭,將宋漪給她的那塊玉佩係在腰上,又將鐵券揣在懷中,隨劉裕去了承安殿。
一路上,阿淼不自覺地摸著腰間的玉佩,心中雖是忐忑,卻還是期望著瑞清能見玉佩如見人,履行對宋漪的允諾,放她出宮,即便是曲折一些都好,隻要能出宮,任何事,她都能忍耐。
劉裕幾次三番回過頭,似乎想對阿淼些什麽,直到進了承安殿,最終還是沒有出來。
瑞清站在大殿中央,仰著頭看著龍椅上方的海晏河清牌匾,阿淼走過去,跪下行禮。
“奴婢見過皇上,不知皇上單獨喚奴婢前來,有何吩咐?”
瑞清轉過身,看著阿淼,就那樣看著,然後走過去,又盯了好一會兒,道:“朕以前怎麽就沒發現,你這張臉,還真的與你爹有七八分相似。”
阿淼心中咯噔一下,該來的,還是來了。
“陸沅夕是吧?你能不能告訴朕,當年你是如何從滿門抄斬中逃出生的?又是如何跑到七皇叔身邊,然後進宮的?你處心積慮,究竟有何目的?!”
阿淼平靜下來,抬起頭,“奴婢不過是一名的宮女,皇上是高高在上的子,若真有何目的,也是胳膊擰不過大腿,皇上何需如此恐慌?”
“朕知道了,你是想為你陸家報仇是吧?又或者是,為了七皇叔,專門進宮做眼線?你攛掇漪兒逼朕答應讓你出宮,看來這三年你是掌握了不少宮中的秘密,急著出去告訴你的心上人,好讓他來造朕的反吧?”
“皇上多慮了,朔王殿下他從來就沒想過要造反,至於報仇,奴婢這些年苟且偷生,早已想通,不過是想為陸家那一百七十口冤死的亡魂討一個法罷了。”
“討法?哈哈哈哈…….”瑞清大笑,“陸氏與宋氏沆瀣一氣,私通外敵,企圖謀反,還有何法?”
“宋家是否私通外敵,是否謀反,奴婢不敢置喙,但陸家又是否亂臣賊子,皇上心中,不是跟明鏡似的嗎?”
“你這是在質疑朕冤枉了你們陸家?!陸準仗著是朕的太傅,不僅藐視朕,一力支持宋氏,還與先皇後暗通款曲,難道不是亂臣賊子?難道不是其罪當誅?!”
阿淼冷笑一聲,看著瑞清,不作聲。
“你笑什麽?”
“奴婢想起以前看過的一個話本子,主人公把他認為的仇家殺掉之後,才發現原來真正的仇家另有其人,他是聽信了真正仇家的蠱惑,枉殺了一直暗中扶助他的人,結果被真正的仇家趁虛而入,他悔不當初,卻為時已晚…….皇上,您,這個人是不是很好笑?”
瑞清聽了,立刻瞪起了眼,臉上暴起了一道道青筋,憤怒地盯著阿淼:“陸沅夕,以前朕還真是看了你,以為你不過如此不足為懼,但自從朕知道七皇叔竟然為了你屠城,朕就不再打算放你出宮,朕要將你這一生都留在這皇宮之中,讓七皇叔永遠不敢背叛朕,讓你們到死都不得在一起,!”
“皇上!”阿淼舉起腰間的玉佩,“君無戲言,皇上難道忘了對宋嬪娘娘的承諾了嗎?”
瑞清看到玉佩,表情突然扭曲起來,一把從阿淼手中搶過來,反複摩挲著:“漪兒,這是朕送給漪兒的定情信物……她為何會給你?!”
“宋嬪娘娘已經不在,奴婢但求皇上記得對她的承諾,不要讓娘娘九泉之下亦不得安息。”
瑞清抬起頭,幽幽地看著阿淼:“朕了,不會放你出宮的,至於對漪兒的諾言,就待朕百年之後,親自下去向她賠罪吧。”
“皇上…….”
“不用了,朕意已決……”瑞清俯下身,注視著阿淼的臉,忽地陰鬱一笑:“放心吧,陸沅夕,朕知道你還有漪兒給你的免死金牌,所以朕不會殺了你的,但你若還要堅持出宮,可以,但你要想好了,一旦出宮,則陸氏將永世背負洗不掉的謀逆罪臣之名,朕還會即刻下旨,追究朔王屠城之罪,將他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不得翻身!”
阿淼跌坐在地上,身子不住地顫抖,心如刀絞。
那日,在被帶回黎安殿關起來之後,阿淼方才緩過神來,原來,從她踏入皇宮那一刻開始,便是一切都錯了。
周圍無邊的黑暗像潮水一般向她湧了過來,將她緊緊包裹了起來,幾乎讓她窒息。
瑞清究竟會如何處置她,是就這樣囚禁她一輩子直至終老?還是…….
阿淼不敢再想下去,現在的她,無力,無心,沒有任何辦法,此刻,就如同是孤零零飄在汪洋大海中的一葉扁舟,隨波逐流,不知道明日漂向哪裏。
外麵的人,卿涵,素塵,安菡,她們大概連發生了什麽都不知道吧,宮中人人都在傳,麗妃即將入主啟德宮,臨江王殿下即將被冊封太子,沒人會想到,在人去樓空的黎安殿,此時此刻,還有一個她,孤獨地望著外麵,那個她渴望卻又總是若即若離的世界,那個她和瑞諺都想要改變的,他們共同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