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不是你放棄了什麼,能換...)
晚上七點, 時新月用媽媽的手機告訴何雨她們兩個已經從派出所出來了,現在已經要回家。
女孩兒的聲音還是細細的,何雨卻覺得電話那邊絕不是她最初印象里的那個柔弱的同桌了。
「謝謝, 鞋很好看,也很舒服。」
時家母女是任曉雪開車送去派出所的, 在去那兒之前先到學校門口拿了被何雨忘記的生日禮物。
時招娣讓自己的女兒在車裡就直接換下了腳上那雙洗到發灰的鞋。
看著派出所的大門,這個女人說:「穿新鞋走新路, 是好事兒。」
聽見媽媽這麼說, 時新月很高興, 那張同樣作為禮物的海報被她小心地收在了書里。
這些, 何雨沒看見, 也不知道。
「唉, 人啊, 長在這世上, 就有血有淚,有筋有骨,有膽子也有心……」
掛了電話坐在沙發上, 何雨感慨萬千, 她挺想跟女兒聊聊的,她在這一天好像一下子就懂了很多從前不懂的東西,彷彿自己也是個孩子一樣。
可下一刻,她又覺得自己說不出什麼來。
她的女兒也同樣地努力,試圖讓她的人生變得更好, 她呢?
她幹了什麼呢?
何默默在晚上八點半結束了自己最後的兩場考試, 為期兩天的全科月考宣告結束。
然後她用了四十分鐘的時間對照答案批完了自己的九套卷子, 用兩分鐘的時間改正了所有的錯題,用二十分鐘的時間做了錯題的筆記。
「默默, 你忙完了?」
何默默從房間里出來上廁所,被自己媽媽叫住了。
「嗯。」想要執行跟媽媽不交流的政策其實很難,而且還是越來越難,要是媽媽這個時候要跟自己聊聊時新月和時阿姨呢?她是聊還是不聊呢?
何雨看著女兒糾結的小臉兒笑嘻嘻地說:「默默,你幫媽媽一個忙好不好?」
何默默還沒說話就看到了被送到眼前的單詞表。
「我背了兩個單元的初中的單詞,你幫我聽寫一下唄。」
何默默看了自己媽媽一眼,接過了單詞表。
她就靠著沙發站著,捧著單詞表幫她媽聽寫了單詞。
初中課本上的英語單詞真是比高中的簡單太多了,何雨一口氣背了五十個,聽寫結果只錯了兩個。
「怎麼樣?媽媽的腦子是不是還挺好用?」
「嗯。」
「餓不餓?給你做點兒吃的?」
「不用。」
「明天早上吃麵條好不好?」
「好。」
「還有沒有什麼想跟媽媽說的?」
聽見媽媽這麼問,何默默抬頭看看在自己身體里的媽媽。
「你……早點休息。」
「請注意,倒車。」
聽見「倒車」聲音,何雨還是笑眯眯的。
「行啊,我洗澡睡覺了,你也早點兒休息,今天你班主任還跟我說,一定得讓你十二點之前就睡覺。」
今天媽媽有點兒不一樣。
陷入思考的何默默木著臉「嗯」了一聲,回了自己的房間。
何雨目送了女兒又坐回在寫字檯前,自己進了卧室,沒一會兒又出來了,就像是覺得自己應該干點兒什麼,又不知道該干點兒什麼一樣,從客廳進了廚房,又從廚房進了洗手間,再從洗手間出來……不大的一個家被她東遊西竄地逛了好幾遍。
終於,她停在了電視機櫃的旁邊,深吸一口氣,然後蹲下。
電視機柜子是棗紅色的,跟這個家的其他地方一樣,造型早就過時了,材料平平常常也絕對稱不上是一個讓人看了喜歡的好傢具,但是帶著股讓人能安心的勁兒,這一點,也和這個家一樣。
一隻手放在電視櫃抽屜的把手上一用力,就把柜子的抽屜完全抽出來,電視柜上下兩層,平時就放點藥品、電卡、燃氣卡、螺絲刀和家電說明書之類的雜物,把兩個抽屜都端到了一邊,何雨把伸進柜子洞里,手使勁兒抓著抽屜背面的部分往外一拉,「咔噠」一聲,有什麼東西被她從柜子的背板上拽了下來。
是個被背板顏色一樣扁扁的木盒子,這個盒子平時就卡在抽屜裡面,就算是把抽屜都拉出來,估計也發現不了。
盒子大概長寬都是一尺,高度只有一寸左右,燈光下,何雨手指沿著盒子摸了一圈兒,摸到了角上的一處凸起,用指甲掐住了往外拽了兩下,盒子一下就被打開了。
柜子打開,看著裡面的照片,何雨笑了一下。
「老爸啊,你教別的我學不會,藏錢的本事可都學會了。」
黑白照片上的男人看著不過四十多歲,容貌清雋,就是何雨的爸爸。
照片上的人面帶微笑。
何雨站起來抽一張紙巾擦了擦手,才把爸爸的照片拿開。
除了照片之外,盒子里主要就是幾張銀行卡、幾張國債收款憑證和兩本存摺。
「七萬,十三萬……三萬……這張卡上是兩萬……」
「媽?」何默默結束學習出來倒水,就看見客廳一地的狼藉。
何雨「嘿嘿」笑了一聲,晃了晃手裡的存摺。
這全部的二十多萬幾乎就是何雨的這些年攢下的全部身家了。
其中的十三萬是買了十年期的國債。
何雨看看那個債券,想起它的來歷,笑了一下,對走過來的女兒說:
「默默,你看,你橋西阿姨總說我是傻,有錢都不知道賺,為了這兩張債券差點跟我絕交了。」
李東維回國的時候做足了衣錦還鄉的架勢,在何雨這裡自然也不會落了樣子,何雨給他做留學擔保的錢是抵押了她自己的那家門面房得來的,他還了何雨的這筆錢,還算上了利息。
貸款已經貸了四年多,何雨還了所有貸款之後還剩了一筆在手裡,不然她後面全城喝酒的錢哪兒來的呢?
她清醒了之後這筆錢她也不動了,就放在銀行里存個定息吃點兒利息。
到了七八年前,賣了超市有了一大筆錢的於橋西攙和進了p2p,她自己砸了大半身價不算,還讓何雨也把自己的那點兒錢也投進去。
何雨有時候是挺莽的,但是她這人有一個好處,就是對自己不懂的東西有那麼點兒敬畏之心,p2p是什麼,別人吹得天花亂墜她聽不懂,只覺得像是高利貸,不管怎麼說,也是她不敢碰的東西。
於橋西一直不是個討人喜歡的人,比現在還有錢很多倍的於橋西那就更讓人討厭了,面對不聽勸的何雨,她氣性上來了連何雨家的杯子都打了好幾個。
「你就守著你那點兒死錢過窮日子吧!」更過分的話,於橋西也不知道說了多少,每次都是氣沖沖地走了。
跟於橋西當了大半輩子的朋友,何雨從來不會為了哄她高興就改了自己的原則,那次的事情也一樣,她不懂,她勸不來於橋西別一門心思扎進去,她也不會讓自己也攪合進去,所以,某天於橋西來的時候,何雨給她看了這兩張收據。
她把自己當時所有的錢都買了國債。
於橋西氣瘋了。
「還記得吧,那時候你橋西阿姨跳起來都能頂著咱家屋頂。」何雨笑著跟女兒說。
何默默點點頭,她還記得,雖然不知道具體是因為什麼事情,但是她記得那時候橋西阿姨經常跟媽媽吵架,吵得驚天動地。
「你橋西阿姨年輕時候沒遇到個好人,總覺得什麼東西都得抓自己手裡才是自己的,對人是這樣,對錢也是這樣……她好不容易開了個大超市,本來想著是一輩子就搞這麼個買賣了,結果房地產起來了,她又動了心思,把地賣了,賭對了一次,就想再賭一次……你媽我呢……就反過來,賭贏了一次,怕自己下次就熟了,賭輸了一次,也怕自己下次接著輸。」
何雨清晰地知道自己好友身上的性格缺陷,也知道自己的,她小時候擁有的太多,又在她還不知道如何把握的時候都沒了,於是對手上的一點點東西都看得重。
她能把自己的錢藏得這麼嚴嚴實實。
也想把自己的女兒好好藏起來,旁人和自己都別磕別碰,捧在手心裡,送到她再碰不到的地方。
可女兒還是長大了,成了一棵樹,就在她的面前,有了深深地,扎在生活里的根,有了直衝雲霄的枝幹,反過來希望她不要留在原地。
「我想過……要是萬一,你能上了哈佛、劍橋……我就把咱家店也抵了,加上這些錢……剩下的,就得你自己弄獎學金……」
「媽……」
「可我現在知道了,你不想要。」何雨笑了一下,似苦似甜的一個笑,她自己都品不出是什麼味道。
「默默啊,你說……媽媽用這些錢開個店好不好?」
坐在沙發扶手上的何默默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你媽我選品眼光不錯,手裡顧客也多……我就在離我那不遠地方找個門店,一開始小一點,六十平小地方就夠了,前面是門面,後面當倉庫,貨源呢,上海、廣州我去找找,就賣點兒比bo便宜一點的衣服,你拿你替我工作的經驗替我參謀參謀,我這麼打算好不好?」
好、好,一聽就覺得很好!媽媽一定能做的很好!
何默默幾乎要跳起來。
她有點兒緊張地看著自己媽媽。
「媽,你喜歡賣衣服嗎?」
何雨幾乎要脫口而出「喜歡」,面對女兒亮晶晶的目光,她選擇了實話實話:
「還行吧,肯定不像你喜歡學習那麼喜歡,但是你媽我擅長啊,我也喜歡跟來來往往的顧客聊天兒,就是前半年肯定累一點兒,得你自己照顧好你自己。」
「我肯定行!」
何默默生怕自己媽媽反悔。
「那……我周末休息的時候就去看看有沒有合適的門面,好不好?」
「好!」
何雨笑了。
此時此刻,她的心裡還是有各種各樣的雜音:
「女兒上高中,你創業會影響孩子!」
「都這麼多年了,等兩年女兒上大學了也來得及!」
「萬一賠了呢,孩子上大學的錢都沒有了!」
「賺了又能賺多少,一個月流水能有十萬么?一年累死也不過賺個三四十萬。」
這些聲音似乎會永遠陪伴著她,在過去她每次想有點兒什麼變化的時候,它們就會變得嘈雜。
「默默,媽媽我都四十一了,去創業去折騰,還真是找事兒。」
「媽,時新月的事情讓我明白了很多道理,其中有一條是:『生活並不會因為你選擇平靜,就平靜又安穩,不是你放棄了什麼,能換來你以為的那種生活』。」
時招娣想要平穩,她退讓到了那個地步,也沒有避開前夫的糾纏,也沒有避開施加在時新月身上的暴力和恐怖。
這種生活的殘酷讓何默默心驚又震撼。
世界好像安靜了。
至少,在何雨的耳邊,這個世界安靜了。
「好,媽媽懂你的意思。」她終於這樣對女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