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斷以相思為祭(上)
更深露重。也不知是何時辰了,反正外麵的黑暗沒有絲毫改變,這黎安殿的夜,愈發靜謐得詭異。
阿淼倒是不怕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她反而盼著宋漪魂兮歸來,總好過此刻她無助的獨自靜坐,卻不知道明日會發生什麽。
月亮出來了,今日是十五,一輪碩大的明月,無遮無攔地掛在深藍色的幕上,月光依然柔和,卻將黎安殿內尚未來得及拆下的白色帷幔照得如雪一般慘淡蒼白。
阿淼走不出這屋子,甚至連窗子也打不開,瑞清這是鐵了心要將她禁錮起來,她也很清楚,他的那些話,並不是威脅,更不是恐嚇,他完全可以輕而易舉做到,還不必擔心任何在史官的筆下留下任何不仁厚的汙名。
一切隻因為,他是帝王,而她,始終也不過就是一名階下囚。
瑞諺…….阿淼突然想起,還有幾瓶新近煉好的藥,沒有來得及交給安菡帶出宮去,算算日子,上次那瓶也應所剩無幾了。
想到這,阿淼突然焦急起來,心也隨之咚嘵跳起來,眼下這該如何是好?如何讓安菡和素塵知道她的境況,又如何讓把藥交給安菡?瑞諺若斷了藥,內傷在這個時候複發的風險便多上一分,這要是被皇上,甚至被永王發覺,無法想象他們會趁機做出何種不利他的舉動。
阿淼急躁地抓了抓頭發,心急如焚,卻毫無辦法,隻得在屋裏如困獸一樣走來走去,這一次,還會有奇跡嗎?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得殿外庭院中曝一聲,阿淼一驚,忙走到窗邊,隔著鏤空雕花的孔隙朝外看去,隻見一個黑影從地上爬起來,抖了抖身上沾染的灰塵,然後摸出一個火折子,吹亮起來,摸索著朝寢殿走來。
阿淼使勁地眨眨眼睛,頓時大喜,來者正是她此刻最想見到的人,安菡。
安菡拿著火折子走到寢殿大門前,見上麵掛著一把堅固的鐵鎖,徒勞地扯了一下,紋絲不動,於是便退回來,繞到窗前,試探地喚著阿淼的名字,一邊用火折子去照窗子,一隻眼睛猛地出現,安菡不禁嚇了一跳,差點叫出聲來。
“安菡,別叫,是我……”
安菡撫著心口,喘了口氣,道:“嚇死我了你,怎麽樣,你還好嗎?”
“暫時還好,你是怎麽知道我被關起來的?”
“方才長公主身邊的侍女跑到司衣所找素塵,塞了張紙條給她什麽也沒就走了,打開一看,才知道你被皇上關在這黎安殿,於是我倆一合計,不管皇上因為何事關你,想必你現在因為給朔王殿下的藥送不出去正在著急,所以我就翻牆進來找你了啊…….”
“翻牆?!沒被人看到吧?”
“現在都三更了啊,除了巡夜的太監和禁軍,誰還在外麵遊蕩?”
“那……禁軍…….”
“放心好了,禁軍剛巡過這一片,我隻要趁著下一輪巡夜之前再出去就行了。”
“那就好,你們也要心,最近…….可能會有些事發生,我不想連累你們。”
“橫豎你現在也出不了宮了,君子不吃眼前虧,就暫且忍耐,日後再尋機出宮吧。”
“我先把藥給你吧,這藥每日一粒,斷不得。”
阿淼著,將七八個藥瓶一個一個地從那狹的縫隙遞了出去,安菡將火折子插在窗邊,一個一個地接過來,然後用布包裹起來,係在背上,她看到阿淼的那依然包紮著的左手,怔了一下,道:“下次你能不能換隻手放血,這樣一直包著,不怕引起懷疑?”
阿淼:“身上疤痕多了,才更容易引起懷疑。”
“你這心頭血煉的藥,確定真不讓他知道?”
“不要,千萬不要讓他知道,還有,我被關起來的事,也先不要告訴他,我怕他擔心我…….”
“你本來就隻會讓齲心,還不準人?”
“萬一,萬一事情還有轉機呢,豈不是白白讓他擔心了,安菡,求你了,隻需按照以往那樣把藥給他,其他什麽也不要,若是他問起,就……就我很好…….”
“你們兩個…….還真是愁煞人,算了,不和你了,我先走了,你自己心。”
安菡完,將火折子拿起,頭也不回地朝著來時的路走了。
火折子的光亮由大變,直到牆根下消失,整個世界,又陷入死一般的黑暗和寂靜。
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是暫時放了下來,這次她一口氣割了三根手指放血,備足了兩個月的藥量,兩個月後?她現在是連明都不願意去想,兩個月後的事就兩個月後再吧。
的確,明日要發生的事,不僅是阿淼自己,就連所有人都是未曾料到的。
翌日,安菡準備趕在午時之前將昨夜從阿淼那裏拿到的藥送出宮去,恰好韶雲閣的管事太監向劉裕求了假出宮探望生病的家人,於是安菡將包袱藏在出宮馬車的車軸之間,準備立即飛鴿傳書給朔王府,讓他們盯緊馬車,伺機去取藥。
剛寫完字條,還沒出韶雲閣的門,就見瑞祁跑著過來,拽住她便道:“安菡姐姐,我聽他們,母妃要當中宮娘娘了?”
安菡道:“殿下,此時不要到處亂,待皇上下了旨不就知道啦?”
瑞祁皺起的眉頭:“但是方才我看劉公公好像已經拿著父皇的聖旨往盛華宮去了呀,也奇怪了……”
“奇怪什麽?”
“劉公公身邊的傑子也拿了一道聖旨往黎安殿去了,可是那裏自從宋嬪娘娘去了之後就沒人了呀……”
“是嗎?”安菡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殿下這就開始玩耍了,今日份的書念完了嗎?”一邊迅速卷著手上的字條,拿起藥箱,準備起身。
瑞祁撅起嘴,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先生本來是要罰我抄寫的,但是望秋姑姑來傳話母妃今日心情好,就暫時不罰了。”
“麗妃娘娘心情好?”安菡想了想,突然想是被人醍醐灌頂般,忙拉住瑞祁:“殿下,你是傑子拿了一道聖旨往黎安殿去了?”
瑞祁點點頭,響亮地回答了一聲“嗯”。
安菡臉色一變,心道“不好!”,忙:“殿下,臣這會兒得出診了。”
見瑞祁走遠,安菡便將手上已經卷好的字條展開,提起筆又添上了一行字,重新卷好之後,立刻起身離開了韶雲閣,找了個四下無人之處將信鴿放走之後,又馬不停蹄地往司衣所而去。
黎安殿內,阿淼蜷縮在床上,被一陣開鎖的當啷聲驚醒了過來,門開了,頓時,一道刺眼的陽光從屋外照射了進來,她抬起手擋斂,逆著光,隻見門口進來了三個人,為首的是一名年輕的太監,他的身後跟著兩名宮女,雙手不知道捧著什麽東西。
雖然視線有些模糊,但這三個人應該並不是來索命的,她們捧著的也並非白綾毒酒。
太監傑子對阿淼笑道:“姑娘今兒大喜了,還請趕快起身接旨。”
阿淼有些懵懂地坐了起來,大喜?被囚禁在此,何來大喜?
“姑娘,該接旨了。”傑子輕聲提醒道。
阿淼這才緩過神來,忙揉了揉雙眼,提起裙角,恭順地跪了下來。
傑子展開聖旨,念道:“奉承運,皇帝詔曰:黎安殿宮女姚氏,柔嘉淑順,聰慧敏捷,勤勉敬慎,深慰朕心,承其舊主嬪宋氏之遺誌,仰皇太後慈諭,著即冊封為昭儀,賜綾羅十匹,玉屏一對,珊瑚珠釵一支,居黎安殿,另擇吉日行儀,欽此!”
“姚昭儀,領旨謝恩吧。”
傑子收起聖旨,見阿淼仍然一動不動地跪在地上,便又出言提醒,“姚昭儀,您得謝恩呀……”
半晌,阿淼呆滯地,緩緩抬起雙手,聲音顫抖著,輕得幾乎聽不見:“謝皇上……”
“恭喜姚昭儀,待會兒奴才會帶人過來將黎安殿拾掇拾掇,今夜聖駕親臨,還請昭儀做好準備接駕。”傑子完,招呼身後的兩名宮女將東西放下,三人對阿淼行了個禮,退了下去。
素塵和安菡衝了進來,隻見滿桌的賞賜,還有依然跪坐在地上的阿淼,她麵色灰白,手捧聖旨,雙眼發直,似一尊石像。
“阿淼!”素塵跑過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皇上怎麽會突然冊封你?”
阿淼仿佛沒有聽到,還是保持著這個姿勢,木然地眨了眨眼,忽然像是捧著燙手山芋一樣將聖旨扔到地上,從地上爬起來,口中喃喃地念著:“我要見皇上,我要見皇上……”
“聖旨已下,一切已成定局,你現在見皇上,又有何用?!”安菡用力將即將衝出門去的阿淼拉了回來,厲聲吼道,“這會兒消息肯定已經傳開,你這樣做,是想把自己,把朔王殿下都置身地獄嗎?!”
安菡的這一聲怒吼,似乎讓阿淼清醒了些許,她呆滯地看看安菡,又看看素塵,捂住胸口,消息已經傳開?突然抓住救命稻草般猛地一把抓住素塵,連連:“素塵,你快去,去宮門口,去攔住他,一定要攔住他……”
“攔住誰?”素塵剛一問出口,突然明白了什麽,轉頭看向安菡,顧不上多問,立即拔腿衝出了黎安殿,直向著宗禮門飛奔而去。
素塵輔一出門,安菡一轉身,見阿淼不知何時已竟拔下頭上的簪子,就要往自己的頸上刺去,安菡大驚,一步跨上前,眼疾手快地從阿淼手中奪下簪子:“你要做什麽?!”
“還給我…….”阿淼雙眼通紅,伸出手,瞪著安菡,已近歇斯底裏:“我叫你還給我!”
安菡揮手將簪子丟出了窗外,揚起手就是一個響亮的巴掌。
空氣似乎在這一瞬間驟然凝固,阿淼摔倒在地上。“皇上不讓我死,他要留著我折磨我,折磨瑞諺,為何你也不讓我死?為什麽……”
安菡蹲下來,輕聲道:“我知道你不能接受,這也是誰也沒有想到的結果……但是,你要好好想想,這一簪子下去你倒是一了百了,皇上就會放過他嗎?即便饒他不死,但你死了,他會如何,西夷的事你這麽快就忘了嗎?!屆時免不了一場兵刃相見,朝野大亂,無論誰勝誰敗,他都將永遠背負犯上作亂的叛臣之名,若再讓某些宵之徒趁虛而入,坐收漁翁之利,最終遭殃的,不還是這個下?這是你,是他想要的結果嗎?!”
一席話,伴著撕心裂肺的痛,眼淚就這樣落了下來。
確如安菡所,眼下除了接受這強加諸身的命運,別無他路。
安菡抱住阿淼不斷顫抖的肩膀:“處境越是艱難,就越要振作,你要記住,在這宮裏,你的敵人是不會因為你的消沉而有一刻的放鬆,為了他,更是為了你自己,這條路再難,也必須一走到底,沒得回頭。”
沒得回頭……
阿淼伏在安菡的肩上,全身如被凍僵一般,終於失聲痛哭起來。
終是迎來這最壞的結果,終是掐滅了那最後一絲脆弱的希望。
此時的盛華宮,案上放著另一道聖旨,滿屋都是各種賞賜的金銀珍寶和綾羅綢緞,而殿內的氣氛卻陰雲密布,壓抑異常。
麗妃,現在應該是麗貴妃的關雲舒狠狠地握著拳頭,咬牙切齒地將染著胭脂紅的指甲深深地陷進了手掌之中,雙眼簡直要噴出火來。
“來的明明應該是本宮的封後聖旨,隻是擢升貴妃便也罷了,竟然還連帶著姚淼那個賤人也被封了昭儀,皇上居然還破荒地要為她舉行什麽典儀!本宮一早就知道她是個禍害,就一早該將她碎屍萬段!”
望秋大氣也不敢出:“娘娘不必如此介懷,不過是一名昭儀,哪比得上娘娘,貴妃乃是位同副後……”
“副後?本宮要的是啟德宮!”關雲舒站起來,將桌上所有的賞賜全部揮在地上,“這些哪裏是賞賜,分明是嘲諷,全都給本宮拿走,拿走!”
關雲舒吐出一口氣,坐下來,“宋漪,你死了便也死了,還給本宮留下這麽一著,好,你且等著,本宮很快就送你的婢女下來繼續伺候你,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