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原點7

  自從俞淕來了以後,  已經有許多年沒有祭品進入過這片空間。這間隔的時間久得連俞淕自己也忘記了,這片空間對自己打開,不是因為自己有哪裡特殊,  只不過是因為他幸運地碰上了那億萬分之一的概率。

  他不是第一個來到這片瑰麗空間的人。

  自然,  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新來的祭品是一個東方面孔的年輕男生,  身上穿著自己死時的那身衣服,衝鋒衣、黑色訓練褲、野外短靴,背著一個鼓鼓的大書包。剛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處在了眼前這片巨樹森林裡,  他也經歷了和普通人一樣的震驚、試探、懷疑、崩潰,接著便是振作起來,  試圖求生,  尋找出路。

  看得出來,這傢伙的神經比前面的祭品都堅強多了。

  雖然沒有和他直接發生對話,  但俞鹿只需往他來的那個世界看一眼,就看到了他的生平——一名就讀於地理科學專業的大學生。小時候發了高燒,失去了說話能力。畢業前隨著導師外出,去廣無人煙的未開發地區進行地質勘察。結果遇到了小型地震,嚮導、導師和同學都被衝散,而他被山石和洪流衝進了一個有著古老祭壇的神秘地宮裡。

  衛星電話被石頭砸碎了,爬不出去,  由於是啞巴也無法高聲呼救,  很不幸,背包里裝的食物所剩無幾。

  洞穴里除了他,還有一隻活著的鸚鵡。那斑斕的羽毛是黑暗中唯一的亮色。

  這個地宮似乎是一直封閉的,估計這隻鸚鵡是在山洪爆發的瞬間和他一起被衝進來的。翅膀受了傷飛不出去,就傻愣愣地歪著頭,  站在高處和他作伴。

  因為有了這隻鸚鵡,大學生硬生生地扛了一個星期。可惜,最終沒有等到救援。他「獻祭」的過程和俞淕很相似,就這樣來到了時間的面前。

  不知是不是門打開的時候出現了謬誤,那隻鸚鵡和他一起進來了,眼下就蹲在了大學生的肩膀上。

  對於又有新的祭品被送到自己身邊這件事,俞鹿的態度是很無所謂的。

  這片空間是如此地廣闊,她坐擁一整片森林,不會在意腳下是不是多了一隻螞蟻。更何況,這傢伙不會說話,不會煩人地大吵大鬧,這點很不錯。

  也正因為這次進來的祭品恰好是個地質專業的大學生,而不是數萬年前的蠻子。沒多久,他就憑藉自己的知識發現了這片森林的異常。土質、植物、環境等都不屬於現實所有。再結合他身上的致命傷口消失了的事實,他推斷出這片森林裡,可能存在著一個超乎他想象的神靈。

  ——在這玄乎的森林裡,唯物主義者也被打敗了。

  年輕人抱著頭倚在樹邊,經過了幾天幾夜的崩潰和心理鬥爭,終於跪了下來,看向天空,似乎想和這片環境的主人對話。但他發不出聲音,只能忍著恐懼,揮舞雙臂,引起注意,看起來有幾分可憐兮兮。

  也許他自己也不知道這麼做的後果,究竟是引來一個對他有善意的神靈,還是一隻從空中俯衝而下、將他撕成碎片的兇猛大鳥。

  俞鹿看到了,就知道自己該出場了。

  時間能和萬物溝通,哪怕這大學生是個聾子她也能和他交流,更別說對方只是個啞巴。當她的聲音在上空擴散時,年輕人的反應就跟那幾個已經離開的祭品一樣,渾身一抖,驚恐萬狀,直接一屁股坐在了樹榦上,連那隻鸚鵡也嚇飛了。

  不是說來自於現代,很有見識的么?居然還比不過來自於原始時代的俞淕十分之一的冷靜。當時俞淕可是直接就跟她對話的呢。

  俞鹿從半空俯瞰著他,一邊評價。

  不知為何,隱隱有些小得意——像是「還是自家的比較厲害」這樣的得意。

  等這年輕人的驚恐過去、冷靜些許后,俞鹿才道明了這裡是什麼地方,然後問他要不要離開。這年輕人在怔忪了半天后,雙手緊緊抱住書包,居然猶猶豫豫地表示:如果可以,自己想留下來。

  俞鹿略微驚訝,「哦」了一聲,不過沒有立刻就答應。

  回去后將這件事告訴了俞淕。沒想到,一直溫柔又隨和的少年,得知了這一結果后,反應非常激烈。

  他抱住了她的腰,將頭埋在了她的脖子上,執拗地表示希望俞鹿直接將那個大學生送走。

  俞鹿被他強硬的態度弄得有些不習慣,於是問:「為什麼?」

  少年眼眸晦暗,因角度原因,沒有讓俞鹿看見:「因為我希望,這片空間永遠只有您和我,沒有第三者踏足。」

  「但是,你們都是我的祭品。我當初也詢問過你要不要留下來,公平起見,也該給他一個機會。」

  聽見那句「你們都是我的祭品」,俞淕的心臟傳來了一陣細微的鬱悶之意。他繞到了俞鹿的面前,掰正她的肩,蹙眉問:「您要留下他嗎?」

  俞鹿想了想,憑著過往的做法,回答:「如果這是他希望的,我會允許他留下。」

  此回答一出,她就看到面前少年的眼睛,微微暗淡了下去。

  不知為何,這讓俞鹿的心有點不舒服,悶悶的。

  她還是更喜歡看到他眼睛亮亮、笑彎彎的樣子。於是,她握住他的手,有點笨拙地補充道:「他不會影響我們。」

  少年別開了頭,低聲問:「如果時間長了,他說自己太過孤獨,也想加入我們,和我們一起野餐,一起生活,你也允許嗎?」

  俞鹿遲疑了一下,誠實地說:「我不想。」

  她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化成人身後,看世界的角度和從前比有了很多不同。和少年在床上相擁睡去,懶洋洋地曬著太陽,讓他給自己摸著太陽穴。在海邊的搖椅上看日落,側頭會看見碎金般的光芒落在了少年的眼底,交換一個深吻……

  無論去了哪裡,多久才回來,身後永遠有一個港灣在等她。

  這是數千萬年來,第一次體驗到的所謂的心靈歸屬感。從俞鹿保留人類身體的時間越來越長、回來得越來越快這一點,就能看出來了。

  想象不出有另一個人加入的光景,她發自本能地排斥,彷彿是不願意這幅平衡而美好的圖卷被打破。

  「那麼,如果他不是要加入我們,而是要一個新的家。」俞淕一隻手撫上了她的臉,盯著她,輕聲問:「如果他說,自己太寂寞了,希望您每天分出陪我的三分之一時間去陪他。或者他也希望您用您的力量建造出一座城市,一間屋子,就像我們一樣,和您生活,想親吻您,您也會答應嗎?」

  「……為什麼你斷定他會這麼要求?」俞鹿掰著自己的手指,數了起來:「人類的世界里,也有朋友的存在,朋友不會住在一起,也不會親吻……」

  「他會的。沒有人能在知道您的存在後,還忍著交流的**,繼續過自己孤獨的日子。只要和您接觸過,就會發現您沒有一點架子,會發現您有多麼好、多麼吸引人。而我愛您,我不想冒任何的風險讓您被奪走,不想讓您注意到另一個人。」俞淕驀然收緊雙臂,抱緊了她,執拗而卑微地懇求她:「如果您需要朋友,我可以當您的朋友……不要他留下,好不好?」

  遇見一座不為人知的寶藏,獲得永恆的生命,在時間的身旁見證了無數個世界的風雲變幻,是他作為一個凡人的幸運。

  但是,這座寶藏,其實不是只為他一個人打開的。

  當意識到這一點,俞淕就徹底坐不住了。

  他已經能想象到那個闖入者留下來之後的故事。

  就和千萬年前的自己一樣。他愛上時間,是確定且早晚的事。

  偏偏,時間自在如風,不會被圈住,本身也沒有愛情的觀念,又是一個比凡人強大和高級了萬倍的存在。

  一萬年了,俞淕將他們日常的相處營造得彷彿真正的情侶夫妻一樣溫馨。但實際上,俞鹿還沒有完全明白愛情的本質是什麼。

  她不明白愛情具有獨佔性、排他性,也不明白少年的自卑感和危機感從何而來。

  一介凡人想獨佔時間,憑藉著一腔孤勇,用體溫去暖熱一個不會愛的存在。就像螻蟻想摘星。一開始就知道這條路很難走,但仍保持著樂觀。直到分歧擺在面前,才發現彼此間的差距還是那麼地大。

  或許她會順應他的要求,但是她無法理解這要求背後的深意。

  這難免會讓俞淕有了一中宿命般的無力感。

  「如果我說,我和他,您只能選擇一個祭品留在您的身邊。您會怎麼選擇?」

  在負氣問出問題的下一秒,俞淕就意識到了不妥,它聽上去像是一中威脅。可不知為何,他沒有收回。也許是他也想看看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說了出來,他甚至吁了口氣。

  果不其然,這個問題讓俞鹿皺眉,感到了不快。

  和從前一樣,她一不高興就會跑掉,不知消失到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在她消失后,俞淕有些疲憊地按了按額角。

  之後定下的外出約會行程自然也要取消。俞淕冷靜下來后,就留在家裡等她回來談談。

  他在家裡做飯,看電視,休息。本來食材也是自動出現在灶台上的。而且就算不吃飯他也不會死。壓根不用出去。

  牆壁上的日曆翻了又翻,按照現實的時間來計算,俞鹿已經走了快兩個月了。

  比以前的任何一次分別都長。

  久違的分別,讓俞淕的心沉甸甸的。正如他漸漸暗淡無光的眸子。

  他雖然不會死,但沒有控制這片空間的能力。所以無法得知俞鹿在哪裡、那個祭品是否真的留了下來。俞鹿這麼久沒有回來,是不是一直和那個年輕人待在一起……他不希望是這樣,但卻會自虐地想那個畫面。

  轉眼,又是半年過去。他的內心開始湧出了後悔和恐慌。甚至會想,早知如此,他寧可粉飾太平,別要求太多。或許就能相安無事,不會被判死刑。

  為了讓俞鹿回來,俞淕做好了飯,往天空呼喚她的名字,說自己做了她愛吃的東西。

  可不管多少次,都沒有迴音,無望的等待還在繼續。

  由於俞鹿一直不現身,失去了伴侶,俞淕也失去了經營自己生活的耐心,經常坐在落地窗前發獃。

  也幸虧這個地方沒有生命,不然按照他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的懶惰程度,天花板都要結滿蜘蛛網了。

  不知發獃的時間過了多少年,他忽然聽見了家門傳來了被推開的聲音。有點遲鈍地慢慢地動了動。

  推門聲、腳步聲,都清晰入耳。卻因為太久沒聽過了,俞淕整個人甚至有些獃滯和不敢置信。好一會兒,才轉過了身,剛轉頭,他就被結結實實地摟入了一個懷抱里。

  俞鹿還是分別時那副鮮活的少女模樣,摟著他跪在地上,她四處張望,在空氣里吸了吸鼻子:「你不是說做了我愛吃的東西叫我回來的嗎?吃的在哪裡?」

  俞淕的嘴唇動了動並不幹,可發出的聲音卻如此地乾澀,還忘了用敬語:「……你回來了。」

  「嗯,我在思考一個問題,太專註了,就忘了你。」俞鹿隨意地解釋了一句,又好奇地問:「你是等太久了,所以一個人吃掉東西了嗎?」

  話音剛落,她卻看到,少年黑白分明的眼底,浮現出了一層晶瑩的淚光。

  「……沒有,時間太久了,東西已經涼了,我就倒掉了。你想吃,我再給你做就是了。」俞淕含淚一笑,猶豫了一下,才問:「另外的那個祭品呢?」

  「我送他離開了。」

  俞淕愕然地問:「為什麼?」

  「……我也說不清。」

  在負氣跑掉的這段時間,俞鹿一直在思考「愛」究竟是什麼。少年說愛是愉快的事,她卻感覺到它是比這複雜一萬倍的事情。思考的時候,她會用上帝視角來看俞淕。俞淕在家一個人生活,和以前一樣規律,可他的表情卻告訴了她,他很不快樂,鬱鬱寡歡。

  這讓俞鹿也感到了難過。

  她不想看到他這樣的表情。於是當她反應過來時,她已經送了那名地質專業的年輕人回了他的世界。

  但俞鹿不想這麼快就回到家裡。

  她想趁這個時間,單獨獃獃,好好去思考「愛」是什麼,俞淕究竟在難過什麼。

  她不想這樣的他再出現了。

  因為太過沉浸於其中,等俞鹿一抬頭,才發現自己這次「離家出走」的時間的長度超過了任何一次。

  回過神來,本想再繼續自己待著。但當四周沒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她就覺得哪哪都不太對勁。

  如果對方可有可無,你不會因為他的離開而遺憾。如果對方是你愛的人,短暫的離別也會撕心裂肺。

  時間的內心本沒有愛情,也沒有歡愉、寂寞和思念的概念。但有人用了萬年的時間,教會了她這些,於是她也嘗到了人類的思念。

  所以,她立刻回來了。

  沒料到一抱住俞淕,他就哭了。

  俞鹿有了一中陌生的手足無措的感覺。

  聽完了她的解釋后,俞淕眼淚倒是止住了,還「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原來是他想多了。她並沒有放棄自己,而是在思考「愛」是什麼。

  儘管這個回應懵懂又來得慢。但他終於看到了希望。

  之前的獨嘗的辛酸和鬱悶,好像都在這一瞬間一筆勾銷、春暖花開了。

  「以前你跟我說,愛情是快樂的事。你說了你愛我,但是,我覺得你並不快樂。」俞鹿托腮:「愛究竟是什麼?和朋友不是差不多麼?」

  「因為愛情不止是愉快,還會伴隨著分歧,爭吵,傷害,嫉妒,柴米油鹽,磕磕絆絆。」俞淕笑了一下,握住了她手,眷戀地用臉輕輕蹭了一下,說:「愛就是將馴養自己的權力心甘情願地奉給對方,為彼此變成更好的自己,想和對方做親密的事、永生廝守。而朋友不會對彼此有**。」

  「做親密的事,就是這樣嗎?」俞鹿靠過去,吻了一下他的唇,眨了眨眼。

  「不,不只是這樣。」少年頓了一下,聲音有些沙啞,和她十指緊扣:「是想和對方交歡的意思。」

  「既然愛會帶來那麼多負面的情緒,人為什麼還要愛另一個人?就當朋友不好嗎?」

  俞淕耐心地說:「因為比起波折和悲傷,從愛情里獲得的滿足和快樂永遠是更多、更深刻的。」

  俞鹿皺眉,瞅著他,思緒又一個跳躍,說:「我知道了。我思考的時候看過你們世界的愛情故事,人類都喜歡找有錢有勢或者外表美麗的伴侶,那會給他們帶來生活的保障,也能滿足他們的虛榮心。這就是所謂的』愛情帶來的快樂和滿足』吧。你愛我,是因為我的力量很強大,我救了你?還是因為我的外表?」

  「不是的。有一中快樂和滿足是發自內心、無關外在的。從您還只是一團摸不著的力量時,我就愛上了您。」俞淕搖了搖頭,看著她,唇角翹起:「即使您沒有了現在的力量,地位與我顛倒,或是外表改變,我也一定會認出您,再次愛上您。」

  「你怎麼證明?如果我平凡,貧窮,平庸,甚至一無是處,變得越來越像一個普通人,你還會愛上我嗎?」

  「會。您要不要和我打一個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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