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5章 江上月明
見老人露出如此神情,楊孟君更是楞了楞,剛才不還是互相試探麽?這就變臉了?心裏更是陣陣犯嘀咕,有些後悔自己的“言出不遜”。
但他身為當代鎮國公,依禮法眼前老人和他最多不過同級而已,就算是江湖地位,他乃當代武林三雄之一,相比於墨家供奉大長老更是不多隍讓。
兩人沉默一陣兒,墨一明淺飲一口茶水,悠悠開口說道:“說起來,這應該是我第四次見你了。當初你出生之時,老夫作為客人去喝了你身為楊家嫡長子的滿月酒,算是第一次見。五王叛亂後,南唐政權建立於臨安,楊莊公心灰意冷之下帶著你北上洛陽,那次雖然沒有看到你人,但老夫也望著你們遠去的馬車許久。你率領輕騎渡江而上奇襲錦官城,收複劍南道,當時老夫碰巧就在岸邊。眼下這是第四次了,老夫叫你來說是敘舊倒真不是吹牛皮。同時也想見識見識當代鎮國公的格局個眼界,到底值不值墨家把全身家當賭在你身上。”
楊孟君想開口想說些什麽,卻被未卜先知的老人抬手示意打斷,老人悠悠然說道:“跟你說這些,不是為了跟你套近乎。打破砂鍋問到底,也說到底,你跟老夫本就不是一個時代的人,之所以能坐到一起談古論今,乃利益所趨而已。你想讓墨家成你揚威軍的軍備庫,我墨家想依附於你再傳承千年。”
說到這裏,老人停了一瞬,眯眼扭頭看了眼那副中堂畫,繼而繼續說道:“你我何必不敞開心扉?”
楊孟君手指敲了敲座椅把手,回道:“那依您看,這筆生意能不能成?”
墨一鳴哈哈一笑,“那就看你開價多高了?”
楊孟君呼出一口氣,“前提是我不會造反自立為帝。”
老者風輕雲淡地嗯了一聲,“我直接說我想要的吧。你為大唐打來天下之後,不管你到時依舊權傾朝野,還是偏安一隅,還是兔死狗烹,能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保我墨家千年不衰麽?當然,在你平定天下之前若是英年早逝,這筆交易自然不作數。”
楊孟君也直截了當說道:“我想要的,您也明白,就是墨家成為我揚威軍私人軍庫,不管武器戰甲,還是軍械輜重,都是墨家一手所出。”
在見識過墨家以人力打造出這麽一座機關城後,楊孟君對墨家的實力絲毫沒有質疑。
老人又是嗯了一聲,“我給你說些題外話,你再權衡利弊?”
不知為何,楊孟君突然身心一緊,有些不好的預感。
墨一鳴沉默幾許,好似在理清頭緒,過了一會兒才開口說道:“那就根據你出洛陽至臨安開始說起吧,有些事情你知道,也有些不知道的,我一一說與你聽。”
“當年你和你爺爺還未從臨安離開時,世人以為的是五王那封莫須有的討賊檄文導致李毅傷了莊公的心,因此才在壯誌未酬春秋鼎盛之時離開廟堂中樞。或許你也是這麽認為的吧?”
楊孟君回首往昔,不自覺地輕點頭顱。
墨一鳴嗬嗬一笑,解釋道:“你了別忘了,李毅的之所以能在臨安登基稱帝,是踩在楊家滿門的屍骨之上。你爺爺更是威望日盛,一些流言蜚語豈能改變一位鎮國公的心意?有豈能動搖一位帝王的心誌?事實上,你爺爺當初之所以離開,完全是為了你。楊家和大唐一樣分崩離析,正如從大唐立國到現在的生死相依一般,也算有了個交代。新的南唐,能容下一個戰功赫赫忠心耿耿的楊正平,卻再難容一個心懷怨恨的楊孟君!你爺爺急流勇退,提前保全了清譽,也把你抽離權謀的漩渦,繼而用正道思想培養你。而不是帶出來一個從小生活在紙醉金迷之中的楊孟君。當你從小便習慣了假笑,習慣了燈火闌珊,又豈能有今日飲冰宿雪,宵衣旰食的新一代鎮國公?你豈能有今日這番意義為了大唐複興而坐在的身旁?怕是連臨安都未走出吧?”
楊孟君細細一想,也的確是這個道理。但從他的了解來看,洛言曾給他說過,楊正平歸隱山林,換來將來楊孟君白衣入仕,這是他爺爺和李毅之間的交易。但從墨一鳴這番話裏來看,兩者的意思看起來大差不差,若是細品起來就是天差地別了。
兩廂情願和一廂情願本就不是一個概念。洛言給他說的,是兩廂情願。墨一鳴的意思卻是他爺爺一廂情願,亦或者是不得已而為之。
墨一鳴繼續說道:“除了栽培你,當時內憂外患之下,幾乎有名的謀士都把目光放在了臨安。你爺爺帶你走,是不得已的陽謀,也是故意做給別人看的陰謀。據我所知,武當掌教張芝白一生很少下山,卻在你離開臨安的前夕從臨安城走出。在你們歸洛陽之後不久,你爺爺更是跋山涉水親自來了趟西蜀。”
楊孟君眉頭一皺,此時他還真不知道。張清揚的下山,是張芝白的授意,也是武當的謀劃,這個他已然知曉,但他爺爺來西蜀一事.……
“他來西蜀,可不是為了跟你一樣找酒喝,而是去了靈鹿山。”
楊孟君猛然瞪大了眼睛,爺爺去拜會過叔祖?
墨一鳴看了眼他驚愕的表情,“不然你以為?當年最震動天下的一件戰事,就是趙星河奇襲過長江,兵峰直指僅有百裏的臨安城,最後卻無故退兵。世人以為是劉濤領兵南下馬上就回朝防禦,也有人認為臨安藏有莫大玄機,趙星河攻不進去。哼,都是迂腐之談!當時的臨安幾乎沒有一兵一甲,如何麵對尚有一萬精兵的星河軍神?如果此事過於久遠不能說明什麽,那孔昭為何找了個爛大街的理由皈依南唐?你真以為孔昭一廂情願為社稷而生,為蒼生而死?他們都一直在等,等你出世!你就不好奇,為何你在臨安名揚天下之後,戰國戰爭就徹底爆發了?”
“孩子,這都是你爺爺給你找的磨刀石啊!先去南詔滅韶國是淬火,滅蜀國是開刃,接下來統一中原是成器!把你磨煉成一把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長刀,再去完成他的未竟之誌!但這中間也出現了很多不確定因素。比如東瀛入侵,舊大楚皇裔現世,關內諸族聯袂立國,王熠寧臨安兵變,東齊摒棄國仇,聯合南唐克北魏。這些不可避免的意外太多太多了,所幸的是你成長的也很快,完全跟的上這個大爭之世的進展,才不至於你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墨一鳴沉吟片刻,重新理清思路,繼續說道:“說到底,這二十年來,真正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還是那三個人,你也去過靈鹿山,想必也知道都是誰。但我如果告訴你,在這三人棋盤之外,還有一局玲瓏棋局,你可知曉?”
棋盤外的棋局?
楊孟君試探性問道:“孔昭,李甫,袁太平?”
墨一鳴哈哈一笑,搖頭道:“非也,非也。孔昭是楊太公前輩的執棋者,李甫是置身其中的觀棋者,他決定不了走向,卻能根據棋局變幻及時調整自身。袁太平和李甫一樣,隻不過兩人立場不同。”
說到這裏,墨一鳴輕咳一聲,“這局玲瓏棋局不似前者那般手筆恢宏,卻也自有其鬼斧神工之能。楊正平,張芝白,宋傑和……天機子!”
楊孟君眯了眯深邃的眸子,就憑他爺爺生前的布置能影響到如今,沒有些謀局的能力怎麽能行?他意外就意外在,他還是小看了那個活著的時候在洛陽郊外整日酗酒的老人。張芝白雖超然世外,但所謂站的高看的遠,千丈無涯峰,足可觀八方風雨。宋傑一手把齊國國力打造的蒸蒸日上,哪怕李甫窮兵黷武也能跟得上消耗揮霍,沒幾分能耐還真做不到。至於這天機子……楊孟君隻覺得在哪裏聽到過,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見楊孟君露出驚異表情,墨一鳴也有些意外,“有問題?”
楊孟君點頭道:“這天機子又是誰?在下隻覺得耳熟,卻一時想不起來。”
墨一鳴疑惑地哦了一聲,“這人就是袁太平的師弟,天芒司的智囊,也是玄機閣的二當家。你身在朝堂這麽久,竟然不知道?”
楊孟君如夢方醒,這才想起天機子到底是誰。之前他討伐天泉山莊,路遇花椒茴香姐妹,這兩姐妹就給他提了一口“天機閣主”。之後見江東流時,也從江東流處得知這個所謂的天機子在錦官城和他打了一架,兩者互有輸贏,江東流更是直言若是生死相博,他會活著,但也會廢了。
楊孟君想起這些,輕出一口氣。從墨一鳴的意思來看,這個所謂的天機子不僅智謀過人,更是手段通天,又兼武功絕世,是個狠角色啊。但這等人物,東方玄機肯定知曉底細的,但為何不告訴他呢?
是了,天機子既然是天芒司幕後主腦,和朝廷定然也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或許是李毅和東方玄機達成了什麽協議,因此才把天機子調動去玄機閣,從而達到監視和製衡的目的。而這些陰暗處的事情,東方玄機自然是不方便告知於他的。玄機閣曾經忤逆李毅,導致被天芒司屠殺過半,想必這天機子也是那個時候被調去玄機閣的。
玄機閣.……天機閣.……有趣。
不過話又說回來,依墨一鳴所言,這天機子不僅足智多謀,而且目光長遠,更是行走在世間的另一麵,武功又高強至極。如此人物,想必也是李毅手中的一道底牌,專門用來製衡他的底牌!
想到這裏,楊孟君瞬間明了了墨一鳴的想法,有些不敢相信地問道:“墨老,你是想告訴我,李毅之所以對我如此放心如此信任,一代名君甚至深悖帝王之道,是因為他有這個底氣扶我起來,也有這個能力再把我摁下去?”
墨一鳴灑然一笑,“不錯不錯,你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想到這裏,足以證明外界對你的評價並非空穴來風。”
話鋒一轉,墨一鳴鄭重道:“與其說一切盡在李毅掌握之中,倒不如說他從來沒有真正信任過你,而是一直在合理的範圍內利用著你。你想想,他對你所有的支持,收益最大的是誰?還不是李家皇室?就算後世史書記載,也隻會寫南唐李毅披荊斬棘,於社稷將傾之時匡扶天下,妥妥的一代武帝文宗。而你呢?”
看著楊孟君的臉色由凝重漸漸沉默起來,墨一鳴嗬嗬一笑,“說句實在話,老夫並不覺得青史中會有楊孟君三個字。”
老人不知道的是,楊孟君坐下的梨花木把手,已然成為齏粉。
“大長老,聽說墨家有一樓,名為雲樓,上可摘星入手攬月入懷,下可直麵青山綠水,望江觀龍。在下神往已久,不知大長老可有閑情逸致帶吾一觀?”
墨一鳴何等老辣,知道自己戳中了楊孟君心事,不過他也不覺得有何不妥,笑吟吟道:“看來你我真的有緣,你我現在正是身處雲樓一層,隨我來。”
楊孟君眉頭一挑,好家夥,自己目前正身處雲樓?不過轉念一想便也釋然,以墨一鳴的在墨家的地位,住在雲樓裏也無可厚非。
登高樓而望,楊孟君又一次被墨家的機關術所折服!
這棟雲樓,已然千丈之高,從此處觀星河,更是燦爛奪目。更神奇的是,他們腳下竟然有一條澎湃東流的江河!
墨一鳴解釋道:“觀星雲流轉無可厚非,畢竟老夫這處居所也夠高,但這東流之水,可是用了我墨家數十年之功,足足搭建千餘座水車才運上來的。”
楊孟君似有所悟,這天上星河明月貌似暗指他如今的地位,這江河日下的流水也好似昭示著他的明天。