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據彼之屍
賀成換了身衣著,趁著夜色走進同德樓。白日里那被窺探的感覺令他不安,這個陌生的城市等待他的或許不是稍縱即逝的機會,而是危險。就在這時,有個人沖著賀成小跑了過來。
是白日里領自己前往包房的那個男子。
周生生興高采烈,他擔憂了半下午,總算是等到這位爺來了。
「公子總算是來了,那位老先生已經等了好一會兒了。」周生生懸著的一口氣,這才算是鬆了下去,照樓上那老者的吃法,這公子哥若是不來,自己大半年的工錢那是說沒就沒啊。
賀成跟在周生生之後,明顯感覺到對方腳步越發急促,心中疑惑,莫非是出了事情?推開門,入目的是堆積如山的餐碟,周生生後退一步,握住門框從穩住自己,方才自己出門的時候,明明還只摞起來兩層,一兩個小時內,這老頭怎麼又吃了這麼多!
「公子,要不先結賬?」周生生保持著最後的冷靜,若不是近些日子天璽城裡實在是成員複雜,若不是今天上午這公子出手闊綽,若不是擔心這老者身後有強大背景,自己又怎麼可能讓這老者進來。現在周生生真的怕了,再吃下去別說大半年工錢,這大半輩子工錢都得墊進去啊。
賀成這才從震驚中緩過來,慌忙掏出十來枚道玉遞過去,周生生點了點,有些不好開口:「若是,若是不再點餐了,這麼多,應該也夠了,只是……」
「夠了夠了,」小山般的餐碟后,那個邋遢的老者摸著肚子慢慢站起來,鬚髮依舊油膩:「吃夠了,不必再點了,小子,進來吧。」
賀成卻又掏出一枚道玉,遞給了周生生:「我初來天璽城,對這裡還不熟悉,不知道能否幫我去買一樣東西?」
周生生與賀成低聲交流,隨即眉開眼笑,接過道玉連連點頭,迅速離開了。
賀成看著滿桌子的餐碟,有些懷疑:「這都是前輩一人吃的?」
白天師剔著牙,沒好氣地翻個白眼:「沒聽過饕餮?」
「饕餮?」賀成拉出一張椅子,坐下來:「前輩說的是華夏古書中的凶獸饕餮?」
「啊?凶獸饕餮?」白天師將牙籤彈飛,搖搖頭:「我說的是修道之法,饕餮,這你都不知道,你小子難道只知道鍊氣?誒,算了,以後有時間再說。」他掏出一個袖珍小袋,扔在桌上。
賀成拉開袋子,倒出裡面的東西,有些膽寒:「這,這個是?」
「牙齒啊,趕緊的,這牙齒我來之前剛從別人身上拔下來的,你要是能順利預見他的未來,你小子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了。」白天師扒拉了一下牙齒,扯了張紙擦去了上面殘存的血跡。
賀成壓住心頭的噁心,最終還是伸手壓在那枚牙齒上,過了一兩刻鐘,白天師湊過來,不知為何捲起了袖子,他溫和地詢問:「怎麼樣,行了嗎?」
賀成點點頭:「應該是可以了,但是前輩是不是忘了,我要……」
賀成話音未落,只見白天師揮手成影,速度極快,瞄準賀成後頸切過去,賀成耳畔剛剛出現劃破空氣的嗡響,眼前已經一黑,腦袋狠狠地砸到桌子上了。
「知道,知道,得睡一覺嘛,這有何難啊,你就安心做你的夢吧。」白天師甩甩手,把袖子放了下去,又坐回椅子,輕聲哼唱起不知從哪裡學到的調子:
「長風盪吾襟,君向陽川行,我欲問歸期,已至寒樓西。」
「明月執吾袖,君向晴州游,我欲同君行,卻不渡春秋。」
「……」
白天師的聲音在黑暗中迴響,激醒賀成的意識,他抬頭,入目的火焰灼熱,火焰中的男子在慘叫,是白日里見過的人,那個被白天師打暈的年輕僧人。僧人在苦苦哀求,賀成這時候才看見,那火焰之中似乎還有一個人影,但是模糊不清。
賀成努力想要看清楚,他明白既然看到了這一幕,那這就是僧人的死亡了。只是,殺他的究竟是誰?他想到白天師,白天師似乎比較仇視對方,還拔了對方一顆牙,但是旋即,他意識到不對。
火焰中的另一個身影顯露出了來,是個老者,但是不同於邋裡邋遢的白天師,那人面目慈善,同樣身穿麻衣,也是禿頂,賀成認得他!老僧伸手,周身皮膚閃爍起比火焰更耀眼的光芒,那光芒匯聚到伸出的那隻手上,拍向了年輕僧人,僧人後退一步,倒了下去,世界再次黑暗。
但是黑暗之後卻不是清醒。
濃霧,山間小道,伐木的丁丁聲再次襲來,賀成再次睜眼,自己已經行走在這個熟悉的夢境中了,一如既往的恐怖感襲來,那慘白狹長的臉,裂至耳根的嘴角,枯瘦乾冷的手,那鬼魅終於說話了:「當年未能將你……」
賀成顫慄,也在等待那人後面的話,可是四周開始扭曲,天旋地轉,賀成後頸的痛感越發明顯,最終,夢境徹底消失,賀成下意識伸手,撫摸自己的後頸,單單是將手放上去,就已經夠痛了,他搖搖腦袋,意識到白天師之前信誓旦旦說自有辦法,指的是什麼辦法了。
白天師笑眯眯湊過來:「如何?夢到啥了?」
賀成輕捏後頸:「是白日里被你打暈的那個和尚。」
白天師眼睛一亮:「不錯,正是如此,你小子還真有幾分本事,怎麼樣,你所預見的,那個僧人的結局,是什麼樣的?」
賀成微微猶豫,還是將所見說了出來:「他師父,那個戎州的老僧,殺了他,在一片火海中。」
白天師托住下巴,搖搖頭:「不應該啊,這小子莫非日後會背叛師門?」
「前輩覺得不應該如此嗎?」賀成詢問,這是多年以來他第一次主動接觸他人,以預見別人的結局,更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主動去施展自己的先天之道。
白天師悻悻地笑笑:「實不相瞞,今天下午我去那田家的時候,又遇上了那和尚,那和尚口出狂言,說不會讓我活著走出這天璽城,這麼一合計,我覺得他八成要死我手下了,所以拔了他一顆牙齒,來找你看看,不過你既然能看出是他,那問題應該不大。」
賀成看著牙齒,依舊是說不出的噁心,白天師猥瑣地笑笑,似乎想到了什麼:「行了,該去田家了,到了那裡,你就說是我遠方親戚,就叫,白小白吧。」
「前輩與田家已經談妥了?」賀成清楚地記得,白日里那田家給戎州僧人的東西,是被白天師以蠻力搶走的,按理說,田家的人不會與白天師和和氣氣的,難不成那東西真是年輕僧人從白天師那裡奪走的?
白天師只笑不答,二人從同德樓出來后兜兜轉轉,來到了田家大門外,但是白天師並沒有停步的意思,賀成不解,旋即以為白天師與田家之人是密約,應該從後門進入,但是很快,賀成意識到自己太天真了。
白天師帶著他圍著田家繞了半圈,最後在一處沒人的地方停下來,賊頭賊腦地看了一圈,指了指圍牆:「他家這圍牆可不好翻,印了些符咒,一會兒你碰到牆壁若是有別的聲響或是場景出現,你可別管,只管往上爬……」
賀成咽了口唾沫:「前輩,這是要翻牆進去?那不成賊了嗎?」
白天師吸了口氣,壓低了聲音:「怎麼能說是賊呢,你我皆是修道者,做的是替天行道之事,說賊,實在是不雅。」
「那前輩與田家到底有無約定?」賀成看著白天師那不正經的樣子,心中有些不安,他雖然求生,但不想有損他人。
「婆婆媽媽,」白天師懶得回答,抬手抓住賀成肩膀就往上一甩,賀成只感覺天旋地轉,下意識就要伸手去抓東西,卻在瞬間聽到一個聲音:「小成,別動!」
那是師父的聲音,賀成想要扭頭,他眼角餘光能夠看到那個身影,那似乎就是師父,但這時候,一個碩大的手掌將幻境拍碎,直接拍到了賀成臉上:「你小子咋就不聽我的話呢!」
在白天師眼中,這小子伸手的時候,就已經夠到圍牆頂部了,卻非要朝身後要轉去,明顯是陷入幻境了,無奈只有自己出手。
賀成清醒過來,扭過頭,發現白天師浮在空中:「說了讓你只管往上爬,你就別管看到的和聽到的。」
賀成抬頭看向圍牆上方,又看了看優哉游哉的白天師,白天師看出他的不解,解釋道:「這圍牆頂的有道符文不好對付,你這種道行淺的越過去還行,我若是直接越過去,別說這田家,怕是整個天璽城都要被驚動,行了別看了,你趕緊翻過去,我還要給自己畫兩道符文。」
「當真?」賀成狐疑。
白天師點頭:「當真。」
無奈,賀成只能硬著頭皮往上爬。
然而賀成落地,白天師已經在一旁了,似乎是恭候多少。這哪裡像是花時間畫了兩道符的樣子,但是賀成不在意這個:「前輩與田家……」
白天師沒等賀成說完,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在賀成看不見的地方,有個法陣正在緩緩轉動,探測著四面動靜。賀成張著嘴,卻又不敢說話,只能作罷,跟著白天師在黑暗中行進。
在田家內,某個隱蔽的屋子中,老人躺在醫療床上,雖說「道」的光芒籠罩著他,但是老人始終暮氣沉沉,明顯是時日無多了,突然,老人睜開了眼,屋子裡沒有別人,他卻猛烈地咳了起來,慌忙地想要坐起來,但是掙扎許久,也未能如願。
屋子裡再次安靜下來,老人卻對著眼前的空氣問道:「是大人來了嗎?」
沒有人回應他,老人再問:「是大人來了吧,是當年與我們田家定下約定的那位大人來了吧。」
白天師的身影終於顯現出來,賀成站在一旁,目光落在醫療床的老人身上,莫非這個人就是白天師來田家的目的?
那老者看到了白天師,越發激動:「真是大人,真是大人來了啊,大人可還記得約定?」
話音剛落,他又覺得自己說錯了,連忙又道:「真是老糊塗了,大人怎麼會忘記約定呢,這麼多年過去了,大人居然一點都沒有變,大人,我總算是等到大人你了。」
白天師沒有接話,而是看向牆壁上的一幅畫,他示意賀成看過去,又詢問床上的老人:「那具屍體還在?」
老人聽到屍體,有些畏懼:「還在還在,只是,只是……」
「只是你兒子,執意要請那個老禿驢來幫忙,是吧。」白天師走到那幅畫前面,伸手撫摸,賀成也看的出神,他感覺這畫上的內容,自己見過。
「大人如何知道的?莫非,莫非今天中午那個……」老者後背一陣冷汗,白日里自己的兒子來找自己,說有個老乞丐非要強闖他田家,說與田家有約定,不過已經被趕走了。難不成說的那個老乞丐,是眼前的大人?
白天師笑笑:「是我,不過你放心,約定還算數,只是,我要的東西,你們可有準備好?」
老人連連點頭:「三千六百枚功德幣,早在我們定居這顆藍星之前,就已經完成了,全是按照大人所說,每一枚都是誠心所鑄,只求大人,救田家這一次!」
賀成回過神來的時候,白天師已經與那田家的老家主談妥了,白天師看著他還盯著那幅畫,以為他被嚇住了:「之前一枚牙齒就讓你嚇夠嗆,這會兒不會想溜了吧,我可得和你說清楚,這幅畫上的屍體,就是一會兒你我要去見的東西。」
賀成聞言緩過來,卻依舊盯著畫,喃喃自語:「據彼之屍,其為人折頸披髮,無一手。」白天師眼睛微眯,沒有出聲,倒是床榻上的老者撓撓頭,似乎覺得這句話曾經聽過,只是實在是太過久遠,自己只有點印象,卻想不起來是誰在什麼時候說的。
賀成所說,正對應畫上的內容。畫中,蒼黃的背景下,乾枯的屍體站在畫中央,腦袋以一種彆扭的姿勢傾向一旁,頭髮披散,看不清面龐,最為明顯的,屍體只有一隻左手,而原本應該是右臂的地方,卻空空蕩蕩。
可是,可是不應該啊!
賀成心中越發疑惑,這句話,是自己在京城那藏書閣中所見過的,這田家不是外來者么?為何母星的書籍中,會記錄下外來者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