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原點8
時間是傲視萬物的規則集成體。祂本身沒有愛情的觀念, 也不曉得什麼是孤獨。
但在某一天,一個瀕死的人類少年在機緣巧合下成為了時間的祭品,闖進了這片無生命的世界。
少年仰望著眼前這一個比自己強大、古老了億萬倍的永恆存在, 渾身的血液都在為這神跡而沸騰,油然而生的不是膽怯, 而是佔據這座寶藏的渴望。
為了將一個不懂愛的存在變成愛人,少年沒有莽撞行事。他就像是一個天生出色的獵人, 放好誘餌, 徐徐圖之。
在這片世界荒蕪千里的土壤上種下了一顆種子,用萬年呵護澆灌、精心栽種。他仿造人類社會的夫妻,創造出一個美好安定的家, 將時間拉了進來一起過日子。
就這樣,一點一點地叩開了時間的心門。
愛情就是將「馴養自己」的特權交給對方,並甘之若飴。
從一萬年前的一見鍾情開始, 少年就心甘情願地將馴養自己的權力交到了時間的手裡。
但實際上, 心的馴養,愛的交互, 從來都不是單向的。
當你允許愛人馴養你時,其實,你也馴養了對方。
遇見了人類少年後, 溫暖的煙火氣, 在時間的領域——那片孤獨廣闊的森林裡蔓延。時間本沒有心, 即使有,心臟也是一塊冷冰冰的頑石。
但那看似不足為道的日常相處, 經過萬年,已有了滴水穿石的力量。
在不知不覺間,再凌厲的風霜也刻不下印痕的頑石心臟, 變得有血有肉。那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少年的指紋。
時間有了人類的感情,不再是一個冰冷冷的規則執行者。
沐浴在愛里,有對比,就更能明白之前的億萬年的自己有多孤獨,更明白自己不願意失去現在的溫暖。
祂甚至還愛屋及烏,對少年的表白、以及他所來自的世界,都誕生了從未有過的好奇心。
在還沒有徹底地明悟愛情的真諦時,時間就已經完成了被少年馴養的過程。
面對俞淕突如其來的賭注提議,換在剛剛認識時,時間壓根就不會感興趣。而現在,俞鹿卻是很自然而然地問道:「賭注?你想打什麼賭注?」
過去萬年間養成的習慣,只要是人類的身體,不管去哪裡,他們都是一起的。
「不在一起行動」,根本不在她的考慮範圍內。
「我打賭——即使您現在擁有的一切都不復存在,相貌、力量、地位都瓦解了,不再以神靈的地位和形象出現在我面前,而是成為一個有優點也有缺點的平凡人類,在不同的環境里,隨心所欲地生長,變成不同的性格……而我,也失去了現在的記憶,失去了對您先入為主的印象,甚至地位也和您顛倒。」俞淕微微彎起了眼眸,牽起了她的手,說:「我賭的是——不管我們分別變成了什麼樣子,只要我再一次遇見您,我依舊會在茫茫人海里被您吸引,再度愛上您,奔赴您的身邊。」
與其在虛空紙上談兵,不如下凡塵躬行。
如果還是對愛很糊塗,那就真正地去塵世里走一趟,成為一個人類,去愛吧。
少年又笑道:「您在這裡扮演了人類那麼長時間,何不直接去試一試,輪迴變成人類?」
「可是……打賭,不是都應該有賭的東西的嗎?」
當她問出了這句話,也就意味著她對這個提議心動了。
「如果是我贏了,那麼,從此,您就屬於我,成為我的愛人,我們永不分離。」少年眸光熠熠,帶了一絲認真:「如果我輸了,那就證明我錯了。我會回到正常的時間秩序里輪迴,不會再糾纏你。您——要和我打賭嗎?」
俞鹿怔怔望著他的眼,不知不覺就開口應了一聲「好」。
賭約都有次數限制,否則就是沒完沒了的死循環。人們喜歡一次定勝負或者三盤兩勝。但這是俞鹿第一次不以旁觀者、而是以親歷者的姿態進入人間,三世太短,她靈機一動,想到了在俞淕出生的那個世界里,神話中的上帝創造世界,用了七天時間。
從第一天到第七天,宇宙從一片衰草寒煙的不毛之地,變為了繁花盛放、充滿生機、陽光和愛的世界。
於是,賭約就次數就定在了七次,七世。
俞淕是普通的人類,一旦回到秩序之中,就必須遵從投胎的規則,每一世都是新的人生。這數萬年的記憶將被塵封。
但還是有一些好處的。他在最高維度里、在時間的身邊呆了萬年,靈魂也受到了洗滌。每到一個世界,他都會投胎成為那一個世界的命運之子,即是最受眷顧的人。
不錯,雖然投胎是隨機分配的。但每個角色的路,其實在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經註定好了。也就是所謂的人生劇本。
按理說他是不該對俞鹿有記憶的。沒想到,其中一個世界的故事發生在海洋深處,他投胎成了海妖釋星。
而在故事緣起時,俞淕也是在海底的深處獻祭給時間的。
相似的大海,相似的場景,記憶的交互,喚起了他的一絲直覺。這就是為何獨獨那個世界的釋星發現了俞鹿的靈魂已經離開。
而時間,即是俞鹿,作為規則的最高領主,可以輕鬆地遊走在秩序的內外,她能看見每個世界、每個微不足道的人物的走向,也能決定自己是否保留記憶、決定自己人生的劇本。
不過,既然是賭注,俞鹿決定玩大一點,放任命運的洗牌,沒有給自己安下設定。
人類是如何投胎的,她就如何投胎。
唯一加了限制的,就是讓自己跟著少年,到他降生的世界去降生。
時間維繫著萬千世界的運轉,不能隨意缺席。但是,七個世界,最多也就七百年,還比不過她平時走神的時間。所以,只要安排好,短暫地離開主位也不會有影響。
賭注就此開始。
每一世,俞鹿睜開雙眸,都是一張白紙。她在不同的環境中,被不同形狀的容器塑造,成長為了性格迥異的人。
她當過懷著明星夢的假千金,笨笨的又貪玩的九尾狐妖,亡國前夕的郡主,亞特蘭蒂斯的人魚公主,行走在硝煙中的雇傭兵軍醫,驕縱又沒心沒肺的大小姐,地下街里長大的魅魔……
她們很不一樣,但又確實都是她投胎長成的。
如俞淕所言,這個賭注非常公平。如果每一世,他都可以找到她、愛上她,那就說明了靈魂的吸引力是存在的,他贏了。
本來,如果事情進展順利的話,他們應該在過完七世后,共同檢查賭約的結果,也根本不會有那七個世界的「撩完就跑」的意外。
但俞鹿低估了自己的天性。
時間的天性是逃逸。是不被任何人抓住,不被任何地方禁錮。
她化人後在感情上總是被詬病喜新厭舊、得到了手就不珍惜、有著逃避的趨向,也是因為這一緣故。
投胎成人類后,關於賭約的事都被她忘個精光了。唯有逃逸這一本能,還深深地刻在了骨子裡。還因為沒有了記憶,也就沒有了拘束,她逃得更加任性和隨心所欲。
沒錯,俞鹿是按照人類投胎的規則出生的。但時間的力量還在她體內蘊藏,一旦她想逃,沒人攔得住她。
連續七世,賭約還沒開始,她就控制不住本能,溜到了下個世界去,由此,留下一個又一個的坑。
一直逃到了第八個世界,也就是俞鹿被翟輕羽開車撞死的那個世界。這個世界的配置頗合俞鹿的心意——自己長得好看,家境好,最重要的是生身父母工作忙且常年在國外,沒空管她。她就隨心所欲地在這裡安營紮寨了。
由於這個世界不在俞鹿的計劃里,她的靈魂屬於「無證滯留」,本來就待得不是很穩。這不,在二十齣頭時,一次廣告拍攝里,她被吊燈砸到了頭,本來就不穩的靈魂直接被砸出來了,逸飛到了空中。
於是,她被系統抓住了。
系統是維護一個世界平穩運行的秩序者。從嚴格意義上說,它們更像是人工智慧化了的神職公務員,不僅能讀到大致的劇本,還喜歡用數據的形勢描述它。
在第八個世界,俞鹿是外來入侵者。而在前七個世界,她是逃跑的原住民。偏偏,她的未來又和命運之子息息相關。這一跑掉,人物空缺以至於劇情崩壞,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所以,系統將她帶了回去。
反正,俞鹿每次都是出生沒多久就跑了,那就乾脆全部重新投胎一次。
為了讓俞鹿配合,在正式快穿之前,系統還編了一個「頤養靈魂」的謊話來哄著她。
這就是俞鹿的第二次穿越。
——這一次,大概是因為有了心理暗示,重新投胎沒了記憶的俞鹿安分了不少。老老實實地在那七個世界長大了,也遇到了既定的命運之子。
但這回還是沒能走到最後。故事才進行到一半,當感覺到了命運之子對自己的企圖時,她再次控制不住本能逃了,回到了第八個世界。
系統並不知道表面是普通人的俞鹿,其實是下凡來玩的時間,它只知道原住民又又又逃了。
因為有了第一次的教訓,在俞鹿離開后,系統嘗試不召回她,直接用傀儡去頂替俞鹿,走她沒走完的人生劇本,但是發現不行。因為只要對上命運之子,傀儡就會失效。還是要俞鹿本人回來。
於是,在翟輕羽開車撞飛俞鹿時,系統再一次出現了,將她帶回了那七個世界。
這一回就不用重新投胎了,否則代價太大,萬一又要重來就不好了。並且,系統這次明明白白地講述了她要負責修復崩壞劇情的任務。
這就是俞鹿的第三次穿越。
而且第三次還有一點很不同——在第二次穿越時,系統是全程隱身的,就讓俞鹿自由生長。但在第三次,因為目標明確就是收拾爛攤子,而且系統已經深深地了解到了俞鹿「吃硬不吃軟」的性格,如果不弄點強制性的條例去束縛她,她早晚會再次溜掉。
於是,這一回,系統如影隨形,還將長長的劇情拆分成了「進度條」、「劇情任務」等內容來強制性地讓她完成。
由於俞鹿是時間——雖然她自己不記得了,但力量還蘊藏在體內,還是會對置身的世界造成影響。在她被系統抓走二次穿越時,當時棲身的第八個世界的季節,受此波動,也跟著一起亂了。
而在這之前,俞鹿一次次地強行逃逸,是不符合程序的,她的部分力量也遺留在了那七個世界里,繼續維繫著雙方的聯繫。因而,在最開始,第八個世界的俞鹿的力量是不完整的。這就是她在翟輕羽的車子撞上來時,沒有辦法改變時間的流速、讓時間倒流以拯救自己的原因。
直到她終於補上了那七個世界里自己該出場的片段,世界的秩序恢復了,鞭笞她的系統自然而然就消失了。遺留在外的力量也匯聚到她的身體里,俞鹿重新掌控了「玩弄時間」的能力,傷口也癒合得比普通人快。
第八個世界的異常天氣,也隨著「時間」的歸位,同步恢復了正常。
……
…………
「俞姐,俞姐?」耳旁傳來了熟悉的聲音,俞鹿恍恍惚惚,手腕驀地一暖,轉頭,就看到了助理小林的臉:「你沒事吧?怎麼突然在發獃,我們要走啦。」
俞鹿的眼皮輕輕顫抖了一下,潮潤的感覺揮之不去,忽然有了一種徹骨的冷。
記憶已經走過了萬年,於現實而言,卻彷彿只是一瞬間的事。
她輸了賭約。
但是,贏家,那個叫做俞淕的少年……現在又在哪裡?
小林的臂彎下夾著一把沒撐開的雨傘,擔憂地端詳她的臉色:「俞姐,你看你的嘴唇,一點血色都沒有了,是不是傷口不舒服啊?要不要進醫院坐坐,找剛才的醫生檢查下?」
前方的雨幕中,路燈的光被暈得很暗。階梯下的水窪漾出了一圈圈的漣漪。
俞鹿深吸口氣,強迫自己暫時從回憶的旋渦抽調出來。
這幾天,翟輕羽因車禍落下終身殘疾的事兒剛見報。
今天,小林送她來私立醫院給她手臂上的傷口拆線,沒有帶保鏢。因路上堵車耽誤了時間,等動身從醫院離開時,外面的天已經黑了,還下起了大暴雨。
如果接下來的事情不變,當她們走到醫院的露天停車場時,路燈會壞掉。接著,翟輕羽的瘋狂粉絲將要揮舞著刀子,從黑暗中的一棵樹下衝出來襲擊她們。
「我們先不走。」俞鹿反手握住了小林的手腕,沉聲說:「不要聲張,讓醫生聯繫保安室,然後打電話報警,說停車場裡面有人拿著刀子埋伏,想襲擊我們。」
小林:「哦……啊?!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